李监副见他言语认真,也颇为欣慰:“好在如今玉壶仙宗派弟子过来游学,也算是有了个来往。这是好事。”
也亏得他这般劝慰,司天监倒也没为谢笠和谢减兰。
二人在朱雀司游学,虽然只是学习绘刻胸板,却也是大开眼界。
玉壶仙宗,曳云殿。
黄壤进来的时候,谢红尘坐在书案边,正绘制一座剑阵图。黄壤也没向他施礼,只是装了点水,去浇他案头的兰花。
谢红尘没有拒绝,事实上,他很喜欢黄壤无声的亲昵。
黄壤浇完花,又为了烹了一盏茶。
谢红尘貌似绘制着剑阵图,然而却被她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香茗放到手边,他不由端起来,轻抿了一口。
黄壤正要用除尘的法宝,为他清扫书房,他突然说:“你的茶艺进步了。”
“是吗?”黄壤意外。
梦外百年夫妻,她不知道为谢红尘烹了多少盏茶。
谢红尘从未称赞过一句。
“弟子茶技未变。”黄壤浅笑,“是师尊心境变了。”
“是吗?”谢红尘没有看她,但他喜欢这么跟她说话,聊一聊功法之外的事。他说:“阿壤,除了育种、练功、茶艺、下厨,你还会些什么?”
啊,想要更了解我吗?
黄壤向他飘飘一福,说:“其实,弟子偶尔也能跳上一支舞。只恐舞技拙劣,让师尊见笑。”
“跳舞?”谢红尘惊愕,随即问:“剑舞?”
黄壤修习剑道多年,若说是剑舞,那便不足为奇。
岂料,黄壤说:“桃夭。”
“桃夭?”谢红尘愣住。剑仙最是浪漫浮丽,他虽被宗门之事所累,但也颇通音律。桃夭是上京最为流行的乐曲,每每舞姬起舞,水袖折腰,柔媚如水。
黄壤微笑,追问:“师尊要看吗?”
谢红尘知道自己不该,这是他的弟子,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岂能令女弟子为自己起舞?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浅浅淡淡地答:“可。”
这个字,像是挑破了心上的一处腐溃的伤口。
而黄壤似乎不觉,她说:“可弟子并没有合适的舞衣。”她靠近谢红尘,浅浅笑道:“师尊修为惊世,总能为弟子寻得一件吧?”
谢红尘当然能。他的幻术之功,早已大成。
他闻言低头,取纸作画,随后剪纸成衣,递给黄壤。
黄壤接到手中,那纸上衣已经变成一套鲜艳亮丽的衣裙。她向谢红尘飘然一拜,道:“弟子去里间更衣。”
说着话,她行入一个暗室。
但刚刚进来,她就意识到不好。
这个暗室,她本不知道。
是第一场梦境时,谢元舒重伤谢红尘,又要诓来谢灵璧,这才让她躲入其中。
果然,谢红尘也是眉峰微皱。
他这内室,黄壤并不曾进入过。她怎么会知道这处暗室?
而很快,黄壤换好舞衣,掀帘出来。
她忽然道:“真是奇怪,这曳云殿的内室,弟子从未进入过。但真要入内,却如此熟悉,就好像……弟子初见师尊一样。”
谢红尘先是为她姿容所慑,随后闻听此言,陡然愣住。
“你……见到为师,也觉熟悉?”他语带迟疑。他初见黄壤,何尝不是如此?仿佛是前缘未尽,缠绕几世。
黄壤一身舞衣灿若云霞,她臂挽披帛,衣袂飘飘:“一见如故,只觉浮萍有靠,可以依托。”
话本虚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梦外的初见。
那一年的仙茶镇,黄壤初见谢红尘,何尝不是如此?
可她不再回想了。
她笑靥如花,道:“弟子为师尊跳舞。只是有舞无乐,难免失味。倒是要劳烦师尊了。”
桃夭这样的曲子,自然难不倒谢红尘。
谢红尘自书架上取出一根长笛,心绪仍然恍惚,却不由自主动吹去那一曲桃夭。
黄壤水袖轻抛,就在这书房起舞。
书房地砖漆黑,如玉如墨,光可鉴人。
她赤足踏于其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黄壤确实苦修过这支舞,曾经为了取悦谢红尘,她找了许多名伶请教过。土妖其实不擅舞,但以她的毅力,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总能成功。
她练了足足一年,曾经在兰花丛中扭过脚,坐在地上吸气半天才站起来。
也曾经面上表情不够好,跳着跳着,便收了笑容。
她无数次纠正,本想在夏天跳给他看,可真正跳的时候,已是深秋。
那时候她衣着比这清凉华美得多,可谢红尘什么也没说。
他坐在兰花之中,一边观舞,一边饮酒。
黄壤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但这场梦里,她仍然选择跳这支《桃夭》。
红尘,我修了多年武道,身姿早已不够柔软了吧?
不过不要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跳这支舞了。
她面上带笑,仿若芙蕖出水。
可心里却又重回那场魂梦。
她目光灼灼,凝视谢红尘,谢红尘也在注视她。这书房色调灰黑,只有她身姿婀娜,艳若朝阳。谢红尘移开目光,专心吹笛,却连思绪都浸染了艳色。
等到一舞终了,黄壤似乎略有了几分羞色,道:“弟子入内更衣了。”
说完,她团着云霞似的舞袖,小跑着入了内室。
谢红尘缓缓搁下长笛,他能控制脸上表情,却不能压抑心中的悸动。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想要迎上去,想要拥抱她。
然而这一想法,很快便滋生出别的欲望。
那魔念如丝,寸寸纠缠他,他想到雪肌上沁出的细汗,想到晃动的罗帐。想到那些令他觉得肮脏的一切。
可他无法抗拒。
黄壤换回了浅金色的弟子服,这衣衫自然是干净利落,方便练功。自然,也极尽保守。
仿佛方才无边丽色只是梦。
而书案前,谢红尘不敢抬眼看她。他右手握住茶盏,却并未端起,许久才道:“今日你回去练功,不要再来曳云殿了。”
哈,还是抗拒吗?
可黄壤其实太了解他的音色了,尤其是情动之时,那字句里微微的喑哑。
她缓步上前,语声里带着纯净的关心,问:“可是师尊身体有恙?需要叫百草峰的弟子过来看看吗?”说着话,她伸手捂上他的额头,似乎想要探得他的温度。
而谢红尘如被火烫,瞬间甩开了她。
黄壤忙道:“师尊恕罪,弟子忘了,师尊乃第一剑仙,哪里会发热?弟子真是糊涂。”
“无妨。”谢红尘以手臂隔开她,道:“为师无恙,你回去吧。”
“可是师尊看起来……令人担心。”黄壤缓步靠近他,说,“真的不需要弟子留下照料吗?”
她声音极轻,看似担忧关怀,可谢红尘也曾习惯这种音色。
从前祈露台,每当她有意撩拨,便是这般字字低柔。只是彼时她在怀中,而今她在案前。
“退下。”他说出这两个字,竟像是用尽了力气。
黄壤于是道:“弟子告退。师尊……还请保重自身。”
说完,她缓缓后退,转身出了书房。
一直等到她脚步声去远,谢红尘双手抱住头,俯在书案上。
他想留住她,让她留在曳云殿,或者任何只有他能到达的地方。从此悲喜随他,爱憎随他。
这当然不是什么师徒之情,他知道有多荒缪。自然也知道师徒如父女,伦常不可逆。可他控制不了。
那个人,像是本来就只属于他。
本来就应该只属于他。
第58章 疑窦
从这次祈露台之会后,黄壤便很少见到第一秋。
谢红尘像是有意阻止他们见面,每次第一秋寻事过来,他都令黄壤在曳云殿练功。从来不许她出去。
时间一久,所有人都看出来,谢宗主是不愿意黄壤与司天监往来过密的。
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天监隶属朝廷,与玉壶仙宗一直就不对付。
谢红尘不愿自己苦心培养的弟子与朝廷结亲,这岂不是白白地为师问鱼做嫁衣。这很说得通。
所有人都认为没问题。
这一天,曳云殿。
黄壤仍旧在后殿的演武场练剑。谢红尘站在梧桐树下,皱眉道:“近日你十分刻苦,修为却无寸进。为何?”
啊,他看出来了。
黄壤停下剑,抽了丝帕擦汗。
她修为没有寸进,是因为第一秋送她的丙级对战傀儡。
那傀儡的胸板里,绘刻的全是谢灵璧的招式。
天知道第一秋从哪里收集了谢灵璧如此之多的剑招。
黄壤一直沉迷于破解这些剑招,修为一道,自然增长缓慢。
她说:“许是弟子天赋所限,进展便缓慢了吧。”
见她语声中颇有些颓唐,谢红尘于是道:“许是法卷过于枯燥,你若累了,便歇一歇。”
黄壤嗯了一声,随即道:“师尊陪弟子作剑舞吧?”
“剑舞?”谢红尘眉峰微动。
黄壤道:“正是。师尊身为第一剑仙,弟子却从未见过师尊舞剑。今日师尊便让弟子开开眼界,可好?”
这不合适。
他身为人师,应当知尊卑进退。
可是他听见自己答道:“也好。”
说罢,他手中光芒一闪,正是他的心剑。心剑在握,这第一剑仙瞬间如神临世,风华灼目。
他手握此剑,与黄壤作剑舞。
若是当年梦外的黄壤,这一刻可能早已被迷得七昏八素。可惜这一刻,她面上带笑,而心中冰冷。
谢绍冲进到后殿时,便看见这一幕。
演武场上,黄壤与谢红尘并肩作剑舞。
谢红尘一身衣白如云,黄壤衣裙浅金,一对璧人双双舞剑,一刚一柔,自是美不胜收。
颇有一种……天造地设之感。
谢绍冲这个人,其实十分细心。
眼见这场景,他哪敢上前?远远地便退了出去。
他走出曳云殿,越想越觉得不妥。
这些年,谢红尘对自己这个女弟子,真是保护得太过了。
他心事重重,正要回到演武场,突然听见两个弟子低声道:“听说今天又有外门游学弟子向黄壤师姐求亲了?”
谢绍冲一怔,不免便听了一耳朵。
只听另一个弟子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年好些个外门游学的弟子都向黄师姐提过亲。你见宗主给过谁好脸子?”
谢绍冲心中一梗,不免细细回想。
确实,这些年黄壤日渐出挑。不仅容色端丽绝俗,修为也成为玉壶仙宗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她又执掌黄家,育种的本领并没有搁下。
这样的一个女子,哪个宗门不眼馋?
前来向她求亲者,亦是络绎不绝。
但是谢红尘对这些人,一一婉拒,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谢绍冲心下忧虑,不料远处的两个弟子,突然又说了一句:“黄壤师姐今天也在曳云殿练功吧?”
另一人唔了一声,说:“黄壤师姐不在曳云殿,还能在哪?你这般关心作甚?难道你也想向她提亲?”
“我哪里敢,宗主若知道,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连一个普通内门弟子,都已经知道了谢红尘和黄壤的亲密。
这般调笑已经到了极限,若再进一分,可就是丑事了。
谢绍冲索性转身,又返回曳云殿。
后殿演武场上,梧桐枝摇叶晃。
谢红尘与黄壤双剑两交,目光交汇,生生的竟有几分柔情蜜意之感。
“咳!宗主。”谢绍冲直接出言打断。
黄壤迅速停下剑舞,站到一边,行礼道:“谢师叔。”
谢红尘缓缓收起心剑,若无其事地交待:“继续练剑。”
黄壤答应一声,谢红尘这才领着谢绍冲进到殿中。
二人一路来到书房,谢红尘问:“何事?”
谢绍冲面上带笑,委婉道:“这几年,阿壤一直在曳云殿中练剑。其他弟子都吃味了,总说宗主只关照她一个。”
这话已经带了那么几分意思。
谢红尘又如何听不出来?
可他选择了回避,他问:“今日诸人功课如何?”
不愿谈及吗?谢绍冲心中微惊,相识至今,谢红尘极少这般回避。
谢绍冲便不好再多说什么,说到底,谢红尘也并没有落下什么把柄。只是器重一个刻苦修炼的女弟子,旁人能如何劝解?
他只好说:“自阿壤入宗门之后,这些懒虫都积极了不少。玉壶仙宗若论刻苦,还是阿壤首屈一指。”
谢红尘嗯了一声,说:“她……自是不同。”
这简简单单几个字,竟有一种难言的温柔意味。
谢绍冲忧心更甚。
他目光一斜,看见书案一角的兰花。那兰花开得极盛,香气袭人。
那样的艳烈,与这清冷的书房其实不太搭调。
谢绍冲说:“这兰花很别致,香浓至此,怕也是阿壤培育的变种吧?”
谢红尘抬手轻触那兰花的叶片,轻声道:“息壤一族,生来就喜欢这些。”
“正是。”谢绍冲越看越心惊,说:“听说她还培育了名茶一瓣心,想来宗主这里也有了?”
“一瓣心?”谢红尘轻声道,“有,师弟是想取些?”
谢绍冲索性挑明,道:“师兄,绍冲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他神情郑重,谢红尘说:“说。”
谢绍冲叹了口气,道:“常言说得好,子大避母,女大避父。阿壤这孩子是极好的,你赏识她,也无可厚非。但说到底,她也是你的子侄辈。这般常年留在曳云殿练功,时间久了,只怕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传出些流言。”
他话说到了这种地步,谢红尘终究不能再闪躲。
可……一点肮脏心思被戳破,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谢红尘指尖微顿,随后继续轻轻梳理着案边的兰花,良久方道:“不过传道授业,师弟何出此言?”
他没有震怒,只有平静。
为何平静?
因为他掩饰了自己真实的情绪。
谢绍冲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真要说起来,我也是阿壤师叔。这孩子努力上进,我瞧着也十分心喜。不如就让她这些日子随我学艺。师弟也好奇,这丫头究竟学了你几分本事。”
他在用尽全力的为自己着想。谢红尘何尝不知道?
谢绍冲和他都由谢灵璧捡来养大。
虽说是师兄弟,但二人感情比之亲骨肉也不差。
这些年来,谢绍冲一直辅佐他,尽心尽力,从无怨言。
可是将阿壤交到他手上……
谢红尘久不作答。谢绍冲像是唤他晨起的人,委婉地想要惊散他的梦。
可他不愿醒。
他本就长居曳云殿,若是黄壤随谢绍冲学艺,那自己就极少能够见到她。
谢红尘想要留她在身边,或许终其一生也并不会怎么样。只要她每日过来,为书房除尘,为兰花浇水,为他烹一盏清茶。
她是这曳云殿的清歌,是他轮转的四季。
一想到放她入内门演武场,那些弟子会接近她,会与她谈笑,会讨她欢心。啊,还会向她求亲。
这些年,向她求亲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谢红尘缓缓道:“不必。她在曳云殿练功这么些年,也早习惯了。怕是乍然去了内门,反而给师弟添麻烦。”
他还是拒绝了,像一个泥足深陷的人,拒绝了向他伸出的手。
谢绍冲不可能再说什么。
他只能笑道:“也是。这样的弟子,也只有宗主才有福分收入门下。师弟我门下这些小家伙,若有半个像她,我只怕睡着也笑醒了。”
“师弟说笑了。”谢红尘目光垂落在那盆兰花之上,花开得太艳,他双眸都沾染了浮彩:“若论天资,她比减兰差远了。”
他在自谦,为何自谦?
因为他将黄壤当作了自己之物。于是略作谦虚。
谢绍冲先时只是担忧,如今却是害怕。
是的,害怕。
像是看见手足入魔障,而自己无能为力。
他站起身来,说:“今日诸弟子正在演练新的剑阵,宗主不如同我前往一观,如何?”
谢红尘这才道:“好。”
谢绍冲让他先行,自己紧随其后。出曳云殿时,他又往里看了一眼,壁影重重,他自然是看不见黄壤。
但是在这曳云殿中,她的影子又似乎无处不在。
傍晚,黄壤从曳云殿出来。
她照例是前往祈露台照看良种。
何惜金等人并没有前来看望她,但每个月都会寄来银钱。而屈曼英更是会给她寄些衣衫首饰,还有各种好吃的。
黄壤这个人,心冷如冰,其实不太容易感动。
但收到这些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的东西,黄壤对这位并不熟识的姨母心生向往。
只是……还是莫要往来了吧。
否则自己报仇雪恨那一天,势必要同玉壶仙宗拔刀相向,这些亲近之人该怎么办呢?
于是,黄壤从未回信。
她只是用这些银钱,最大限度地培育良种。
说到底,只是一场梦。
就算是做这些,也已经是过于认真了。
她一路来到祈露台,那个傀儡竟然已经将良种照料得十分妥当。
草也除了,水也浇了,肥料也已经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