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强手肘撑着膝盖,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烟灰和烟蒂落在脚下,没多会儿就堆成小山。陆强垂下眼,看着地上的狼藉,搁平时是绝对不允许的,卢茵每次都跟他屁股后面唠叨,再不厌其烦的收拾干净…

慌神的瞬间,烟尾烧到了手,他一颤,下意识扔到地上,又去摸烟盒,里面已经空了。陆强看了看烟盒,揉烂一同扔在脚下,抬手搓了把脸。

根子问:“嫂子能不能回娘家?”

“她家不是本市的。”

“那朋友呢?你打个电话问问?”

“没号码。”

“同事呢?”

“也没有。”

根子还想说什么,陆强拍他肩膀:“你回去吧,哥累了,就不送你。”

“可嫂子?”

“没事儿,挺大个人,不能丢了…等消气回来我再和她说。”

根子说:“要不再去找找?”

“不用,回吧。”

根子走没多久,陆强穿鞋直接躺沙发上,手臂打横遮住眼睛,稍微眯了会儿,一阵心烦,他躺不稳,抓起钥匙又出了门。

虽然觉得不可能,还是先回自己住处看了眼,之后一直在路上晃荡,漫无目的,两人以往去的地方并不多,没多久就转过来。中途在便利店买两盒烟,打了几遍她电话,跟着把车开到卢茵厂里。

凌晨两点多钟,外面橘灯映着白雪铺天盖地,万物没有了棱角,被白色融为一体。杜华制衣的大门紧紧关着,院子里的雪洁白平整没被人踏足,路上偶尔过去一个行人,穿着笨重,走的小心翼翼。

车上没开空调,一呼一吸间,眼前一团雾气。旁边的窗户遮住视线,陆强直接降下,干冷的空气钻进来,他收紧前襟,半靠着椅背,点了支烟。

车厢里静极了,陆强垂眼看着外面,烟搁在嘴边,半天没吸一口,一阵突兀的铃声响起,他一抖,一大截烟灰落在前襟上,他弹了弹,从副驾座位上摸手机。

刚瞟到屏幕,顿都没顿,立即接起来。

那边半个字都没说,他耳朵贴着手机,能听见里面轻缓的呼吸,陆强腮部线条僵硬,死盯前面,也跟着不说话。

足足沉默一分钟,那边终于:“你在哪里?”

她声音是哑的。

陆强心被揪了下,随后稳稳跌回原处,同时又没来由蹿起一股火儿。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你他妈哪儿呢?”

卢茵不说话。

他换了个手拿电话,调整座椅,把车子火儿打着,“再问一遍,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

耳边有极细微的抽噎声,模模糊糊,陆强屏息,很困难才辨别清楚。

他捏紧手机,语气一下子缓下来:“茵茵,”他叫了声,随后一阵沉默,陆强又把握着方向盘的手拿下来,极苦涩的笑了声:“就那么不相信我?”

“能听我把话当面说清楚吗?”

良久,卢茵轻轻“嗯”了声。

他开车疾驰,沿途闯了两个红灯,玻璃上的裂痕太大,看不清后视镜,险些与后面的车追尾。陆强直接降着车窗,一路把车开回去。

卢茵好端端坐在沙发里,身上衣服没脱,还是那件杏色的棉衣,领口一直遮住下巴。

门锁轻微转动两声,随后闪进来一个人,卢茵侧头看了眼,目光冷清,紧跟着快速移开。陆强站在门口,目光定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才褪下外套走进去。

他拿手触了触额头,把膝盖的布料往上提了下,蹲她身前,“什么时候回来的?”

卢茵靠着椅背,平视他,紧抿着嘴唇,眼皮还有些红肿。

陆强声音放缓:“找你一晚上,去哪了?”他抬着眼,额头有两条浅浅的纹路,眼底乌黑,红血丝布满眼角。

卢茵轻声:“没去哪儿,从公安局走回来的,回来你不在,等了等,充好电才打给你。”

“冷不冷?”陆强去握她腿上的手,手臂伸出去,却抓了空。

卢茵把两手改放到腿侧,食指轻轻勾搓牛仔裤的缝隙。

他一僵,试着勾勾唇角,笑的有些难看,索性放弃,绷直了唇线:“碰一下都不行了?”

她别开目光。

他哼笑了声,吸一口气,站起身,从旁边扯张椅子坐她身前,“嫌弃我?”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下流变态,是个禽兽,有特殊癖好,喜欢来强的。”陆强靠着椅背,肩垂着,手臂随意搭在两腿间。

两人距离并不算近,脚边还扔一堆先前抽的烟头,她回来没心情收拾,就那么乱七八糟,刮的满地都是。

卢茵清了清嗓子,“我有话问你。”

“你说。”

她却咬紧唇,半个字儿都问不出。走了一路,想一路,遇事逃避是本能反应,最初的冲动过去,冷静下来,意识到半途跑开并不理智,毕竟是通过第三者转述,真假难辨。当时只被那两个字骇住,然后心痛、绝望、难以置信,所有情绪一下子涌过来,无所适从,唯一想的就是离开。

她走走停停,找个街边的椅子坐下,回忆这半年多的相处,陆强虽蛮横粗鲁,没事动动嘴皮子,对她也算克己守礼,她不愿意,他从未强求,这样看来,那恶心罪名加给他,确实有些不公平。

说到底,她不完全信任他,他的过去无法给她安全感,酒醉那晚,他说给个机会不要离开,无论做没做过,也一定有事隐瞒。

夜里的风很大,刮在脸上,能脱一层皮,眼睛灌进风,刚哭过,一阵刺痛。卢茵从兜里翻出手机,电池不知何时耗尽。

她身无分文,一路走回来,全身已经冻僵。

卢茵出了会儿神,最终还是对上他的眼睛:“谭警官,她…说你犯的强.奸罪。”

“你信吗?”

卢茵只问:“是不是?”

陆强答说是。

她呼吸一顿,这屋里像被抽走所有氧气,胸口滞闷,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陆强说:“但我没做过。”

她嘴唇嚅动了下:“什么意思。”

陆强说:“我带别人坐牢。”

卢茵心脏颤动不已,绞紧眉头,两手不自觉又握到一起。这个答案不是做了,也不是没做,却相当出人意料,她张了张口,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陆强说:“那人可能你见过,有天早上在公交站,他就在车里边儿。”

卢茵试着回忆,那人她不止见过一次,在震天娱.乐城看的要更仔细,高高的个头,健壮挺拔,眉目与他有几分相似,一打眼儿她还认错,以为就是陆强。

卢茵骇然,不由挺直背,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陆强说:“邱震比我小七岁,一直都当亲弟弟待,感情很深。那时混黑,他不学无术、吃喝嫖赌都是我教的…他犯了事儿,责任在我。”

“就为这?”

“他看上个姑娘,一直搞不到手,让我帮他,”陆强顿了顿,“出事儿那晚,是我给那姑娘强弄过去的,本以为臭小子闹着玩儿,也没上心,哪儿成想就给用了强。小姑娘性格刚烈,要死要活,还给他额头开了一刀,往自己身上也没少招呼,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就剩一口气,精神也受不少打击。那之后本想拿钱平事儿,姑娘一家都懂法,就给报了警。”

卢茵身子重重跌回去,努力消化这件事情,知道真相以后,并没多轻松。那姑娘她没见过,刚才天黑,匆匆一瞥,只觉得身材瘦小纤细,看着没多大,却经历过这世上的丑陋和肮脏。

她手心儿出了汗:“后来呢?”

陆强轻描淡写:“那年邱震才十九,没成型,总有机会改过。本来罪名已经成立,他爸黑.道白道通了不少气儿,化验结果和证据都换成我的,所有人心知肚明也没办法。”

“我带他坐牢,他被送出了国,继续学习深造。”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长至六年,他寥寥几句全部概括,没什么特殊情绪,平平淡淡,显得毫不在意。

良久的沉默,卢茵声音极冷:“那为什么从不和我说。”

陆强笑了下:“没对别人说过,强.奸不是什么光彩事。”他前倾支着膝盖,好一会儿:“也怕你像今天这样,什么不听,就突然离开。”

她沉默片刻:“你没做过。”

“也没什么区别,算是帮凶。”

陆强站起来,坐在旁边沙发上,手掌覆上她的后颈,一使力,她的头落在他怀里。

陆强拢紧,无奈道:“这是个心病,压的我他妈疑神疑鬼,就怕你不相信,一脚把老子给踹了。”

怀里半天没吭气儿,“茵茵,”他叫她:“跟你撂了底儿,能不能接受就听你一句话。”

半晌,手下的身体开始发颤,抽抽噎噎的声音传出来,卢茵猛的推他一把:“不接受,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多高尚多伟大,他做了错事就理应付出代价,你凭什么替他坐牢…”

卢茵语无伦次,又狠狠推他,脸上已经挂满水,仿佛无限委屈没处发泄,含糊不清的控诉:“你想赎罪想心里好受,有没有想过我,想过未来…不管你做没做,这罪名要带着一辈子,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

卢茵泣不成声,鼻涕一把泪一把,陆强想笑,又不免一阵难过:“当初还不认识你。”

她一顿,随后哭的更大声,对他又捶又打,头发凌乱,衣服走了位,像个十足的疯子:“我不接受,不接受…以后有了小孩儿,别人说他爸爸是强.奸犯,他该怎么办?怎么解释?”

“…对不起。”

“…你凭什么无缘无故招惹我,应该离我远一点儿,我根本就看不上你…”

“我的错儿。”

“人渣,混蛋…每次都是死皮赖脸,你知道我多讨厌你吗…”

“我是人渣,”陆强把她弄进怀里,轻轻拍她背,无比认真道:“但凡知道以后会遇见你,这浑水我不会趟。不走黑.道儿,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不吃喝嫖赌,把雏儿都给你留着,但是…”

怀里噗一声,卢茵突然笑出来,抹了把泪,又哭又笑。

陆强见她笑了,也咧开大嘴。

高兴的太早,还没反应过来,卢茵扑过去,一口咬住他肩膀。陆强一颤,疼的低吼了声,也没阻止,任由她咬。

这下力气十足十,卢茵感觉牙都颤巍巍跟着疼,直到嘴里充斥血腥味儿。

最后,陆强捏着她下颌给松开,肩膀已经麻木,折腾半天,两人都气喘吁吁。

他没管肩膀的伤,帮她抹干泪,“解不解恨?”

33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卢茵在外面待半宿,听他讲述完,生理和心理已经绷到极限,闹够了,没多久和衣睡着。

陆强给她抱卧室里,褪去棉衣和牛仔裤,扯过被子盖严。

从客厅里找到手机,里面有两通未接来电,是根子打的。他随手摸了根烟,走去露台,给他回过去,报了个平安。

外面依旧干冷,路灯熄了,白雪映衬的天空都不那么黑,垂下眼,空调外置机上的手印还在,是他之前印上去的。

陆强抽完手上的烟,折身回去。

他往掌心哈了口气,咬牙闭了闭眼,又扯过领口闻闻,迅速脱的精光往浴室走。

热水淋到身上,肩膀传来一阵尖锐的疼,陆强蓦的睁开眼,一撇头,左肩的伤口浸了水,有淡淡的红色向四周漾开,一颗颗小巧的齿痕都很明显。

陆强走去洗手台,用手抹掉一层雾气,他坚实的胸膛清晰映在镜子里,触了触肩膀的伤口,到底多难过才下这么大的力?他摩挲了阵,用冷水掬一把脸,甩甩头,镜子上落满细碎的水珠,雾气再次蔓延,彻底模糊了视线。

陆强撑起手臂,半弓着,卢茵的话,让他一时有些走神。

洗完澡,潦草的擦了擦,他直接跳上床。卢茵已经睡熟,单手垫在耳下,侧躺着,姿势有些别扭。卧室里温度高,她被冻过,又暖回来,整张脸都红扑扑的。陆强支着脑袋看了会儿,帮她把吃进嘴角的头发拉出来,贴了贴她额头,在唇上逗留许久才离开。回手关灯,也跟着一同躺下。

这一觉相对安稳,不知几点,被额头的细痒扰醒。

陆强半眯起眼,她的眉目撞进瞳孔,微抿着唇,眸光清澈,正仔仔细细的打量他。

卢茵比他醒的要早。窗外阳光耀眼,白雪把天地染的银灿灿,干枯树影在墙壁上来回摆动,带几分虚晃的不真实。

陆强握住额头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醒了?”声音极轻,昨天吸烟太多,乍一张口,嗓子沙哑的发不出音儿。

卢茵没有回答,目光上移,再次落在他的额头上。右侧太阳穴有一道细长疤痕,坏死表皮区于别处,反射出极淡的光。

“那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陆强一滞:“你不是问过。”

她重复:“怎么留的?”

“刀划的。”

上次她问他,陆强也是这个答案,之前以为只是闹着玩儿,根本没往深处想。昨天他提了一句,她便大概猜出前后。

卢茵说:“因为做戏要全套,他头上有伤,所以你划了相同的?”

“是。”陆强说:“即使刀口不吻合,明面儿上的,也要做做样子。”

“真下得去手。”

“没多疼。”陆强说。

卢茵不是滋味的笑了下,鼻子酸涩,不知应该心疼他,还是骂他愚蠢。

她别开眼,撑起手臂打算起来,却动不了分毫。

卢茵问:“你不口渴吗?”

陆强望着她眼睛,没有松开的意思。

半晌,她叹一口气,顺着安静躺下来:“昨天我半夜跑开,是因为一时没想明白。你解释过,而这个结果我可以接受。那些是你的过去,即使我再不甘愿,也无法改变,”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眼睛盯着房顶,那里有细小的光斑不断变换。她继续:“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定会躲你远远的,没有开始,就不用强迫自己去接受。”

“我这个人比较轴,刚开始会犹豫不决,一旦认定,就不想随便玩玩,一早考虑好了很久以后的事情,”她缓缓的说:“…所以,我没打算和你分开,但,以后,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她表情很淡,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线,目光沉定,执拗的等待他的答案。

陆强长久地望着她。

卢茵重复了遍:“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陆强喉咙滚了下,最后闭上眼,低低的说好。

卢茵倾身往他唇上碰了碰:“喝水吗?”

***

晚点儿的时候,陆强和根子碰面儿,去了趟公安局,大龙在审讯室蹲了一宿,胡子拉碴,眼睛熬的通红,浑身上下颓败不堪,见陆强差点哭出来,揍人时候的霸气荡然无存,像只斗败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