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有些愣怔,却并不看他,坐回刚才凳子上,声音冷静不少:“你在外面爱怎么混蛋怎么混蛋,我不认你。那丫头虽然你领来的,干什么我也管不着。但现在是在我家,人有父有母,是正经姑娘,你胡来,我不能让。”

陆强说:“我没胡来,认真的。”

“你也懂认真?”钱媛青嗤笑一声,眼睛看向柜子上的照片,很久才说:“‘子不教父之过’,他闭眼时候还后悔没教好你,说当初不应该放你出去。他不恨你我恨你,要不是你,他还能多活几年,”说到这儿,钱媛青眨眨眼睛:“你进去一个月,小志托人带的话,知道你犯那畜生事儿,他一口气没上来,当场中风…村医给看过,又赶紧往镇上医院赶,哪儿成想…”

陆强攥紧拳。那一个月他也忘不了。

“哪儿成想半道就断气了。”

屋子没什么声音,火炉里柴木噼啪作响,很细微,却听的十分清晰。

钱媛青眼睛清明了些,她踮脚站起来,手下棍子毫无含糊:“说你错没错。”

他咬牙忍着:“您问哪件?”

“加一块儿。”

陆强说:“茵茵是你未来儿媳妇,这变不了,我没错。”他两腮的肌肉动了下,直直看着前面:“以前…我后悔走错路,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您,现在想补救也来不及,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不配做您儿子,就当牛做马来赎罪。”

他看着地面,声音沉稳,“上次写的信您没看,我想结婚,是碰上茵茵了,想真心改过。我不值得原谅,只希望您看看她,她是好姑娘。”

这番话出自肺腑,以往做事情,对与错的界限很模糊,他不轻易低头,这辈子只跟两个女人道过歉,一个是钱媛青,一个是卢茵。

短暂沉默。

钱媛青攥紧手里的拐杖,想起卢茵说的话,多年来的揣测怀疑,在那个晚上终于被点透,她的儿子伤天害理,也应该是正大光明的,□□那种下作事,他干不出来。

但无论是非对错,他气死老陆是事实。因为心里埋藏恨意太深,对他不闻不问,不听解释不让他回来,就当他死了。

可她忘了一点,母子连心,至亲血缘这辈子更改不了,她是个母亲,心再硬,他也是她的弱点。

陆强欠她一个解释。钱媛青眼前模糊:“有没有要说的?”

陆强跪着,没有说话。

“为什么替人顶罪?”

他顿了顿,一五一十说了。钱媛青默住,手里的拐杖再没举起来。

***

半夜刮了一阵大风,卷起雪粒展开一幕幕轻纱帐。

陆强被钱媛青赶回根子家,西屋一片漆黑,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没去打扰,直接出了院门。

此刻,卢茵并未睡,在黑暗里睁着眼。主屋和西屋离得远,外头大风呼啸,一点音儿都听不见。她辗转反侧半个晚上,脑袋不断旋转,猜测那边到底怎么样。

临近午夜时,精神绷到极限,加之身体乏力,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觉并不安稳,偶尔惊醒,拿起手机看才凌晨四点,她重新躺下,命令自己多睡会儿。朦胧间,耳边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既熟悉又遥远,随之鼻端冲进浓郁的食物香味,她吸吸鼻子,猛然睁开眼。

天光大亮,一束阳光从头顶照过来,棉被外的双手雪白透亮,她目光迟钝,翻开手心看了眼,又仰头看窗户,玻璃上的冰花色彩绚烂,亮的直晃眼。

她终于清醒,突然坐起来,一看时间,都将近九点了。

屋外说话时断时续,她屏息,侧耳倾听,意外是陆强和钱媛青。她惊讶的张开口,呆坐着,忘了接下来做什么。

说话声并不清晰,基本陆强说三句,她勉强应一声。

陆强问:“还要多长时间能出锅?”

“十五分。”

静了会儿,她说:“把那丫头叫起来,这都几点了。”

卢茵精神一绷,下意识钻回棉被里。

又听陆强道:“让她多睡会儿。”

一声冷哼:“她吵着吃馒头,做好又不起。待会儿凉了不好吃,叫去。”说话硬邦邦,不是特意讽刺,完全觉得这两人太麻烦。

她没听到陆强回话,半刻,门口一声轻响,卢茵迅速遮住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知怎么,阳光从缝隙透过来,明媚与黑暗间,竟生出一丝不真实,内心压抑着兴奋,还有隐隐的不安。

脚步停在头顶,还未有动作,她猛地掀开棉被。

陆强本撑在她上方,敏捷撤开头:“操,缺心眼儿啊。”

卢茵呼吸几下,她头冲着屋中央,看他是倒立的:“你们…阿姨原谅你了?”

陆强垂着头,想了想:“算是吧。”

卢茵眼睛会发光,露出牙齿:“那真是太好了。”

她牙齿像莹白的碎玉,颗颗饱满,温润诱人。陆强心下一动,忍不住凑下去,就着姿势亲吻她。胡茬触碰她鼻端,谈不上多舒服,却比任何一个来的都美好。

九点一刻,卢茵磨磨蹭蹭出去,钱媛青已经去了主屋,饭桌摆着馒头和炖肉,还有两样蔬菜,全家人都等着她开饭。

钱媛青最初淡淡瞟她一眼,和往常一样爱理不理,埋头吃自己的。

卢茵神经终于松懈,心底最后一丝顾忌也放下,她并未对昨晚事情责难或刻意点拨,随意而和谐的气氛,让人很舒服。

她出神的瞬间,钱媛青扫她:“傻笑什么劲儿?赶紧吃,馒头凉透就硬了。”

卢茵连忙诶了声,用筷子夹起一个馒头,捏在手里,松松软软,表皮光滑,中间爆开一朵花。她抬头看陆强,他表情依旧很淡,已经吃完大半个。

钱媛青添了句:“炖肉嫌腻,你吃菜。”

卢茵笑着:“谢谢阿姨。”

接下来几天,陆强住回西屋,卢茵仍旧跟着钱媛青睡,她脚好了七八分,也难得在她脸上见到一丝笑容。

正月十四的早上,卢茵和陆强准备回城,钱媛青没送她们,也没问什么时候再回来。临走前塞给陆强一个方方正正的文件袋,外面用塑料纸仔细裹着。她只嘱咐卢茵多穿别饿着,看也没看陆强,转身回了屋。

他们站在雪地里,目送她背影消失,那背影一瘸一拐小心翼翼,有些孤单,有些落寞,让人心底不由泛酸…

根子要在家待一阵儿,他把两人送到淮州机场。

飞机两点四十分准时落地,漳州温度已然回暖,薄雪融化,路面湿滑,吹的风不再寒冷。卢茵深深吸一口气,短短半个月,却感觉离开很久了。

她从机场去了趟洗手间,在楼梯的左手边。半途听见外面吵闹,保洁阻止有人在里面吸烟,对方声音低柔,连连道歉。卢茵出来的时候,正好与人相撞,那人比她小了半个头,弱不禁风,脸色苍白。

卢茵赶紧扶住她:“对不起,你没事儿吧?”

对方理理短发,稳住身体,尽量挤出笑容说:“没关系。”

卢茵看清她的脸,眉目精致,俏丽非常,只眼神恍恍惚惚,逃避与人对视,看上去不太正常。

卢茵笑了笑,点点头,对方进了隔间,她错身离开。

卢茵拐过电梯转角,低头拍打身上的褶皱,抬眸搜寻陆强时,脚步一顿。

不远处,陆强正与人说话,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站着,听不见说什么,也没有过多肢体语言。卢茵无意上前打扰,耐心站着等候。

她随意扫了眼对方男人,身材魁梧,样貌端正,外形与陆强出奇相似。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抽动一下,心被揪紧,瞬间认出那个人,依稀记得他叫邱震——当年的强.奸犯。

陆强代替他蹲了六年。

她内心有些不安,下意识不想陆强和他有牵扯,欲抬步向前时,陆强恰巧往这方向看过来。

卢茵再次止步。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和对方说了什么,滑着皮箱往她这边来。

卢茵不禁再次看向邱震,他侧身矗立,仍然等在原地。

41

吴琼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手掌撑住门板,呆站了会儿,额头懈力般覆在手背上。

她穿的并不多,刚从南方海岛回来,里面是短袖长裤,外面罩了件米黄风衣。鞋是单鞋,抵挡不住漳州的湿冷,一股寒气从脚底蹿到小腿,她跟着抖了抖。

感觉支撑不住,吴琼蓦地抬起脑袋,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马桶盖上。

她脸上没有血色,眼睛呆滞茫然,还是冷,最后双脚离地,屈膝抱紧自己。

隔壁门板轻轻撞了下,有人讲着电话进来,吴琼稍稍侧过头,不是特意,又不由自主随便听了几句,对方边说边笑,平凡人讲一些平凡事,却让她心生羡慕。没隔几分钟,响起冲水的声音,随后门板再次碰撞,鞋跟声远去,没人了,空城一样死寂。

吴琼突然一阵慌张,两手用力攥了攥,像想起什么,从身上翻了根烟咬在嘴上,火苗蹿起,凑近烟头时,她一下收了动作,拇指渐渐松下来。她把烟卷凑近鼻端,闭眼努力嗅闻,烟丝的味道稍微稳定心神,许久后,下巴才落回膝盖上。

在隔间里不知待多久,保洁在外高喊了声。

她一震,睁开眼。

等待片刻,保洁敲响隔间的门:“里面是位姓吴的小姐吗?”

吴琼呆了呆,应一声。

保洁说:“外面有位先生让我进来看看。”

她手不可抑制的抖了下,停顿数秒,才拉门出去。

邱震已不在原先位置,等候在电梯转角,斜靠着,眼神并没什么焦距,轻飘飘投在远处。

吴琼冷脸走到他身侧。

他把玩儿着手机,过了会儿,目光才找到焦距:“出来了?”

“…嗯。”

他垂头看她,语气慵懒:“我以为你掉里头了,正打算报警呢。”

吴琼攥紧拳,低着头不吭声。

他站直身,收了手机:“走吧。”

“等等。”

他停住:“怎么?”

“我履行承诺,跟你跑了这一趟…你是不是也当遵守诺言,把那些东西还给我。”

邱震勾唇:“可我玩儿的并不舒心,”他点点她:“成天面对这张死人脸,简直倒足胃口。”

吴琼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回身勾住她的腰,引领她往外走:“送你回去?”吴琼用力挣脱,他手臂收紧:“科技城附近新开一家高档酒店,你下周几有时间,我去接你?”

吴琼脊背僵硬,被他一路拖拽出机场大厅,邱震司机在路边等候,他打开后座的门,要把她往里面塞。

吴琼撑住车门:“告诉我你怎么才肯罢休?”

她声音冰冷,眼中含一把淬毒利刃,想把他千刀万剐,室外温度偏低,邱震由里到外冷的透彻。

他两手收回口袋里,轻佻的挑起眼梢:“再陪我一次。”

吴琼呼吸微滞,“你别得寸进尺。”

他笑笑,两手一摊耸耸肩:“你去报警啊,告我骚扰,这次我什么都认,绝对不逃避。但是,我这人爱乱说话,那件事…”他顿了顿,忽然转移说:“原以为梁教授多正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爸收受建昌那笔研究款项,怎么没见她高风亮节主动自首呢?”

吴琼气的直发颤:“这是谁下的圈套,你心里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邱震懒散的垂着头,手指轻托起她下巴,舒服的吸气:“真不用我送?…那等我电话吧。”

“姓邱的,你别把我逼急了。”吴琼猛地扯住他领口,骨节泛白。

邱震没挣脱,随着她的力道微微弓身,距离拉近,他看到她近乎狰狞的面孔,和眼里炽火一样的凶光。他胸口一阵滞闷,但看她崩溃,他心里涌起变.态的畅快感。

他笑笑:“会怎样?”

吴琼齿缝里挤出来:“玉石俱焚。”

“好,”他收了笑:“我等着。”

车子轰一声并入主道,邱震重重靠向椅背,呼吸不畅,好像她刚才的力道还在。他解开两颗扣子,眼朝后看去,那抹人影渐渐变小,侧身长立,站那一动没动。

心里说不出的情绪,不想承认又挥之不去。他跟自己较劲,翻出电话乱划一气,随便拨通一个,刚好是那个大波妹。

他换了语气:“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 …

陆强和卢茵在候车区等候,乘上的士用去十分钟,车流缓行,逐渐开出机场车道。

卢茵摘下围巾,低头一绕,眼睛无意瞟向窗外,车子经过一号航站楼,门口停着许多私家车,她身体直了直,又朝外认真看去。

陆强注意到:“看什么呢?”

她往后让了让,手指轻点着玻璃:“是他。”

陆强抬眼,往她指的位置看过去。车附近站着一高一矮,瑟瑟寒风中,剑拔弩张冷漠的对峙。

车速很快,在车窗上一晃而过,卢茵坐回去,侧头看他,他早已收回视线,后脑轻靠着椅背。

卢茵舔舔唇:“那个女人我刚才见过。”

他附和的应一声。

“在机场的卫生间,她躲在里面吸烟,后来我还差点碰倒她…她看上去精力不太足,比我还要瘦,没想到和他是一起的。”

陆强问:“累不累?”

“不累,睡了一路。”卢茵随意答。总觉得她特别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晚上出去吃?”

她想了想,“在家里做吧,一会儿刚好经过市场。”卢茵往他身上靠了靠,陆强就势把她搂怀里,听她问:“那个女人你认识吗?”

他不想骗她,更不想她对过去事情了解太多,便闭眸养神,当没听见。

卢茵贴着他胸口,努力回想,蓦地记起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在警局门口,看见谭薇带领两人出来,那天她穿一件红色棉衣,利落的短发,微弱光线下,映出一张模糊柔和的五官。

也是那晚,她从谭薇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

***

生活终于回到离开前的轨道,卢茵年后公休加请假,工作堆积如山,忙了一个多月才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