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下意识地抬头,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房檐上有两只羽毛银白的鸟,在月辉之下,它们白得像雪,眼睛亮得出奇,泛着凛冽的寒光。
“寄香蛊虫是双生,要是雄的那只被捏死,雌的这只就会钻进你的血肉里,咬断你的筋脉,知道吗?凭澜的腿,就是这么废的。”
萧瑜的声音莫名带着些森冷的意味,那股子寒意莫名顺着银珠手串涌入她四肢百骸,她恍惚间,又听见萧瑜说,“这红丝里头缠着极坚韧的冰丝呢,看来你的好郎君是怕你摘下来。”
“小姑娘,你的郎君心好狠啊,莫非他也是我们南疆的人?”


第19章
临近初秋,绥离战事未止,南黎又出兵缇阳。
守缇阳城的将领是伊赫人苏合哲,他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但奈何绥离的大战抽调了大批的兵马,北魏朝廷又不防南黎竟还藏着奇兵来偷袭绥离后方的缇阳,苏和哲带兵守城十日,北边的援兵还未到,粮草也将要耗尽。
萧瑜说,郑凭澜的腿是他为了不被抓去服兵役才问她要了寄香蛊,自己弄断的。
郑家虽是经商的人家,但也都是读书明理的,父辈之时他们尚是大黎子民,如今却要被迫服役去同南黎的兵相互残杀,他不愿。
“若我真的服了北魏的兵役,那你姑母在地下,又该如何看我?”
那时,郑凭澜平静地对戚寸心说道。
可缇阳眼看是守不住了,被困在城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外头领兵来攻缇阳的是谁,也不知南黎的兵会不会如当初北魏蛮夷入关时一般烧杀劫掠。
有几个官差在后方失修的旧城墙底下凿了个洞,又找了条船,打算送自己的亲人渡瀛水去东面的平洲避难。
戚寸心将自己缝在衣衫内衬里的银票都取了出来,大部分都给了那几个官差,他们才勉强同意带萧瑜和郑凭澜离开。
“你给了他们几千两,他们才同意带两个人走,那你呢?”本已经交给那几个官差的银票,竟又出现在了萧瑜的手里,她冷哼一声,将那一叠银票都塞进了戚寸心的手里,“我们要离开,还用不着你这个小姑娘花钱。”
“我给他们下了蛊,说好了,等天黑透,你就跟着我们一块儿走。”
萧瑜说这话时,神情仍是冷淡的,或见戚寸心握着银票还在发愣,她眼一横,“怎么?还要等你那好郎君来接你?你可别忘了你那颗铃铛里的蛊虫。”
戚寸心回过神,抬头看向她,“那如果我捏死我这只虫子呢?他的那只也会钻进他的血肉里,咬断他的筋脉吗?”
萧瑜愣住。
她定定地盯住戚寸心看了会儿,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小姑娘还真不好骗。”
她双手抱臂,点了点头,“不错,这双生的蛊虫,没有雄的天生就能掌控雌的生死的道理,男人女人之间也该一样,他可以捏死雄的那只,弄断你的双腿,你也同样可以捏死雌的这只,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我那日是耍弄你呢,你的这只蛊虫被封在铃铛里,即便他捏死他的那只,你这只也不可能从铃铛那么窄小的缝隙里跑出来,再钻进你的血肉里。所以这种寄香蛊,我们苗疆人是不常用的,但也有一些为了映证自己与心爱之人情比金坚的,会给彼此下这种蛊,谁要是背叛了对方,谁就成了废人。”
萧瑜再瞥一眼她那手串间坠着的铃铛,“蛊虫不在人的身上,那还叫什么下蛊?你的郎君这么做,也许算是个警告。”
萧瑜抬首,果然在不远处的房檐上发现了那两只正在洗翅的银霜鸟,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深意,“是警告你,不要乱跑,它们会盯着你呢。”
戚寸心也随之去看那檐上羽毛银白的鸟,落日余晖照在她的后背,却是冷的。
城外军鼓声与军号声接连响起,许多人拼杀的吼声隐约可闻,更衬得城内萧索一片,死气沉沉。
“在我们南疆,下蛊,尤其是给心爱之人下蛊,那可是常有的事,我还以为你会怕得厉害呢,没想到你竟还能保持冷静,想到这一层。”萧瑜发现这个小姑娘不但有股韧劲儿,也还算聪明,她再未多说什么话,只转身走入屋子里去,继续收拾郑凭澜的衣装。
城外的战事正酣,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黑猫乖乖趴在戚寸心的肩上,歪着脑袋蹭她的脖子。
夜晚河畔的风有些凉,那些官差先扶着自己的亲人上了船,而她站在河畔回望嶙峋灯火里的那座城。
山间萤火烂漫,她却在想,如果她的那封信已经到了他的手里,那么他会来吗?
“寸心姑娘,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郑凭澜唤了一声。
“我先给他写了信,我怕他真的找到这儿来了,但我却走了。”戚寸心转过身,朝他摇头。
“你们中原人不是一向对我们南疆的蛊怕得厉害吗?怎么你还要等他?”萧瑜已经有些看不懂这个小姑娘。
“就像萧姨您说的,蛊虫不在人的身上,就不算是下蛊,”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想过许多,她朝萧瑜笑了笑,“在东陵的时候,他从来也没伤害过我,我觉得,我还是要见见他,至少要听一听他怎么说。”
她想起成亲即离别的那日,红衣少年从院子里到门外拉着她的衣袖问了她好多遍:“你会在这里等我,哪儿都不会去吗?”
也许有些事,她该听他亲口说。
“有那两只鸟在,你还怕你那郎君找不见你?还是先跟我们走吧。”
萧瑜抬眼,却只在树梢上瞧见了一只银霜鸟。
此时正轮到萧瑜扶着郑凭澜要上船了,众人却听见凌乱的步履,随后便有好几道影子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山坡上。
他们渐渐近了,船上的灯火照见他们那一张张带着血迹的脸,还有他们手中沾了血的刀。
是守城的北魏兵士。
他们大概有十几人之多,迅速冲了过来,将他们包围起来,随即那为首的人扯下船上的一名官差来砍了一刀扔进河里,随后他吼道,“都给老子下来!”
才上了船的几人惊慌失措,他们忙从船上下来,却转眼就被刀抹了脖子。
“妈的!老子在前头拼命,你们这些贱民却想着逃?”为首的兵士眼神凶悍,手里的刀挥舞起来,萧瑜一伸手,蛊虫便钻进了他的手臂里,登时痛得他龇牙咧嘴。
可她身上带的蛊虫并不多,杀人也不能立即见效,剩下的十几个兵士见状,便抛下船绳,一个个提了刀过来。
萧瑜不慎被人一脚踢到腰腹,顿时倒在地上,郑凭澜忙唤她一声,想去拉她,却从椅子上摔下去。
“别过来!”
已经在战场上厮杀过一番的这些逃兵只听这一道女声,他们一抬头,就看见月辉灯影之下,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姑娘肩头趴着一只黑猫,她一双手里捏着一截白玉似的东西,而她肩头的猫正用一双圆眼盯着他们,嘴里也不断发出威胁似的声音。
一名兵士率先往前几步,却见她手里那截白玉在“噌”的一声中抽出纤薄的剑刃,那剑锋微微晃动,沾染月影波光,一片凛冽。
“王忠!咱们快走!那南黎的星危郡王很快就要破城了!”正忍受蛊虫蚀骨之痛的兵士在船上喊了一声。
那兵士却贪恋般地瞥了一眼戚寸心手里的那柄白玉柳叶剑。
但就在戚寸心仓皇抬头时,便见一柄破空而来的剑,一瞬刺穿了那个正朝她举刀而来的兵士的胸口。
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颊。
她僵在原地,看着那个兵士瞪着一双眼睛倒了下去。
山坡上十数人飞身而来,手中的剑刃闪烁寒光,顷刻间便割破了那些兵士的脖子,就连船上见势不对要撑竿逃跑的那两个也都被轻松跃上船去的玄衣青年刺穿胸口,摔入水里。
河面雾气微浮,戚寸心握着白玉剑柄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不远处城廓之间马蹄声,人的吼声接连不断,一簇又一簇的火光几乎要将那片天照得透亮。
那些火光渐渐近了,沾染在眼睫的血珠压得有些重,戚寸心无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便在一道道越发清晰的盔甲碰撞声中,看见许多举着火把,或提着刀剑,或拿着长戟的南黎兵士从山坡尽处跑下来。
他们迅速将河岸围得水泄不通,火光照得河面粼波微泛,幸存的几个妇孺老者缩成一团,满面惊惶。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
他已经脱了软甲,只着一身殷红的锦衣,金冠玉带,长发乌浓,手中提着一柄沾血的长剑,分明仙姿佚貌,侧脸却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更有一种诡秘危险的风情。
清脆的铃铛声一阵又一阵。
戚寸心就那么看着他,看他从山坡上下来,也看着那玄衣的青年如风一般掠上前去,躬身行礼,唤他:“郡王。”
风吹着江面的雾气飘来岸上,南黎士兵手中的火把鳞次栉比,照出他莹润衣袖上晕染的大片颜色更深的血渍。
他朝她走近,血腥的气味迎面。
她望见他那一双漂亮纯澈的眼睛,又在其中,隐约发现自己渺小又模糊的影子。
随后他轻抬起手,冰凉的指腹轻轻抹去她眼皮上,或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就像在东陵的那个清晨,他认真地抹去她在他衣袖沾染的未干的血迹一般。
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小黑猫从她身上一下跳到他肩上去,用小脑袋蹭他的脖颈,喵喵地叫着。
但他却只在看她,又如从前那般,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清冷悦耳的嗓音极轻的,落在她耳畔:
“娘子,你要走吗?”


第20章
七月二十五日,星危郡王谢繁青领兵攻破北魏缇阳城,北魏守城将军苏和哲战死城门,守城军几近全军覆没。
当夜城中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南黎军入城时欢呼的吼声震天响,有某些忘乎所以的兵士破开百姓家门翻找财物,或纠缠躲在家中的良家女子,丹玉便遣人将他们捆了,才去寻郡王禀报。
彼时谢缈正在擦拭重新回到他手里的钩霜,他眼也不抬,只淡声道,“都杀了吧,当着那些百姓的面。”
丹玉才好奇地望了一眼谢缈肩上趴着的小黑猫,听他此言,便当即垂首应了一声。
军法当如此,不按军法行事的兵,不但要处置,还要让那些百姓都看着他们被处置,这样这缇阳城的百姓,才能安下心。
丹玉才转身出门,徐允嘉便抬步走了进来,他拱手行礼,径自交代起方才在河畔发生的事,“郡王,郡王妃并没有要坐船离开缇阳,只是替郑凭澜送行。”
谢缈一顿,终于轻抬眼帘看向他,“真的?”
“臣不敢欺瞒郡王。”徐允嘉垂首答。
谢缈睫毛微垂,看清那纤薄的剑刃上映出他的一双眼睛,隔了会儿,他皱了一下眉,面上添了几分迷惘,“徐允嘉,明明她看起来胆子一点也不大。”
他想起雾霭微拂的河畔,明亮的火光之间,肩头趴着一只小黑猫的那个姑娘苍白的面颊沾着血,握着这柄钩霜的一双手都是抖的。
夜风吹着她鬓边的乱发拂动,她的眼眶红红的,眼底满是惊惶恐惧。
她看起来那么可怜,又脆弱不堪。
“不过,即便她那个时候还不觉得害怕,现在也该知道怕了。”谢缈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有点烦恼。
随手将帕子扔到案上,谢缈指腹稍稍用力,按下剑柄那颗透明的圆珠,纤薄的剑刃骤然收入剑柄中,他站起身来,步履轻快,“你不用跟着我。”
南黎军入缇阳城后,缇阳府尊的官邸就成了星危郡王暂时落脚的地方,府尊夫人和几个侍女战战兢兢地服侍着被送入内宅的郡王妃脱下一身粗布麻衣,洗去这一路沾染的尘灰血气,又在星危郡王的侍卫搬来的箱子里挑好了衣裳替王妃换上。
戚寸心坐在铜镜前时,人还是懵的。
缇阳府尊的夫人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头发,她早就十分不自在,但无论是沐浴还是擦发,只要她开口说一个“不”字,她们这些人就软了膝盖,在她面前跪成一片。
天边已有一缕天光即将要穿透暗淡的云层,更迭黑夜。
戚寸心没有丝毫睡意,抱着个枕头坐在床上发呆,却听清脆的铃铛声近了,开门声忽然传来,她十分警惕地抬起头,听着那轻缓的脚步声渐近,随后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内室的珠帘。
少年早脱了那身满是血污的殷红锦袍,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雪白衣袍,除了金冠,发髻也散下来,乌浓的发丝尽数披在肩头。
灯影之下,他的眉眼仍然漂亮得不像话,有一瞬,戚寸心觉得他仿佛又成了那个被自己偷偷养在东陵府尊府里的柔弱美少年。
无论是这陌生的府邸,还是这忽然加身的锦衣华服,亦或是此刻正朝她走来的这个已经和她成亲的少年,这一切都让戚寸心感到无所适从。
少年或是发现她骤然绷直脊背的下意识动作,他眼眉未动,只拍了一下肩上的小黑猫。
小猫迅速从他肩上跑下去,蹿进了戚寸心的怀里。
他一言不发,一撩衣袍在床沿坐下,随后便准确地攥住她戴了银珠手串的那只手,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她顿了一下,抿起嘴唇,没动了。
他的手指挽起她的宽袖,便见她腕骨上磨红一片,破了皮,还添了一道结痂的血口子。
可见她之前应该是想了许多办法想将它摘下来。
但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单手开了绿玉瓶的瓶塞,用竹片挖了药膏慢条斯理地涂抹在她腕上。
“我记得之前就跟你说过,这手串摘不下来的。”
他垂着眼睫,轻声说道。
戚寸心随之低头看向那银珠手串,她忽然想起萧瑜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她看见的那两只停在檐上的银霜鸟。
“是你说的,”他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成了亲,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的,可是寸心,这世上许多人都是健忘的,我怕你也忘了。”
“所以你是为了警告我?”
戚寸心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是警告,”
少年迎上她的目光,认真地说,“是承诺。”
“它不会跑出来的,也不会咬你。”
他拨弄了一下她手腕坠着的那颗银铃铛,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娘子,这世道乱,我只是怕有一天找不到你。”
他又是这样,望向她的一双眼睛无辜又天真。
戚寸心已经是第二次听他唤她“娘子”,她有点脸红,还有点不太自在,躲开他的目光,摸了几下怀里的小黑猫。
“我有点困。”他忽然说。
戚寸心闻声,瞧见他眼睑下浅淡的一片青,想来与苏和哲血战的这些天,他应该也没睡过什么安稳觉。
房内的烛火燃尽了,窗外晨光渐盛,可戚寸心躺在床榻里侧,却始终没有丝毫睡意,她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在东陵的那个夜晚,他忽然扼住她的脖颈。
房内静悄悄的,反衬得睡在她和他中间的小黑猫的呼噜声更清晰,她偏过头,望见身侧少年的面容。
“缈缈。”
她忽然唤了一声。
少年闭着眼睛,呼吸清浅,但只是片刻,戚寸心还是听到他轻应了一声。
“我以前也想过的,”
戚寸心又望向头顶的素色承尘,“我想过你也许是家道中落的少爷,因为你有学问,字也写得那么好。”
“我们成亲那天,你家里的人找来的时候,我也想过,你们家也许还有什么大家业,我想过很多,但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
“你故意留给我那个白玉剑柄,是要我发现颜娘是死在你的手里,那个时候,你就在等我的反应是吗?”
她说,“颜娘手上沾了许多无辜女子的血,所以我不为她可怜,寄香蛊没有在我身上,只是被封在铃铛里,所以我相信你从没有想过要伤害我,所以我愿意留在这里等你来。”
“但是缈缈,我怎么也没想到过,你会是南黎的郡王。”
谢缈静默地听她说到这里,才睁开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语气平静而温柔,“你后悔了,是吗?”
戚寸心抿唇半晌,竟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她一点儿也不想后悔。
但时至今日,他已向她展露了太多未知的另一面,这令她本能地有些惧怕,再加之身份之间的巨大落差,更令她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
“你要后悔吗?”
少年好固执,他支撑起身体,伸手轻轻触碰她的手指的同时,银铃铛的声音簌簌地响,他微凉的发丝轻拂她的侧脸,莫名有点痒。
她愣愣地望着他那双清澈剔透的眼瞳。
犹如受到什么蛊惑般,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好像摇头了。
只一转瞬,少年眼眉舒展,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淡的阴影,他朝她露出一个笑,“你已经不能后悔了。”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戚寸心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翻身下了床榻,伸手掀了珠帘出去。
她赤着脚下床,掀开珠帘出去,正见他雪白的衣袂掠过门槛,刹那两扇木门便被守门的侍卫骤然关上。
戚寸心这才察觉有些不对,她忙拍门,喊,“缈缈!”
“娘子,离开缇阳之前,你就待在里面。”
清晨薄雾微笼,谢缈立在门外,轻瞥一眼身后的雕花木门。
“我方才明明摇头了!”
戚寸心一下就明白是因为什么。
彼时有风吹着谢缈乌浓的发丝微晃,也吹着他雪白的衣袖,他听见她委屈慌张的声音,不由弯起眼睛:
“可我不信你。”


第21章
一连几日,戚寸心都没再见到谢缈。
她被锁在缇阳府尊的深宅里,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也不知现下的缇阳,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夜里落了雨,她总睡不安稳。
或听外头有了些细微的响动,她便赤足下了床,伸手推开轩窗。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被夜风吹来的雨丝覆在窗棂上,她才一推窗,便沾了满手湿润。
淋漓雨幕里,有人撑了一柄纸伞于浮动的雾气里走上石阶,伞檐坠落的雨水没入他绛紫的衣袖。
他在雾蒙蒙的灯影里,身姿缥缈。
坠了玉片的绛紫发带微晃,玉片碰撞的声音与他手腕铃铛的声音清晰悦耳,他提着个食盒,站在廊上抬眼看她。
有一瞬,她觉得他好像又成了那个曾经被她偷偷养在东陵府尊府的少年,不爱说话,只用一双怯生生的眸子,像此刻这样望她。
戚寸心每每见到这样一双眼睛,就总免不了晃神,但淅沥的雨声噼里啪啦在耳畔连成串,她伸手“啪”的一声将窗关上。
廊上的少年盯着那骤然合上的窗,无声地弯了弯唇,随即他将纸伞扔给身边人,守在门口的侍卫便立即开了门上的铜锁。
少年携带一身水气,绛紫的衣袂扫过门槛,他走入屋内,伸手掀了珠帘进内室。
小黑猫缩成一团在锦被上呼呼大睡,方才还在窗边立过的姑娘此时已背身躺在床上,即便听见珠帘拂动的声音,她也没有回头。
他将食盒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将酒菜取出,随后他缓步走到床前,却是盯着她的背影半晌,不说话,也不动作。
戚寸心的心里还生着闷气,已经做好打算不理他,但她背着身子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她没忍住,小幅度地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他眼底压着几分清浅的笑意,戚寸心一下子转过头,气呼呼地闭起眼睛。
却未料,少年竟双指捏了小黑猫的脖颈,将它挪到枕头上,随即他俯身掀开被子,勾住她的腰身,一下将她横抱起来。
戚寸心不防,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莹润光滑的锦缎上沾着一颗颗细小的雨珠,她脸颊烫红,忙喊:“谢缈!”
谢缈不理她,抱着她转身走到桌前,才将她放到凳子上坐着。
“既然睡不着,那就吃点东西吧。”
谢缈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来,随即将一双玉筷塞入她手中。
戚寸心抿着唇不说话,垂眼看桌上的几道菜,虽说这几日被关着她也是顿顿不落地好好吃饭,但此刻已是深夜,不看这些还好,一见着了,她还真有些饿了。
她梗着脖子犹豫着下不下筷,小黑猫闻到香味就一下跳上桌,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快狠准地顺走了一块鹅肉。
“娘子,你不要生我的气。”
谢缈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他温温柔柔的,于这烛火之间,他的眼睛,他的脸,还有他的语气,几乎令人看不出其中有几分欺骗性。
“那你放我出去。”戚寸心捏着酒杯,说。
谢缈抿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说,“不要。”
“缈缈……”
“我送你钩霜时,你没有后悔,你得知铃铛里的虫子是寄香蛊时,你也没有后悔,可是寸心,为什么偏偏知道我是南黎郡王时,你就要逃?”
他打断她。
戚寸心愣了一瞬,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要逃……”
烛火闪烁间,少年兀自盯着手中的酒盏,“这世上,只要是个人,就必定有会惧怕,会退缩的时候,娘子,你终究也不能免俗。”
“无论我是杀过人,亦或是借寄香蛊掌握你的行踪,你都能如你当初承诺的那样,向我而来,不会退缩,但唯有一样,你迟疑了。”
他轻抬眼帘,平静地说,“因为我的身份,因为你的内心抵触谢氏皇族。”
他是如此轻易地戳破了某些她尚不能言说的心事,也是如此敏锐地察觉到她内心诸般挣扎的症结。
室内安静下来,唯有小黑猫吃肉时偶尔发出的呜呜声,戚寸心捏紧玉盏的手指半晌才松懈了些,她垂下眼帘,没有看他,“我姑母临终前说,我祖父和父亲是冤死的。”
“从前我只听我母亲说过,我祖父和父亲是死在了一个‘直’字上,我一直不太明白,以为是他们做错了事,直到来了缇阳,听凭澜叔叔说起早年姑母与他通信的内容。”
“我姑母用命给他们换来了清白,可人都死了,清白又说给谁听?若祖父和父亲是为国而死,我尚能跟自己说,他们是死得其所,可是缈缈,他们偏偏是死于南黎朝廷里那些文人言官的党争……凭什么?为什么?谢家三代天子昏聩,才给了伊赫人入关侵占半壁江山的机会,可朝廷里那些人还要自杀自斗,他们不是读书人吗?他们为什么就不知道,若国将不国,又还有什么权力可争?”
她的眼圈儿已经红了,强忍着鼻尖的酸意,将玉盏里的酒一口喝光,却被犹如烈火灼喉一般的酒液呛得咳嗽不止。
她挥开谢缈朝她伸来的手,吸了吸鼻子,“我是南黎人,永远是南黎人,但我无法认同谢家那几代放任党争,从不作为的天子。”
当着一个谢家人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戚寸心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但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始终神情平静,只是静默地盯着她因一杯烈酒而微微泛红的面颊,半晌才一手撑着下颌,认真地说,“有道理。”
戚寸心才抹了一下眼睛,却听他这句话,她顿了一下,有点懵,过了会儿,她才说,“你都不生气吗?我在骂你们家。”
“你说错了,”
谢缈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她面颊的泪珠,“我没有家。”
也许一杯烈酒便令她的神思迟钝了些,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是星危郡王,是在十一岁,就被南黎为求和而送去北魏的一枚弃子。
也许南黎从来没有人期盼过他有朝一日能够活着回去,也许皇室宗亲里的许多人,早在那六年里,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他回去了,才能做回南黎的郡王。
他回不去,就只能做一颗被遗忘,被舍弃的棋子。
“你也好惨啊。”
她忽然说。
这也许就是戚寸心无法将对于南黎朝廷,对于几代昏聩无能,只知享乐的谢家皇室的满腔怨愤,迁怒于谢缈的原因。
他一定受过诸多常人难知的苦难,才能于死局里,开辟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