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15号。”

刘泽成说,“既然你觉得机会难得,可以去啊。”

卢茵说,“我们月初结婚,一去就小半年,我想先要孩子的。”

刘泽成手指一紧,点了点桌面,安慰说,“这事儿急不来。”

卢茵咬了咬唇,“算了。”她沉吟,“还是不去吧。”

“…随你。”

***

城市另一边,九点刚过,已经陷入黑暗,和城里的车水马龙、璀璨无际形成鲜明对比。

朦胧月色被窄扁窗户的栏杆分割开,细碎洒在空旷的室内。

陆强双手枕在脑后,两腿随意交叠,身上还是那件黑色背心,胸前蛟龙在黑暗中仿佛收敛肆意嚣张的气焰,跟随主人静静盯着窗外那一小片天。

小牙河地处郊外,这一方夜空没受污染,窗外的天像泼了墨的丝滑绸缎,几颗繁星乍然点缀,将绸缎衬的熠熠生辉。只是中间被栏杆骤然分开,失了几许美感。

星空象征自由,是这里每个人心生向往的地方。

陆强说不出此刻心情,下月初他刑满释放,曾经日盼夜盼,越临近反倒没了兴奋,内心变的越发平和。好比满心欢喜的东西,千辛万苦得到,反而不知该怎么用。

这也许就是茫然。

陆强翻了个身,侧躺着。

他住12人大监号,人多杂乱,空气中弥散一种拘禁和腐朽的气息。不时有人呓语,也有隐蔽角落的铁床,发出吱嘎吱嘎有节奏的声音。在这里,这种现象太普遍,大伙儿见怪不怪,根本不放在眼里。

上头鼾声震天,陆强睡不着,低低‘操’了声,朝上踹一脚床板。

上面动了动,终于没动静了。

旁边床位的人翻个身,伴随几声压抑的咳嗽。

陆强望过去,声音压的极低:“邓老头,你睡不着?”

老邓说:“要出去了,你不也睡不着。”

陆强嘿嘿笑两声,“心虚着,落不着地儿。”

老邓说:“出去找好落脚了?”

“里边儿给找了个工作。”

“也好。”老邓叹气:“出去就别再进来。”

陆强哼了声,“老子不在,没法儿照看你,以后多干活少说话,碰见挑事儿的就绕着点儿。”

“知道。”

“我出去了来看你,给你带吃的。”

老邓轻笑:“甭管我,好着呢。”

老邓不理他了,用背冲着他。陆强嗤笑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里边儿这六年,百态无偿,一夕之间,种种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陆强曾经叱咤风云,可站得越高摔的就越惨,树倒猢狲散,他一招从天堂掉进地狱。

混这么久,他结下不少仇怨,仇家等着盼着他栽倒那天。现在想想,能浑吞个儿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刚进来那段儿,他每天身上没有不带伤的,里面蹲着的,外面派来的,咬牙切齿想要弄死他。

陆强铁骨铮铮,硬起来是条汉子,舍命也和那帮人死磕。

要不是邓老头,他早就死了。

一帮人弄他一人,削尖的牙刷险些插进他脖间大动脉,最后时刻还是邓老头伸出手臂帮他挡了那一下。

当时众人都愣了,周围鸦雀无声,他盯着他肩上伤口,双目赤红,青筋暴起,连带太阳穴的刀疤也要立即爆裂。

他歪头吐了口唾沫,蹲下来,拍拍老邓,声音沙哑的像被撕破嗓子:“老头,忍着。”

他速度极快,下一秒,那支牙刷已从老邓肩上拔下来。

老邓闷哼,周围人也倒抽一口凉气。

事情只不过发生在片刻间,大伙还处在震惊中,只见陆强突然转身,一个猛扑,握住牙刷的拳头已经杵进对方肋巴。

现场一片混乱,那帮人齐齐向他冲来,陆强无法兼顾,很快被抵在墙角。领头人面色凶煞,握着牙刷直刺向他眼球。

陆强以为在劫难逃,却听一声枪响,领头人动作一顿,身如烂泥般落了下去。

视线穿过空隙,见门口有个女警端着□□,目光如炬…

那场风波平息,陆强蹲了小号,那伙人调到别的监号,被牙刷插穿内脏的人伤势严重,险些丧命,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

没多久,他被放出来,都知道他下手狠辣,是丧家之犬,以后再没人敢挑衅滋事找麻烦。

… …

陆强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不知该骄傲缅怀,还是该一笑而过,重新开始。

但他想,老邓有句话是对的,

“出去了,就别回来。”

3

六月初。

当那扇厚重铁门在身后慢慢合拢,陆强还是定住身,斜眯着眼,回头看了半晌。

他还穿进来那年的衣服,一件黑色尖领T和牛仔裤。

里面体力劳动繁重,脸朝黄土背朝天,他练出一身的硬疙瘩,这身材自然强壮,和健身房那种特意练的没法比。

衣服紧了,包裹着刚劲的身躯,上臂粗壮结实,腰腹窄瘦,手背上一根根经络清晰凸展,一直蔓延到手臂上。

他低头瞅了瞅,裤子也瘦了,勒得前面那坨不自在,他松了裤腰,毫无避忌伸手进去扒拉到一侧。

陆强低头系腰带,有人喊了声,“强哥”

他抬头。

那人奔过来,气喘吁吁的,“强哥,怎么就出来了呢?路上堵,我来晚了。”

他没说话,嘴角挂一抹笑,看了半刻,往那人后脑勺拍了把,“还跟个猴崽子似的,瞅你瘦那熊样。”

根子两眼泛红,瘪着嘴,“强哥,我们想你了。”

陆强笑容僵了下,唇角平了,把根子往身前一搂,“操,想老子有毛用,又不是女人。”

根子瘦小,比陆强低了一个头,被夹在他臂间,声音瓮瓮的:“这几年你不在,兄弟几个没着没落的,恨不得跟你蹲进去。”

陆强一笑,“大龙和坤东也知道?”

“当然。”根子一梗脖,“他们都知道你出来,非要跟我来,我给拦住了,都在馆子候着呢,给你接风。”

今非昔比,根本没想到这几人六年后还记得他。

陆强喉头一热,搭上他肩膀,“走。”

根子的面包在不远的停车场,过去时,见旁边停了辆高档轿车,后座车门大开,西装革履的男人站旁边,见两人过来迎上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强哥。”

陆强没吭声,拿眼打量那人。

对方接着说:“巢会的邱老板让我来接您,在‘聚皇’给您接风。”

陆强了然,顿了顿,看向他:“能不能转告邱老,今天恐怕不方便,我一身风尘,这种状态不易见他老人家。”

那人为难。

陆强说,“你给邱老打个电话,我来跟他讲。”

他很快拨通电话,递给陆强,免不了一通寒暄。

陆强说:“邱老,您容我先收拾下自己,一身监狱味儿我都没脸见您,也怕给您添晦气。”

邱老哈哈笑起来:“也好,随你,明天我等你。”

陆强又说了两句,挂断,把电话还回去。

那人恭敬欠身,转身上车,一溜烟开走了。

车子没了影儿,根子转头问;“强哥,邱老的意思,是不是还想让你跟着他?”

“不知道。”

“那你怎么想?”

陆强眯了下眼,没答他。

两人准备上车,陆强刚想拉车门,被一阵喇叭声止了动作。

一辆警车滑到面前,车窗徐徐落下,里面坐个女人,一头秀发束成利落马尾,盖儿帽压眉,腰板挺直。

她面容严肃,道:“陆强,你今天出狱?”

陆强看清来人,挑挑眼尾,走过去。

他微弯身体,手臂撑住车顶,另一手支住窗框:“这不谭警官吗?当谁呢。我陆强人缘够好了,都抢着来接我。”

谭薇手指一紧,杏目圆瞪:“谁…来接你了,我来这边办事刚好看见你。”

“巧了。”

谭薇绷着脸,尽量展现附和身份的威严,“你出狱以后要好好做人,别再做违法的事,让我抓到,再给你送回来。”

陆强笑着,“当然,被党和国家教育这么久,我努力改造,早洗心革面了。”

谭薇哼了声:“最好说的是真话。”

陆强一笑:“有功夫请你吃饭。”

她挑眉:“为什么?”

“报恩。”

“一顿饭把我打发了?”

陆强抬了下眼,用撑在车顶的拇指勾了勾下巴,笑道,“要命一条,想要,都是你的。”

谭薇脸一热,“别说没用的。”

她不在看他,车窗缓慢升上,陆强手臂跟随车窗升到一半才放下来,目送车子驶离。

根子凑过来:“哥,那女的是不是之前总咬咱们不放那个?”

陆强‘嗯’声,折身上车。

根子跟上去,笑嘻嘻问:“她好像对你有意思,哥,你看呢?”

“不感兴趣。”

根子不解:“可你刚才调.戏人家了。”

“来个火儿”,陆强翻出根烟,点着了,才抽空答:“都着玩儿呢。”

***

城市另一边,

半小时前,天上一白如洗,空气闷热。

今天是七月八号,大喜日子。

半小时后,风云骤变,乌云满天。

谁也没料到,黄历上说,‘吉凶难测,不易嫁娶’竟然是真的。

卢茵反手将头纱一把扯下,狠狠掷在刘泽成脸上。

她夺门而出,房门在身后闭合那一刻,眼泪滂沱。

卢茵开了朋友的车,冲上马路。

外面风声渐起,乌云泱泱聚到一块,遮住太阳,世间骤然陷入昏暗。

不多时,伴随几声炸雷,下起瓢泼大雨。

卢茵泪眼朦胧,不知是窗外的雨还是自己的泪,模糊了视线。

婚礼被人破坏,第三者的肚子都已显怀,而她变成全天下的笑话。

刚才的她扭曲疯狂,像个泼妇。她没这么失态过,从来处事都温和妥帖,给人留有余地,刚才打那女人的巴掌,现在手心还麻着。

可再麻也没她的心麻。

卢茵车速很快,茫然没有目的。

她感觉自己就像疯子横冲直闯,用车速宣泄心中情绪。

脑中仿佛藏着炸弹,随便一个燃点,都会濒临爆炸。

面前一个十字路口,卢茵紧靠左侧便道,打左闪拐弯,交通灯还有几秒转成红色,她想一脚油门冲过去。没成想,这档口一辆破旧面包冲到她前面,在红灯下堪堪停住。

卢茵心惊,赶紧踩刹车,还是晚了,她左侧保险杠擦上花坛边。

燃点来了。

卢茵握紧拳,不顾形象,从副驾一侧爬出去。

前面面包停的稳当,窗上雨雾连连,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