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略显局促。“我的处理方式可能有点儿问题。罗伯特,你知道我的为人。我这人一激动,圆滑处事一类的原则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没错,我的理解是,你需要接受点儿敏感性训练。”兰登笑着说。就跟史蒂夫·乔布斯和多数具有远见卓识的天才一样。

“所以我的率直本性自然流露了出来。我开门见山对他们实话实说了。我告诉他们,我一直认为宗教是一种群体性妄想,还说,数以亿计的聪明人居然要从宗教信仰中寻求安慰,指导自己的行为,身为科学家,我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当他们问我,既然我根本瞧不起他们,为什么还要来请教他们。我说,我是来看一下他们对我的发现有什么反应,这样我就能心中有数,知道一旦公布,世界上的信众会如何面对。”

“凡事都要讲究策略。”兰登紧锁眉头说道,“你应该明白,有时候诚实不一定是上策。”

埃德蒙颇为不屑地摆了摆手说道:“我对宗教的看法无人不知。我以为他们更希望我能开诚布公。之后我就向他们介绍了我的研究,详细解释我发现了什么,会怎么样颠覆一切。我甚至拿出手机给他们看了一段视频。我承认这段视频的确让人大吃一惊。他们都看呆了。”

“他们肯定说了些什么吧?”兰登提示道。他自己也更加好奇了,想知道埃德蒙究竟发现了什么。

“我本来希望他们都能谈一谈,但还没等另外两人开口,那个基督教教士就让他们把嘴闭上了。他警告我,让我慎重考虑是否要将信息公布。我告诉他,我会考虑一个月的时间。”

“可你今晚就要公布了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告诉他们我会在几周后宣布,是不想让他们惊慌失措或横加干涉。”

“如果他们发现你今晚就会发布,那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兰登问道。

“他们会郁郁寡欢。他们当中有人会忧心如焚。”埃德蒙紧紧盯着兰登看,“就是此次宗教大会的召集人安东尼奥·巴尔德斯皮诺主教。你听说过他吗?”

兰登心头一紧。“那个马德里人?”

埃德蒙点了点头。“正是他。”

他可不是埃德蒙激进无神论的理想听众!

兰登心想。巴尔德斯皮诺是西班牙天主教会的实权人物,观点极为保守,并且对西班牙国王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是今年宗教大会的东道主,”埃德蒙说,“所以,安排会面的事我就是跟他说的。他主动提出来要见我,我就让他再各找一位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人士。”

头顶上的灯光又暗了下来。

埃德蒙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罗伯特,发布会前我想跟你聊一聊,那是因为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我想知道,你觉得巴尔德斯皮诺主教这个人危险不危险。”

“危险?”兰登说道,“怎么危险了?”

“我给他看的东西危及了他的世界。你认为他会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人身伤害。”

兰登立刻摇了摇头。“不会的,绝不可能。我不清楚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但巴尔德斯皮诺是西班牙天主教的中流砥柱,他跟西班牙王室关系密切,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而且他毕竟是神父,而不是杀手。他会施加政治影响,或者在布道时拿你当靶子,但我觉得他还不至于对你构成人身伤害。”

埃德蒙看上去还是忧心忡忡。“你要是看到在我离开蒙塞拉特时他那副表情就好了。”

“你坐在人家修道院至圣至明的藏经阁里告诉他,他整个的信仰体系纯属痴言妄语!”兰登大声说道,“你还指望人家给你端茶倒水吗?”

“当然没有,”埃德蒙说道,“但我也没有想到,会面以后他居然给我发语音信息威胁我。”

“巴尔德斯皮诺主教给你打电话了?”

埃德蒙把手伸进皮夹克掏出他那部超大型智能手机。手机壳是亮绿色的,装饰着一个六边形的图案。兰登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加泰罗尼亚现代派建筑大师安东尼·高迪[60]设计的著名瓷砖图案。

“你听一下吧。”埃德蒙边说边按了几个键。手机扬声器里传出一个老人嗞嗞啦啦的说话声,语气严厉,冷若冰霜:

基尔希先生,我是安东尼奥·巴尔德斯皮诺主教。你也知道,我们今天上午的会面让我极度不安——我的两位同仁也有同感。我敦促你立刻给我来电话,再讨论一下这件事。我想再次警告你,将这个信息公之于众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你不给我打电话,我要告诉你,我和我的两位同仁会考虑先发制人,先行公布你的发现,用偷梁换柱、诋毁中伤来避免这个世界地覆天翻…你显然不会预料到,你的发现一旦公开将会造成多么大的破坏。我等你回电。我强烈建议:千万不要低估了我的决心。

留言到此结束。

兰登不得不承认,巴尔德斯皮诺那咄咄逼人的口气确实让他大吃一惊,但电话留言不但没让他忧心忡忡,反而使他对埃德蒙眼前的发布会更加好奇。“那么,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根本没理他。”埃德蒙说着把手机放回口袋,“我觉得,这无非是虚张声势的恫吓。我百分百确信,他们想让这个发现石沉大海,绝不会自己公之于众。另外我也知道今晚的发布会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肯定措手不及,所以我也不太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先发制人的举动。”他停顿了一下,盯着兰登接着说,“只是…我也说不清楚,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我一直放心不下。”

“你是担心在这里

会有危险?今天晚上?”

“不是,不是。今晚出席的宾客有严格的控制,而且,博物馆的安保已经做到完美。我所担心的是,一旦我的发现公之于众会出现什么情况。”突然间埃德蒙似乎觉得自己不该提及这个担心,“太傻了。上场前太紧张了。我只想听听你的直觉是什么。”

兰登关切地端详着他,只见埃德蒙脸色异常苍白,似乎深陷困扰中。“我的直觉告诉我,无论你把巴尔德斯皮诺气成什么样子,他永远都不会危及你的人身安全。”

灯光又一次暗下后再没有亮起来。

“好吧,谢谢。”埃德蒙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得走了,不过我们晚些时候能再见个面吗?对于这个发现,还有一些地方我想跟你进一步探讨。”

“没问题。”

“太好了。演讲以后场面肯定会非常混乱,所以我们要躲开这个乱哄哄的地方,找个僻静处聊一聊。”埃德蒙掏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了起来,“演讲结束以后打辆的士,把名片交给司机。本地司机都知道该把你送到哪儿。”说着,他把名片递给了兰登。

兰登本以为名片背面会是当地某家酒店或者餐厅的地址。可是,他看见的更像是个密码。

BIO-EC346

“你没搞错吧,把这个东西给的士司机?”

“没错,司机知道去哪儿。我会通知那边的保安等你,而且我也会尽快赶过去。”

保安?兰登皱起眉头,感到很纳闷,难道BIO-EC346是个什么秘密科学学会的代号?

“朋友,这就是个简单的代码而已。”埃德蒙眨了眨眼睛,接着说道,“在所有人当中,你是最能破译的人。还有,顺便告诉你,为了避免你措手不及,今晚的发布会也需要你的参与。”

兰登吃惊地说道:“要我做什么?”

“别担心,什么都不用做。”

说完,埃德蒙·基尔希朝着螺旋体出口走去。“我得赶紧去后台了。温斯顿会告诉你怎么过去的。”他在出口处停下脚步,转过身说,“活动结束后我们再见。对于巴尔德斯皮诺这个人,但愿你的看法没错。”

“埃德蒙,放松点!不要多想!专心做好你的演讲。神职人员肯定不会加害你。”兰登安慰道。

埃德蒙还是将信将疑。“罗伯特,等你听完我发布的内容,你的态度就会大不一样了。”

第10章

罗马天主教马德里总教区的主教座堂所在地——阿穆德纳圣母主教座堂——毗邻马德里皇宫,是一座坚固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教堂。教堂旧址是一座古清真寺,阿穆德纳大教堂的名字源于阿拉伯语的almudayna,意为“城堡、要塞”。

相传在1083年,阿方索六世[61]从穆斯林手中夺回马德里之后,一心只想找回一尊丢失的圣母玛利亚圣像。其实为安全起见,这尊珍贵的圣像早就被深藏在城墙里了。由于找不到这尊被深藏的圣母像,阿方索潜心祷告,终于有一天,一段城墙突然倒塌脱落,露出了里面的圣像。而且虽然被掩藏了几百年,里面依然烛光摇曳。

如今,阿穆德纳圣母是马德里的守护神,朝圣者和游人拥入阿穆德纳大教堂,在圣像前祷告祈福。教堂的特殊位置——与皇宫同在一个广场——也是吸引信徒的一个原因,那就是有机会看到来往的王室成员。

今晚在教堂的后院有个年轻侍僧惊慌失措地跑过走廊。

巴尔德斯皮诺主教在哪儿?

弥撒马上就要开始了!

几十年来,安东尼奥·巴尔德斯皮诺主教一直都是这个教堂的大祭司兼负责人。身为国王的挚友兼顾问,巴尔德斯皮诺主教一直恪守传统,心虔志诚,而且直言不讳,无法容忍现代事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已是耄耋之年的主教依然在圣周[62]戴着脚镣,和信众一道高举圣像,走街串巷地游行。

在这个世界上,唯独巴尔德斯皮诺永远不会耽误弥撒仪式的。

就在二十分钟前,侍僧跟往常一样,在法衣室帮他穿法衣。法衣刚刚穿好,主教收到了一条短信,便二话没说,匆忙出去了。

他去哪儿了?

侍僧已经在祭坛、法衣室,甚至连主教的私人卫生间都找过了。他在走廊里狂奔,朝教堂司事区跑去,想看看主教在不在办公室。

他听到远处的管风琴声已经“嗡嗡”地奏响。

进堂咏[63]

已经开始了!

侍僧跌跌撞撞跑到主教办公室门口,惊讶地发现大门紧闭,但下面的门缝却透出一道亮光。他在这里?!

侍僧轻轻地敲着门,说道:“主教阁下?”[64]

没人应答。

他又使劲儿敲了敲门,大声叫道:“阁下?”[65]

仍然没人应答。

因为担心年迈的主教会有什么不测,侍僧便推开了门。

天哪![66]

侍僧看着主教办公室,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巴尔德斯皮诺主教坐在红木桌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笔记本电脑。祭司帽还戴在他头上,无袖长袍叠坐在屁股底下,权杖也被随意搁在墙边。

侍僧清了清嗓子说:“弥撒已经——”[67]

“已经安排好了。”[68]

主教打断了他的话,眼皮也没抬一下,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德里达神父会替我主持弥撒的。”[69]

侍僧疑惑地盯着巴尔德斯皮诺主教,心想:德里达神父替他?

周六晚上的弥撒由一个级别这么低的神父主持,这很不正常嘛!

“你走吧!”[70]

巴尔德斯皮诺头也不抬,厉声说道,“随手关门。”[71]

侍僧惊恐万状,立刻照吩咐做了——马上离开,关上门。

侍僧急急忙忙朝着管风琴音乐响起的大殿赶去。他边跑边想主教究竟在电脑上看什么重要的东西,居然把自己的神圣职责都抛在脑后了。

此时古根海姆博物馆中庭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阿维拉上将在人群中穿行而过。看着宾客们都对着自己别致的耳机窃窃私语,他很是不解。显然博物馆的语音导览是一种双向对话。

他很庆幸自己早早把那玩意儿给扔了。

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分心。

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电梯。电梯里已经挤满了人,宾客们都急着上楼去参加今晚的压轴大戏。阿维拉决定走楼梯。上楼时,他再次感到心神不宁,就和昨晚一样心存疑虑。我难道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刽子手?

那些不信神的家伙从他身边夺走了他的妻儿,已把他彻底毁了。我的行动是高层认可的。

他在心里提醒自己。我做的是正义之举。

阿维拉来到第一个楼梯平台后,旁边天桥上的一个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西班牙的新晋名流!

他眼睛盯着这位大美人心想。

女子穿着贴身白色礼服,礼服上点缀着优雅的黑色斜纹。她身材修长,一头乌黑的秀发,再加上优雅的举止,非常令人倾慕。阿维拉注意到,许多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除了宾客赞许的目光外,这位白衣女子身边那两位仪表不凡的保镖也是全神贯注,对她的保护滴水不漏。两位保镖的一举一动如美洲豹一般,十分机警谨慎。他们身上的蓝色运动夹克衫上面绣着一个徽章图案和两个大大的字母GR。

阿维拉对于他们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但看到他们的身影,还是有点儿忌惮。阿维拉曾是西班牙军官,所以很清楚GR意味着什么。两名保镖必定是全副武装,而且训练有素,绝对不会输给世界上的任何保镖。

有他们在,我必须加倍小心!

阿维拉心想。

“嗨!”一个紧随其后的男子大声叫道。

阿维拉转过身。

一个身穿燕尾服、头戴黑色牛仔帽、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咧着嘴冲他笑。“你的制服很不错嘛!”那人指着阿维拉的军装说道,“从哪儿弄来的这身行头?”

阿维拉瞪了他一眼,本能地握紧了拳头。这可是老子一辈子的军旅奉献和牺牲换来的!

他心想。“我不会说英语。”[72]

阿维拉耸了耸肩膀,应付了一句,然后继续往楼上走。

来到二楼后,阿维拉看到一个长长的走廊,便跟着指示牌来到了最偏远的一个洗手间。他的脚刚迈进去,整个博物馆的灯就暗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温馨提示,让客人们快上楼去参加发布会。

阿维拉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来到最后一个隔间,然后从里面上了锁。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觉得内心深处那熟悉的魔鬼又在蠢蠢欲动,想把他拖回痛苦的深渊中。

五年过去了,那段记忆仍然挥之不去。

一气之下,阿维拉把那段不堪的往事抛到脑后,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串念珠。他轻轻地把珠串挂在门的衣帽钩上。珠串和上面的十字架在他眼前微微晃动着,他很自豪地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虔诚的信徒可能会错愕不已,因为制作这样的东西本身就是对念珠的亵渎。即便如此,摄政王还是让阿维拉放心,说在关键时刻能否得到赦免,不是一成不变的。

如果从事的是如此神圣的事业,摄政王答应他,就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宽恕。

阿维拉的灵魂会得到庇佑,他的肉体也必定会从罪恶中得以解脱。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文身。

跟古老的基督“凯乐符号”[73]

一样,这个文身符号也是完全由字母拼合而成。三天前,阿维拉依照指示用一根针和鞣酸铁[74]一丝不苟地把这个符号文在手掌上。到现在文身部位仍然发红,一碰就疼。摄政王向他保证过,如果被抓,他只要把手掌上的文身亮出来,几小时内他就会被释放。

摄政王说过,政府的高层都由我们掌控。

阿维拉已经领教过,他们的确能呼风唤雨,所以他觉得自己有铜墙铁壁保护着会非常安全。如今,还是有人在恪守传统啊!

阿维拉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这个组织的一员,但就目前而言,能为之效力他已经感到无上荣光。

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阿维拉掏出手机拨通了摄政王给他的一个加密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那头就接了。“你好?”[75]

“我已就位。”[76]

阿维拉说完,等对方最后下达命令。

“好的。”[77]

摄政王说道,“你只有一次机会,一定要抓住。”[78]

成败在此一举。机会不容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