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账时他的直觉得到了验证,老板娘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人惊讶得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是他中学时的同桌,也是他的初恋。

  虽然江桂明经常说孟帆太过青涩,其实初恋时的她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只不过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与同桌说话聊天,比如借根自动铅笔,几张数学作业纸,或者抢着看她的《当代歌坛》,用她的水瓶喝水,在下雨时和她同撑一把伞。他的同桌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心意,被他的恶作剧弄烦了,便气急败坏的喊:“江明,你太讨厌了!”

  那时的江桂明不喜欢自己名字中间的“桂”字,他总觉得会让人以为是富贵的“贵”,显得很土。所以在书本上他都只写“江明”两个字,同学们叫惯了,几乎都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

  只有一次自习课,她翻开他的学生证,用铅笔在“桂”字上面画了个圈,问:“为什么把它省略了?”

  “不喜欢。”江桂明拽拽的答。

  “不是挺好的吗?月亮上只有这一种树。”她笑了笑说,“你没听语文老师讲?月亮也叫桂魂。”

  “是吗?”江桂明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名字,也怪,被她轻轻一描,“桂”字看起来顺眼了很多。

  “恩,我挺喜欢的。”她转过头继续写作业,而他的心则快跳了几拍。

  那大概就是“桂”式卡片最初的雏形,如果不是偶然遇见了她,江桂明可能会永远忘掉这段渊源了。毕竟他的初恋最终也只是随着毕业不了了之,任由岁月模糊了记忆。

  然而时隔多年,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孩,想想这间店面的名字,江桂明突然觉得,也许他也错过了什么,也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望着他的背影,延续了他的痕迹。

  两人的相认引得小编辑们一阵错愕,脑子动得快的,已经在一旁揣测起了故事,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个辜负了另一个,痴情的女子便开了一间餐厅,只为记住它的名字。

  故事足够狗血,却不香艳,逗得她们挤眉弄眼“嗤嗤”的笑,江桂明怕女孩脸上挂不住,推搡着那几个惹事精,统统轰了出去。

  柜台前只剩下他与女孩两个人,江桂明微微颔首,笑着说:“怎么用了这么个名字?”

  “门前有颗桂树。”女孩指着门外说。

  江桂明扭过身看,“哦哦”的点头,心里却估量着她是不是在掩饰,自己是不是唐突问到了她不想说的秘密。

  “还有……”女孩弯下腰翻找着什么,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江桂明“从一个朋友那儿见着了这个,我很喜欢,又别致又雅气。”

  江桂明愣愣的看着那张卡片,恍惚间以为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紫色的纯质纸,烫银的汉子,笔画深处蔓延着矢量花,这分明是他送出的“桂”字。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江桂明凝视着自己的卡片问。

  “温静,不是咱们同学,你不认识的。不过她也算网络名人了,去年很火的《初恋爱——寻梦之旅》你知道吗?那就是她做的,而且是真人真事啊!”女孩兴致勃勃的说。

  “那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我那时还在做网站接待员,她正好去应聘,但是被PASS了。我觉得挺可惜的,就跟我男朋友讲了,正好他们那里缺人,我就翻出她的简历找到她的手机号,给她打电话让她去试试,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现在她就在那儿上班呢。”

  “哦,这是她做的?”江桂明明知故问,这上面沾染了温静的气息,仿佛透过薄薄的纸,扑面而来。他迫切的想知道,对温静来说,他到底算什么。她是怎么对旁人提起自己的,是怎么看待与他的那段过往的。

  “不是,是别人送她的。啊,对了,这个你不能拿走,我还要还给她的。大概对方是挺重要的人,她很宝贝这些卡片,我只是借来看看设计。”女孩抽回他手中的卡片,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挺重要的人”,这样的修辞让江桂明心里分外妥帖受用,他又和女孩眉开眼笑的聊了会天,直到外面的编辑们来敲门,才连忙结账。

  女孩死活不收,江桂明硬塞到她手里,他知道二十几岁的人创业不易。并且,虽然比不上孟帆,但他也想为自己的初恋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两人道了别,江桂明步伐轻快的走向门口,门楣的风铃“叮咚”响了一声,身后的女孩轻轻的叫住他。

  “哎,江明!”

  “嗯?”江桂明微微转过身。

  “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桂’吗?可我一直觉得很好呢!”女孩指了指门口的招牌。

  “现在很喜欢。”江桂明望着她,声音响亮的说。

  “是吗?那太好了。”女孩笑了起来。

  那天开车回家的路上,江桂明都在想女孩最后的微笑,温和、明朗、纯粹,宛若十几岁坐在他旁边时那样,是经历生活的沧桑后难得的笑颜。也许曾经懵懂的情愫也给她留下了不可言说的缱绻,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了。就像那个女孩不会知道,在她手上这张让她确定点名的“桂”字卡片,紧紧起源于她自己随手画在学生证上的一个圈。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辗转成缘。

  其实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分成两种,自己看到的,和别人看到的。同样走过的时光,却可能留下不同的回忆。而只有初恋爱,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不管是死亡还是微笑,大抵都是温暖美好的。

  手机的记事提醒响了起来,上面写着“孟帆祭日”,转眼一年就过去了。他睡着,而他们还醒着;他爱过,而他们还爱着。

  江桂明想,明天他要去看看孟帆,然后再那里等着,直到看见温静。他一定要亲手给她讲关于“桂”的故事,然后告诉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初恋爱的故事。因为被那样珍惜的爱过,所以才会还想去爱。

  他不贪心,只要一次,一次就好。

  番外之兰 晓兰是在傍晚的时候才抵达墓地,孟帆的墓碑旁边放着两束花,碑文被重新描述过了,连尘土都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来做,晓兰百无聊赖的坐在地上,直视着孟帆的名字,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她知道她会来,她也知道自己万分不愿意碰见她。

  然后她不愿意并不算什么,在地下沉睡的这一位,心里一定是愿意的。

  确切的说起来,与孟帆交往,是晓兰单方面努力的结果。

  孟帆吟诵《first love》的那天,晓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是个以“my heart left its dwelling-place/and can return no more”结束,也就是从那一刻气,她的心飘然而去,再不复返。

  少年脸上沉寂的神情,与飘渺的英文发音一起构成了独特的静谧气场。想来可笑,最初吸引晓兰的,其实就是孟帆的初恋,只是她那时并不知道而已。

  “孟帆,你喜欢我吗?”

  “啊?”

  “好吧,那至少不讨厌吧?”

  “嗯!”

  “那么能拉我的手么?我们宿舍的人都在后面看着呢,我不想告白之后太丢脸,一定会哭的。”

  “你……别哭……”

  晓兰趁机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指尖微凉,晓兰不自觉的握紧了一些。身后同宿舍的女孩开始尖叫着起哄,孟帆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晓兰高兴的闭起了V字手势。她想这样的男孩是可以携手一生的,哪怕是她主动又怎样?她只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孟帆是绝对的优质男友,陪她上课上自习,一起去食堂吃饭,帮她去水房打热水,周末拎着她的行李送她回家。请人家会准时送花,每年生日都有不同的礼物,不和其他的女孩暧昧纠缠,连QQ密码都不瞒她。

  这样令旁人艳羡的男孩,晓兰自然也是分外满意的。她喜欢听别人夸赞孟帆,这昭示着自己的幸福。只是她有不能示人的隐痛,她知道,孟帆心里有一个遥远却缱绻的梦,梦的名字就叫做初恋。

  孟帆从未向她主动提起,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只是女人有天生的敏锐,她不能控制男人的心始终忠于自己,却能发觉那个角落里藏着别人。

  “你还惦记着她吗?”

  “谁?”

  “你的初恋。”

  “心里有一块地方放着她吧。”

  “哦。”

  说这些话时,他们坐在学校的小花园里。孟帆抬起头,看着天空的月亮。快到十五了,月半圆,散发出皎洁的光,照在孟帆脸上明亮,照在晓兰脸上冰凉。

  那一刻,晓兰觉得,他的初恋分明是最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很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长什么样子,他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他对她也是这么无微不至吗?也会替她打水打饭?也在雨夜撑伞送她回家吗?

  但是她没有问,有些事情了解清楚了,未必可以重新开始,相反的,也许恰恰就是落幕尾声。

  爱情难以量化,不能称重。也许因为是自己先执拗的伸出了手,晓兰总觉得自己怯懦一些,卑微一些。至少没有最初的那个人爱得理直气壮,爱得刻骨铭心。

  她是他的梦,是展不开的结,是青春的无悔,是心口的朱砂,而自己又是什么?

  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晓兰都不敢去假设答案。她想,日子久了,孟帆总会给她一个答案的。

  然后,她最先等来的确是《夏旅》杂志上关于那个女孩的一篇文章。

  就像是偷窥到了孟帆私密的日记, 阅读时她的手在发颤,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脑子直发懵,一行字要看两三遍才能读懂意思。

  她渐渐明白,孟帆的初恋虽然是深刻的哎,但也是没能言说的情思。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令她心痛的绮丽情节,不过是一个惦记着,一个忘记了。只是,时至今日还能情真意切的回忆这么微薄的细节,感念那么随意的接触,他岂不是还在爱着?

  那天,晓兰第一次和孟帆吵了架,她哭了,即使是哭,也哭得毫无底气。比起记忆中的她,他会心疼眼前的人吗?

  孟帆捧起她的脸,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替她一点点抹掉眼角的泪。

  “我要和你结婚。”

  “嗯?”

  “我娶你!”

  “嗯!”

  关于初恋的争执就这么结束了,晓兰仿佛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答案,但是却又不那么尽兴。

  就这样了吗?

  不,她觉得还没有完,这远远不是最后。

  2008年的时候,孟帆正式向她求了婚,双方家长都很满意,老同学们也纷纷祝福。办事的日子是孟帆定的,2009年8月8日,因为时间确认的早,晓兰便挑了她最喜欢的玫瑰饭店。那段日子她一下子忙碌起来,装修房子,筹备婚礼。虽然辛苦,但她乐此不彼。他的初恋,被石膏线和实木地板给分散开了。

  可是阴差阳错的,焦磊给孟帆打了个电话,听得出来,他们班的谁要在奥运那天结婚。同样的日子,相隔整整一年,晓兰自然想到了他的初恋。这是多么深的心意?看着对方幸福之后,才能安心的允许自己幸福。

  那晚晓兰离家出走了,她觉得装修也好,酒席也好,都变成了笑柄。她坐在马路边哭着给江桂明打电话,把多少年的委屈通通抱怨出来。那句“我们完了”,把江桂明吓得不得了。

  “我恨初恋!”

  “别这么说,谁都有初恋。”

  “他是我的初恋,但他的初恋不是我。”

  “可是,他要娶的是你。”

  “娶”这个字是女孩子最低档不了的,想想孟帆说出“我娶你”的样子,晓兰的心刹那间柔软了。她老老实实的跟江桂明说出自己在哪里,没过一会儿孟帆就赶了过来。他是跑着来的,抱住她的时候,胸脯仍在一起一伏。

  回去的路上晓兰紧紧拉住了孟帆的手,他的指尖仍然微凉,从最初到现在都是这样。晓兰知道,只差一点点了,她等了那么久的人,会不会与她白首不相离?

  《夏旅》上孟帆关于初恋的文章仍在时不时的继续,他们的婚期也慢慢接近了。4月槐花开得正盛,孟帆说要去槐荫区拍照片,不会很久,顶多两天就回来。晓兰正在为选礼服而发愁,忙着在各个网站的婚嫁版上筛选,以至于他出门时都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叮嘱他路上小心。

  拍完照片的那天晚上,孟帆给晓兰打了电话,他第一次谈起了自己的文章,关于初恋。

  “这是最后一篇。”

  “哦。”

  “晓兰,对不起。”

  “你回来再说吧!”

  “好,等着我。”

  “我等你很久了。”

  说话稀疏,但彼此都心领神会,孟帆说对不起时晓兰忍不住落泪,她想,这一次终于等到了尽头。

  然后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孟帆的声音,她永远不知道,孟帆还会跟她说些什么,她的等待因他的死亡变成无期。

  葬礼上来了一些他的高中同学,晓兰知道,那个女孩就在其中。苏苏哭得最伤心,而默默凝视孟帆的温静却让她产生了奇异的感觉。于是在葬礼结束后,她走过去询问,温静慌忙否认,看起来并不像在撒谎。

  接到温静的电话,得知苏苏并没有结婚,晓兰隐隐感到了蹊跷,重新看完孟帆遗留的杂志,她了悟了全部的秘密。提示温静去找江桂明,她就已经知道他们最终会找到怎样的结果了。

  他虽然死了,但是她要让他的初恋爱在被遗忘的时光里永生。

  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等待落空后,她擅自设定的结局。

  担心孟帆的离去给她太大的打击,晓兰的妈妈开始四处张罗着让她相亲。她无从选择,还能如何?死去的总是死了,他止步于他们的婚期,而活着的却还要活着,后面的10年、20年、30年……注定没有他的陪伴。

  见了一些男人,每一个给她特别的感觉。妈妈说这个很内秀,其实不过是木讷的人;妈妈又说那个很活泼,但看上去俨然是个花花公子。妈妈生气起来,说这世界上没有孟帆了,人已经死了,你的心不要也跟着一起死了。晓兰不说话,她明白得很,只不过那个人还在她心里魂牵梦萦。

  多数的男人领教了晓兰的冷漠,都知难而退了,只有一个,看起来很孩子气的男孩,苦苦追求她。他与孟帆截然不同,从没见过那么厚脸皮的人。

  一到周末男孩就找她来看电影,知道她总是拒绝,便想出一大堆不相干的理由。看柯南剧场版的时候,他说:“因为女主角和你名字相同。”

  强忍着不耐烦的晓兰却被电影中的小兰感动了,小兰说:“因为等得越久,重逢时就越幸福。”她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无法抑制的嚎啕痛哭。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一心人,等到他将要来主动牵住她的手共度一生时,却没能白首不相离。

  在全场观众的愤懑中,那个男孩始终紧紧抱着她,他也没多问,只是轻抚她的后背小声说:“好了,没事了,乖。”

  孟帆去世之后,她第一次哭得这么肆无忌惮,这么痛快,而且,并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