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房门,抬头看看天色,沙漏已过了戌时,约是晚上七时左右,不知皇上可要用些饭食。正犹豫间,守在院门口一动不动站了两个时辰,看着约摸三四十岁的便装太监突有了动静,看了齐粟娘一眼,走上来轻声道:“齐姑娘,灶间可有饭食?”

齐粟娘连忙点头道:“回公公,还有昨夜熬的菜粥和面点,若是不行,新做半个时辰便也有了,只是都是些粗食,怕入不了皇上的眼。”

那大太监想了想,道:“皇上因淮安一带百姓受灾过重,已是不进精食,你且领咱家去看看。”

齐粟娘忙将那大太监带到灶间。那太监见得灶间整洁,用具干净,先满意了三分,又尝了尝锅里温着的菜粥和卖烧点心,亦是满意。他一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打量齐粟娘,似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连父母都记不起的傻女孩过起日子来倒也是模是样。那太监道,“这便行了,皇上今日劳累,必是饿了。新做一时也来不及。”又道:“齐姑娘,咱家还得劳烦你一件事。”

齐粟娘忙道:“公公请说。”

“皇上正与陈先生商讨河工之事,必是听不得咱家劝食的,还请齐姑娘给陈先生递个眼色儿,咱家也好办事。”

齐粟娘苦笑道:“公公不知,不是粟娘推托,实是陈大哥一思治河,便是天上打雷也听不见,那里还看得见我的眼色儿?”

那太监一呆,两人正作蜡间,突听得陈演在院中唤到:“粟娘,粟娘。”

齐粟娘一愣,与那太监换了个眼色,急忙走出去,道:“陈大哥,我在这里。”

陈演一脸兴奋之色,道:“皇上方才诘问黄河改道之法,要算黄河几个流量,虽有先生、张大人、八阿哥相助,人手仍是不够,我知你识字懂算学,向皇上请旨一起来算。”说罢,便领着她向正房走去。

齐粟娘目瞪口呆,惊噫道:“陈大哥,你怎知我识字懂算学?”

陈演随口道:“我书架上的书都是以回回数字编的号,平日里都是乱放,你却一点不错地整理好了,再者那些算学书我日日用上,每次总见有翻动的痕迹,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不用担心,你只简单记个数便是,那位公公怕是不懂的。”

齐粟娘听得陈演这般心细,心下暗惊,只觉他虽是专心河工,却不愧是陈娘子亲生之子,一般的有眼力。事到如今,齐粟娘只得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一看,只见康熙几人俱都伏案验算,见她进来,恍如未觉,陈演也不教她如何行事,自个儿也去验算。

齐粟娘不敢出声,却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只得愣愣站着。不一会,八阿哥胤禩抬起头来,递给她一张纸,说道:“待会把皇上和几位大人第一回给你的数字都相加,第二回给你的也相加,第三回给你的一一相减,然后将前两者相乘,再除以第三回得数。切切记得,不可乱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连忙点头。胤禩微微一笑,又埋头验算。齐粟娘虽是觉着这位八爷相貌举止拨俗超群。言谈和蔼可亲,但回想起白杨林子里的血淋淋的尸体,顿时寒毛直竖,悄悄地退开了两步。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时辰,梅文鼎首先算完,陈演第二,康熙第三,胤禩第四,张鹏翮最后。张鹏翮虽是最后,却已是满头大汗。齐粟娘将数统完呈上,康熙等人见得果然丝毫不错,俱是面带惊异,显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连老家和家人都记不住的人,居然还会算学。康熙不免问她师承何人,好在陈娘子算学造诣不浅,齐粟娘便全推在陈娘子身上,只道是她所教。

康熙慢慢点头,“只教了半年,便能如此…”

齐粟娘自是明白康熙的言下之意,康熙不是夸她聪明,而是称赞陈娘子能把她这样的笨蛋教会,大是不易。

康熙问罢,便与梅文鼎商量下一部分验算如何分配。张鹏翮听得他们讨论,面露苦笑,起身奏道:“皇上,微臣算学不过平常,方才验算勉强能支,再向下易出错,误了皇上的事儿。要不,明日请三阿哥、五阿哥帮着算算?”

齐粟娘在一旁听着,康熙和梅文鼎讨论的是黄河流经每一处闸口、水坝时每秒流量,其中又要分沙石流与水流,确算是较复杂的验算。此时并无公式可直接套用,要步步推算,便是胤禩都面露难色,张鹏翮确是不能支撑。

她见陈演面露失望之色,知他治水情切,若是平常仅有两人在,她就算不自荐也会寻个法子帮帮他,现下哪里敢出一声?齐粟娘打定主意闭紧了嘴巴,没料梅文鼎突然问道:“齐姑娘,老夫看你统数很是明晰快捷,断非一日之功,方才皇上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屋内几人的眼光都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暗暗叫苦,她方才已是尽力拖慢了计算速度,但二十多来年潜移默化,梅文鼎又老于此道,饶是她如何掩饰,也瞒不过去。她虽是掩饰,却不敢叫人发觉她故意隐藏,免得惹来更大的麻烦,又见陈演一脸希冀之色,暗叹口气,轻声答道:“先生,若是皇上恩准,粟娘可勉力一试。”

康熙显然也正算到兴头上,不管是谁只要顶用就成,连声准了,齐粟娘趁机道:“皇上,因着民女起先未曾得闻前因后果,还想请皇上宽予半刻,让陈大哥说给我听,”看了看康熙的脸色,又道:“天色已晚,贫家虽无甚佳物,菜粥面点俱是昨夜存下,皇上…”

梅文鼎显是甚得康熙优礼,点头笑道:“皇上,我看她说得有理,需得让陈演给她分说清楚,再者皇上今日在外查视河工,必是劳累,只是此等粗食…”

康熙其实早饿得狠了,只是验算时无暇他顾,听得如此,便唤道:“李德全。”那便装太监李德全将粥食奉上,皇上赐给众人分食。粟娘见陈演顾不得吃饭,就要说事,便拉他走开几步,笑道:“陈大哥,我方才听了不少,大约算是明白,只怕有错。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若是错了便分说不迟。”

陈演犹豫一下,便点头同意,一口粥一口干菜卖烧听着粟娘讲述。待得他吃完,粟娘也恰好说完,果真分毫不差。陈演大喜道:“很是,很是。粟娘,你真是举一反三,聪慧过人。”

康熙、梅文鼎等人俱是轻笑出声,康熙笑对梅文鼎道:“梅先生,你这位学生好生纯直。”

梅文鼎见陈演得康熙喜爱,大是欣慰,忙谦道:“皇上说的是,只是他年轻尚轻,虽有专精之志,却难免一叶障目。”

康熙却是微微摇头,“专精正是极难得的。”说罢,放下手下碗筷,李德全进来收拾干净,几人也不需招呼,齐齐开始验算,统数之事便委了张鹏翮。

水流立方这样的计算在此时虽是复杂,对齐粟娘而言却也不难。只是她哪里敢想叫人察觉?她方才见得众人验算,对他们的计算能力心中有数,又不虑梅文鼎能一心两用,发觉她拖延时间,故意将计算速度大大拖慢,晚了胤禩半柱香的时辰方才呈上结果,已是叫众人大大惊异。

康熙几人既得了强助,连夜赶工,将黄河改道之事反复验算,到得极难处,五人分成两组,各自验算,验算时难免有两数不对,或又有算法不同,梅文鼎倒也罢了,陈演竟也是认理不认人,得理处便是康熙也敢顶。直把一旁的齐粟娘吓得不轻,狠不得扑上去掩住陈演的嘴,唯怕陈娘子唯一的儿子触怒皇帝,丢了性命。好在康熙果然和她隐约记的一样,算是个“明君”,他见得陈演在河工上这样较真,半点不恼,便是被驳了几句也是笑着应了。齐粟娘这一晚惊了又惊,已是背上汗透。

到得天色将明,寒露点点,康熙掷下笔道:“黄河、漕河须得双管齐下,方是长久之计,还有高家堰等几处水坝闸口实据未得,事不宜迟,今日便乘般沿长江东入漕河,朕要切实得其实据。”

胤禩等人虽恐康熙过于劳累,此时看他脸色却不敢劝,张鹏翮先行一步,赶往御船停泊处布置周全,康熙大步流星走向院门,一面道:“梅先生、陈演随朕同去。”顿了顿,又道:“齐氏同往。”

齐粟娘把手心中的冷汗悄悄抹在了衣角,她知这世上的规矩,平常女子仍是讲究无才便是德,陈娘子那样诗词、算术皆有所学,又通达世情的贫家妇人是世上难寻的。陈演虽是她的儿子,到底也是个普通男人,未必喜欢自家未过门的傻老婆跟出去抛头露面。她却是半点不放心让陈演一个人呆在皇帝面前,她转头看向陈演,却见他听得此话,满脸欣喜,并无不悦之色,悄悄对她道:“我正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转头回屋赶着替她收拾了几身衣物,又取了自己随身的包袱,与抱着一堆河图的陈演匆匆锁门而去。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上)

康熙御船宽阔庞大,高有三层。随行的除了阿哥、臣工、侍卫外,还有他们按制可带的书办、长随和小厮,所住各层舱房皆有定制。

康熙特命将梅文鼎与陈演的舱房设在御驾近旁,齐粟娘便也沾了光,住在了前舱右弦的一间舱房里,正与陈演连着,对面便是一众皇子们和贴身太监宫女的舱房。

从江宁出发,由长江入漕河,一路上经常州、江都、高邮、宝应至淮安清河。所费时日不少,康熙日夜召陈演随侍,垂询治河之事,又令随驾的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向梅文鼎多习算学。

这御船之上,天子之侧,进退皆有成规,不说叩头行礼,请安问好,便是喝个水吃个饭也没得消停的时候。齐粟娘不怕在乡下种菜喂鸡,洗衣做饭,每日里忙忙碌碌虽是辛苦,规矩也不少,但也勉强得了个自自在在,却实在受不住这些。她偏偏又被陈娘子教得明白,知道这些半点都错不得。只要梅文鼎不唤她出去一起验算,或是每日一次召她至陈演房内,亲自教她半个时辰的算学,她便只作胆怯,守在房中做女红。

一日,她正在替陈演做鞋,便有梅文鼎使人唤她至前舱。她心中疑惑,到得前舱,只见康熙携陈演在船头指点河流,身边还站着两个小皇子,她认得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

其时十三阿哥年方十三,十四阿哥不过十一,与齐粟娘一般大小,都站在一侧倾听。舱中三阿哥、八阿哥正为一事争执,梅文鼎和五阿哥在一旁皱眉不语。

这几日齐粟娘已知几位阿哥自小得康熙教导,中西方算学都有涉猎,尤以三阿哥为最,对梅文鼎甚是尊敬。但此时三阿哥和八阿哥在梅文鼎面前争的却是互不相让,声虽不高,却都上了些脸色。

齐粟娘看得梅文鼎一脸为难之色,便知不是好事,脚步不免一停,却正被梅文鼎看到,连忙呼唤道::“粟娘,你来得正好。”

其时康熙不过四十五岁,三阿哥二十一,五阿哥二十,八阿哥尚只十八,因着征讨噶尔丹有功,上年皆受了封,正是少年英发之姿,听得此话,齐齐转头看来。那边厢十三阿哥一心听着陈演指点水形,倒是十四阿哥闻声转过了头,扫了齐粟娘一眼,便又转回去了。

齐粟娘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给阿哥们请了安,方向梅文鼎施礼问道:“先生唤我?”

梅文鼎看着齐粟娘是满脸带笑,和声道:“粟娘,三阿哥与八阿哥争论高家堰决口受力之数,总是不对,正需一人相助验算,你且与八阿哥一组,分别算来。”

三阿哥方是第一次见到齐粟娘,见她虽是身形渐成,却明明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尚是稚女,不免惊笑,道:“先生,她便是皇上亲点随驾的齐氏?”

梅文鼎点头,齐粟娘本觉两位阿哥争得过了,怕是有些意气,又见三阿哥眼中微有不信之色,便知他于算学一道颇是自负,难怪和八阿哥那样温文不火的人也能争起来。她转念又想起八阿哥在白杨树林中随意打出的手势,顿时醒过神来,八阿哥可不是外面看上去这样柔和,想干的半点不会手软,难怪两人能顶起来。

她见八阿哥向她招手微笑,便走了过去,四人分成两组,各据一桌,自行验算。

齐粟娘见得梅文鼎在此,却不能一语定论,便知事有蹊跷,便不急着验算,只细细看了纸上的几组数字。八阿哥也不催她,悠然坐在一旁品茗。

齐粟娘虽未实地探查,却极熟计算受力所要用的公式,此时不过与这些数字一套,便知有误有漏。她原不待说,但见桌上有高家堰水形图,知晓是纸上正是此次决堤的高家堰实据。她在洪水里失去了齐氏父母,吃足苦头,差点卖身为奴,见多了淹死、饿死、冻死的灾民惨状,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绝不敢藏拙,把心一狠,直言道来,“八爷,民女以为这些实据一则怕是有误,二则怕是遗漏两处。”

八阿哥听得此话,面上笑意更深,梅文鼎惊异出声,呼道:“正是如此,老朽方才也曾相疑,八阿哥也是此意,但却未如粟娘你这般确定。这高家堰的数据正是今次皇上最要查测的地方,不容有错。”

三阿哥与五阿哥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五阿哥面上平和,三阿哥却颇有些不服气。此时康熙走了进来,笑道:“且不去说对错,朕必要亲去高家堰,立时可知真伪。”转头向跟在身边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道:“齐氏与你们一般大小,陈变之先母不过教她半年,其后便以书为师,算学上造诣尤在你们几位兄长之上。你们切切记得,天道酬勤,不可懈怠。”胤祥与胤祯齐声应了。

齐粟娘心中却是一惊,治河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她那世里又专做桥梁水坝的工程监理,虽是不懂治河,于这些相关的算式却是极熟。她再是掩饰,遇上明知有误的实据,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当不知道,免不了破绽越来越大。梅文鼎偏爱陈演,又更是偏爱她,倒也罢了。康熙和几位阿哥竟也未起疑心。

齐粟娘偷瞄了几位阿哥的神色,暗暗琢磨了半会,突又恍然。一则算学原是讲些天赋,二则她不是过是小小民女,哪值得贵人们费心思量?三则想是这些阿哥们虽习练算学,却仍是以经书政略、骑马弓射为重,花在算学上头的时间必是短少的,所以康熙才以“天道酬勤”四字为勉。她却是除了算学诸学不明,也难怪他们未生疑心。

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她来这世上以后,何尝不后悔前世里读书学习时过于偏科,文史知识皆是应付考试囫囵吞枣过后就丢,平日若是有闲宁可看都市肥皂剧。对这世里的事,除了知道康熙命够长,名气够大,其他一概不知。现下看来,这样的两眼一抹黑,也未尝不是幸事。

只看李全儿那样的厉害太监就能明白的,这些天家贵人们个个精明,她一个贫家孤女,又傻头傻脑记不起父母,若是事事皆知,破绽不自觉地便露了出来,难免不叫人看出毛病。经了算学这回事,她便知道装傻是个高难度技术活,她实在没太多信心。

齐粟娘正暗暗庆幸,三阿哥听得康熙要亲临险地,奏道:“皇阿玛,高家堰决口极大,至今尚未堵塞,时有险情,儿子愿代皇阿玛考察水形,还请皇阿玛保重龙体。”

康熙摇头道:“自朕八岁登基,便知黄淮水险,即年起深研治河之事,仍是粗疏。康熙二十八年二次南巡时,方知若无计算精准之实据,所谓堵、引、挡、漏各法皆是能转利为害。回京后遍请教士传朕西学之算术,到如今十年矣,尤未深知。兹事体大,非朕不能决断。”说罢,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

齐粟娘慢慢走回船舱,听得事后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陈演追了上来,偷偷递给她一张文书,悄声道:“你好好收着。”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进房打开一看,心中狂跳,竟是文氏粟娘的卖身契!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中)

齐粟娘拿着卖身契,倚在床边,口干舌燥。她当初在白杨林里看那李全儿说话行事,已知道他极是精明利害。有其仆便有其主,八阿哥的手段只有更高,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只怕他们瞧出蛛丝马迹发现她原是一个逃匿奴婢。这几日她时时与八阿哥一起验算,只觉他对她没有半点异样之意,还暗嘲自己做贼心虚。李全儿再是厉害,当初也没和她正面照上过,难不成就能把那三十几个孩童认全了?便是认全了,难不成就一定知道她当初逃了?如今看到这卖身契,方知道不知何时自家的底细便被人查得明明白白!

这卖身契原应在北京城焦七手中,不过几日便到了陈演手上。齐粟娘想到此处,心中战怵,对八阿哥和李全儿越发害怕。她左思右想,八阿哥既是将卖身契交给了陈演,自是向陈演示恩,和她半点干系没有。他这样笼络陈演的用意何在,却让她费解。

若说是为了让她免提李全儿转买人口的往事,却更是不可能。当初那人牙窃取皇上御赐之物,原难逃死罪。官牙贩买人口,也是法理所在,本就无甚破绽。便是李全儿从中倒了一回手,也不是甚大事。除了死去的陈娘子、齐氏夫妻和活着的陈演,其余人都以为她是陈娘子买下的丫头,自不知道她是逃奴,哪里又和八阿哥扯得上关系?想到此处,齐粟娘苦笑一声,只觉琢磨不透这位八阿哥的用意,只得将此举当作是他过于小心。

齐粟娘暂时把忧虑怀疑放在一边,看着卖身契上文氏粟娘的名字,还有不知是文粟娘父亲或是母亲按下的通红掌印,微微一叹。她出逃之后,日日为此事担忧,既见得卖身契在手,心中暗舒一口大气,只觉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从此以后便不用依附陈、齐两家,做一个不敢见天日的逃奴了。当初小崔也不知她真姓,她也不在意,随了前世旧姓,幸好拜在齐氏夫妇名下为女,改文姓为齐姓,也不叫别人怀疑。

过得几日,船行到清河县高家堰,康熙下船登陆。他领着皇子、臣工徒步行走于百里高家堰堤之上,勘察水形地貌,一一记录在册。夜晚回船,便召集皇子、臣工中精于算学之士,详加推算,以至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齐粟娘见得众人忙于河工,每日归船时靴脚、衣摆上沾满污泥,劳累异常。皇上、阿哥自有宫人侍候换洗,臣工、侍卫也带了随从,她便不避嫌疑,每日入陈演房中,打水、送饭、洗衣、制鞋事事替陈演打理。

时高家堰尝有险情,危急时,复有一溃千里之险。若是出事,御船也难逃倾覆,不说皇子臣工,便是齐粟娘也心中害怕。以她对洪水的畏惧之深,若不是陈娘子的儿子在这里,便是皇帝在此,她也敢寻机会逃走。现下却只能死撑。

康熙却不顾众人苦求,只道:“若是要避此险,只有早早得其实据,朕白日巡查,夜晚验算,正是求稳求快之道。”此处正是两江总督治下,张鹏翮日日如临深渊,不几日便平添了几缕白发。

齐粟娘见得康熙等人如此用心治河,苦思半日,趁着陈演每日回船劳累,赶到他房中一边侍候他换衣、吃饭、烫脚,一边就验算之术与他对谈。

陈演多是与她说到半路,突地大叫一声,赤脚冲到康熙寝舱之中,指手划脚,急道错误之处。康熙每每亦在烫脚,听得如此,亦是跣足而起,顾不得进膳,便召集众人商议。

如此这般过了几回,上至皇上,下至臣子,白日在泥泞崎岖的河堤巡查,傍晚回船个个皆是边吃饭边烫脚,唯恐陈演突又灵光一现,再无时间进食。齐粟娘这般行事,除了陈演自是无人知晓。她不过认定了陈演现下正专心河工,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便是和陈娘子一样心细,也没法子和陈娘子一样事事处处都留意。再者她天天随着梅文鼎学习算学,得他另眼相看,便也不怕被陈演瞧出她在算学上进境过速。

这般过了几日,一日午后,齐粟娘到船后一面取水洗衣,一面与阿哥们的浆洗上人谈笑,忽听得有人怪道:“十四爷怎的回来了?”

话还未说话,便见得十四阿哥身边的谙达、哈哈珠子、宫女们急急涌到驳板处迎了十四阿哥登船。

齐粟娘从船后探头一看,竟然见得十四阿哥脱了外头的石青四团五爪金龙褂,不知包了一大团甚物,满身污泥沙土,一脸喜悦兴奋急步上了船,向舱房中走去。

跟着十四阿哥上岸的贴身太监傅有荣追在十四阿哥身后。十四阿哥不过十一岁,比齐粟娘还矮了半头。傅有荣看着已是十五六岁,比十四阿哥高了一截,他一边弯着腰,一边小心翼翼陪笑道:“十四爷,既是上了船,就把这些沙土交给奴才们,奴才给您换身衣,免得着凉。”

“滚一边去,省得叫爷费脚再踹你!”

齐粟娘见得傅有荣一脸委屈,身上两个乌黑靴印,想是因着这事在岸上便惹烦了十四阿哥,却不能不说,仍是哭丧着脸细声道:“爷,您回船,也没给皇上报一声,若是…”

只听得“咣——”地一声门响,十四阿哥把傅有荣等太监、宫女俱都关了门外,又听得“哗啦——”一声,门里传来似是沙土堆在桌上的声音。

傅有荣又急又慌地在舱门口打了半天转,突地脚步一定,转身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道:“过会儿,听着动静,送热水、热茶进去,请十四爷沐浴换衣裳,暖暖身子。若是为了怕打骂躲懒,我回来饶不了你们!”顿了顿,又道:“若是爷问起,就说我去岸上找八爷了。”说罢,急急去了。

齐粟娘咂了咂舌头,皇上对船上的皇子们都甚是宠爱,尤以八阿哥、十三阿哥为最。十四阿哥并不是最拨尖,看着却是个主意大的。皇上如此勤于治河,诸位阿哥自不落人后,急皇父之所急,每日不辞辛劳,巡河查堤。唯有十四阿哥竟敢我行我素,不由暗暗稀罕。

洗衣宫女们议论纷纷,都担心皇上回来发作十一岁的小皇子,却没料到皇上回来,不过到十四阿哥房里转了一圈,一句话未说。从此,十四阿哥每日上岸只将山川地势详求心中,回船便回自个儿舱内制沙盘。到得后来,便是岸也不上,堤也不巡,只在房中制沙盘。康熙却也不怒,由着他一心一意干自个儿的事。

齐粟娘因是女子,康熙未传她一并出行,她每日里除了给陈演做鞋、洗衣,跟梅文鼎学算术,便是自行验算。她谙熟各类公式,单论计算之力便是众人合于一处也未必及得上。但黄河改道这样的大事,淮河、漕河俱要计算在内,又无计算机模拟,以她一人之力岂是容易?到得最后,实是不能纸上谈兵,既见到十四阿哥的沙盘,想着陈演房中的水形泥模,便央着陈演在岸上取土,自家在房中修筑河川模型,既能自己方便,又能不露破绽助陈演他们一臂之力。

岸上湿土虽是易于成型,却难持久,四月正是梅雨时节,得太阳的时候不多,齐粟娘待得众人离船,见天上有个晴朗样儿,便将模型从房中抱出。主子们都不在船上,人人躲懒,规矩松泛了些,她便趁机上了楼船顶,借阳光烘照成型。

太阳直晒在右舷板上,阳光随着云朵的移动一时强一时弱。齐粟娘将泥模搁在楼船舷板边上,用手扶住,不时追着阳光将泥模换个位置。她正忙碌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却是十四阿哥穿着一身石青色五龙皇子冠袍,双手抱着小沙盘,一步一步上了船顶,停在了右舷通道上。

因着泥模沉重,齐粟娘忙乱间只得一手扶着泥模,一面转身向他行礼,心中忐忑。十四阿哥显是一愣,瞅了她手中的模型一眼,面显犹豫之色。

齐粟娘亦是犹豫,或是回避了,这模型便晒不成,或是不回避,更是不好。她看了看后舱,正打算将模型抱走,那十四阿哥却转了身,向船顶后舱上走去。

齐粟娘见得小皇子竟是让出一块地给她晒泥模,不由一愣。她正不知是否要行礼致谢,十四阿哥早已走到了后舱边去晒自己的沙盘。楼船后舱右舷板上亦有阳光烘照,虽是不及前舱甲板,却也是个去处。御船顶足有十余丈长,齐粟娘与十四阿哥各立一端,楼船顶上除了他们两人,也无人相扰。

齐粟娘定下心来,用青铜簪子细细修整泥型,一站便是多半个时辰。待得太阳渐渐向云后隐去,她抬起微酸的颈脖,不经意侧目,便见得十四阿哥低着头,皱着眉,抿着嘴,用龙纹金匕修整沙盘的侧影。齐粟娘微微一笑,见得薄云渐散,便又低下头忙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撑着泥模的右手早已酸了,左手中的铜簪儿尖上已是积满了泥。她正要抬手甩甩铜簪儿,突听得后舱上响起傅有荣柔和得要滴水的声音:“爷,都两个时辰了,太阳早下去了,这东西重着呢,奴才替你抬下去…”

齐粟娘闻声抬眼,正瞧得傅有荣手方碰到了船舷上的沙盘,便听得十四阿哥一声暴吼:“不准碰!”说话间就是一脚踹了过去,饶是他才十一岁,也把傅有荣踢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阵喊打喊骂,闹得鸡飞狗跳。

齐粟娘唬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再呆,连忙收了泥模,偷偷儿从前舱的舷梯溜了下去,尤听得傅有荣的告饶声:“十四爷,奴才该死!奴才多事了!奴才是看着爷快要把不住了…”

从此后,齐粟娘再不敢上楼船顶,唯怕十四阿哥下回发怒时殃及她这个池鱼,只勉强在自个儿舱间窗户口晒晒。十四阿哥却是天晴必要到楼船后舱甲板晒沙盘,亲力亲为,一站两三个时辰不挪窝,极是用心。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方隐约明白为何康熙不以他不恤民难,只管自家喜好而恼,看着这小皇子站在后舱楼顶上的身影,竟也觉出几份可爱来。但她半点不敢忘他的坏脾气和随时打骂奴才的主子派头,照旧不敢上楼顶。

太阳还未下山,因着窗户口与船舷隔着宽宽的舱道,阳光却已暗淡了。齐粟娘收拾泥模,提桶去茶水间抢热水,备着陈演回来烫脚解乏。幸得十三阿哥对河工上心,关照陈演,他的小太监秦顺儿时时帮衬,方让她这小孤女比那些一二品臣工,三四品御前侍卫的长随小厮们更易取水。她提着水走出热水间,抬眼看去,十四阿哥还在后舱站着,

陈演一朝得见模型,欢喜非常,他虽也明此道,此时实是无暇顾及,便全委了齐粟娘,一面教她如何修整,一面将每日新得的实据报上,让齐粟娘一一改动。进而验算时献到康熙座前,多是省力。

十四阿哥在陈演手上细细看模型后,每逢晒完沙盘下楼回房时,偶或在齐粟娘窗口外停下,开恩让齐粟娘看看他的河流山川地势小沙盘。齐粟娘自觉年纪不小,头一回做出来的泥模却远不及十四阿哥这十一岁小孩头一回做出的沙盘精细,不免有些惭愧求教之心。她虽是不说话,却扎扎实实把十四阿哥的沙盘看了个仔细。从此以后,十四阿哥越发开了恩,偶尔也叫她动手替他整整沙盘。

虽是如此,十四阿哥的言谈行止却很是拘谨有礼,依足了几位哥哥们的派头。过得几日,言语多了些,也从不独自进房。便是要进房和齐粟娘说话,必要等累了一天的十三阿哥回船,拖着他同来,身后跟着十七八个宫女太监,把齐粟娘的小舱房挤得没个落脚处。这般几日下来,傅有荣时时关照,齐粟娘抢热水、抢热饭时又更容易了些。

如此在高家堰呆了大半月,实据到手,康熙便命回航江宁。众人没日没夜辛苦了一月,都趁着回航无事的时候补觉。陈演鞋子穿破了三四双,每日除了勘测、验算,便只有吃饭烫脚的一会儿功夫眯一眯眼,常常是站着也能睡着,如今已是脸削眼凹,全不似个人样,坐都坐不稳,精神却是极好,

齐粟娘从膳房端了碗细粥喂他。待他吃完替他脱了外衣、鞋、袜,取水给他烫脚。陈演勉强伸手握着她的手道:“粟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齐粟娘再是不喜欢御船上的规矩,受不住天天逢人便跪,见着康熙、陈演这般玩命的架式也是佩服至极,抬头微微一笑,道:“不辛苦,这些事原非为已为私,若是功成,我以后也不用害怕再被洪水追着跑了。”说罢,扶他在床上躺好,替他盖被,柔声道:“快睡吧。皇上是个勤快人,过不得几日又闲不住了。”

陈演点头,却握着齐粟娘的手不放,齐粟娘只得坐在床边,听他道:“粟娘,等这事儿一完,我便陪着你回北方,沿着永定河一线,寻找文姓人家,替你把亲生父母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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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中阿哥身边太监名借自《梦回大清》、《步步惊心》、《迷途》、《清朝醉游记》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下)

齐粟娘听得陈演惦记为她寻找亲生父母,不禁凝目看他。陈演与她虽已订下名份,到底她心中并未想与之成婚。她受了陈娘子深恩,见得陈演一心治河,不太顾俗礼。丢下他一个在皇帝面前断不放心,唯怕他出事。又因着三年孝期在身,婚期还早。便也存了个走一步看一步,婚期临头再走的心思。

平日里她和陈演两人相敬如宾,独处时不过是一人读书、制河图,一人做女红,上得船来,陈演一直忙于河工,甚少说体已话儿。今日听得陈演此话,不免有些失措。

齐粟娘到今日方才正经打量陈演,只见他宽额长眉,脸色因为劳累有些泛白,眼神却是清亮,面目虽与陈娘子不似,不经意间却可从他眼睛中寻到陈娘子的影子。

漕河波涛拍打着御船船弦,发出轻轻的水响,孤灯随着船儿的摇摆晃动着,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映在了舱板上。湿润的水气从敞开的舱窗中漫了进来,混着油灯燃烧的烟气,让这小小的舱房如河边小村里一般安详宁和。

齐粟娘凝视着陈演眼角与陈娘子酷似的笑纹,满腹酸楚。那位如母如师的妇人病重之时,她尽心歇力侍奉汤药,仍是眼睁睁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临死前虽是记挂儿子,却也费尽心力为齐粟娘安排了最安稳的生活。若是依着这条路走下去,三年孝期满后与陈演成亲,以陈演的性情,只要她安安分分,终不会短了吃穿,流落街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逃匿奴婢能得个这样的结局,已是何其之幸?

齐粟娘茫然伤感之时,忽觉面上温热一片,她抬眼看去,只觉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知觉陈演从床上撑起身来,凝视着她,右手轻轻在她脸上抚摸,“粟娘…”

齐粟娘惊了一跳,她不避嫌疑,每日侍候陈演吃饭换衣,梳头烫脚,陈演事事都听她摆布,虽是与她越发亲近,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狎昵举动。她脸上滚烫,心中又是惊吓,又是恼怒,若是要翻脸拿那些规矩骂他,却又没法开口。她一咬嘴唇,猛然站起,一把甩开陈演的手,转头就向房门奔去。忙乱间一脚把水盆踢翻,溅了半身的水,盆子被她踢得满屋乱滚。她又急又羞,顾不得陈演在身后唤她,一头冲出了房门。

她低着头急急向自家舱房走去,没料到当头就撞上一人胸前,直撞得她额上大疼,轻呼出声,正要道歉,那人却一把扶住道:“可是撞着了?”

齐粟娘听得此人声音,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只觉当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满心羞恼愤怒立时全消,头也不敢抬,含糊道:“回八阿哥的话,未撞着什么。”

她被吓得醒过神来,便觉出脸上隐约有些潮湿之意,突地恍然,方才陈演不过是在替她拭泪,并不是趁机占她便宜,却是她大惊小怪,乱了方寸。齐粟娘越发惭愧,却也定下心来。她低着头向八阿哥施了一礼,便要离去,却听得三阿哥笑道:“你这半身水哪里来的?又是这般慌急,变之那样的人,还会欺负你不成?”

齐粟娘只觉得全身如火烧,嘴中说道:“只是一时不小心,并没有——”

三阿哥轻笑出声,道:“你且回头看看,变之急成那样,难不成果真和你拌嘴了?”

齐粟娘一惊回头,却见得陈演已是扶着墙从舱里走了出来,满脸焦急看着她,唤到:“粟娘,你别着急。”

齐粟娘方觉心中一安,那三阿哥的笑声却突地诡异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拉着八阿哥走开了。齐粟娘正觉奇怪,突觉陈演身上仅着中衣,正是从床上起身的情形。齐粟娘又是一惊,明白三阿哥必是有了误会。

她此时只恨自个儿莽撞,又见陈演无力靠在舱墙之上,只得奔上去,将他扶回房中安置好。陈演这会儿再不敢多说一字,多行一事,眼睁睁看着齐粟娘将舱中收拾干净,关门而去。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出房散步,便觉船上众人看她眼光有异,俱是似笑非笑,便是十三、十四阿哥两个小鬼,见着她来,一人低声嘻笑,一人瞪了她一眼,都转身走了。

过得两日,康熙将陈演与齐粟娘召至前舱,和声道:“变之,黄河改道之事,朕思前想后,仍是委决不下。”见得陈演面色一变,似要争辩,摆手道:“朕非弃此策,而是需慎之又慎。变之,永定河年年改道,水患危及京畿重地,我今日命你为永定河河道主薄,积累实务,下月随朕返京。”

陈演心中治水便是治水,治何处之水本无强求,既能一展所长,于民有利,自然大喜谢过。康熙又道:“你与齐氏虽已订亲,又因着她孤身无依,住在一处,但到底还未成礼,多有不便。她本是永定河人氏,你替他寻到母家送返,到时再去迎娶,方是正理,将来成亲时也好有尊长在堂主礼。”

陈演顿时又红了脸,连声应了,齐粟娘却是心中战栗。待得康熙留下陈演,命她退出,她独个慢慢走在船道上,脑中闪过焦七说的那名节之事,越想越怕。她当初既敢搏命出逃,原也有痛快人生之意,但她与陈演终究无私,如要与那冤死的男女孩童一般下场,岂能甘心,焉能不惧?

正恍惚间,听得八阿哥在身边悄声道:“你不需怕,皇上对变之知之甚深,断不会信这些流言。他若是真信你两人还在孝期便有…只怕早已雷霆大怒。”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轻,又添了无数疑云,抬眼看向八阿哥,犹豫半会道:“多谢八阿哥,民女…”八阿哥却是一笑,转身便去了,李全儿紧随在侧,头也未回。

齐粟娘实是不知八阿哥究竟是何用意,她可不信八阿哥是本性慈悲温和,为当初的事对她补偿一二。再者,若是因着陈演,却更不需如此。以她看来,陈演的心性专一,治河是第一等的,其余事务却是全不上心,如梅文鼎般作个当世学者绰绰有余,官品却是难得向上。康熙那般爱重于他,他仍是个九品河道主薄,正是回护之意。说白了,陈演就是一高级技术专家,与管理完全不搭边,绝不是复合型人才。

总言而之,齐粟娘自忖就算不知清史,以她在做工程监理时学来的些许不成功的斗争经验,只觉这位八阿哥有手段有心胸,陈演却是八阿哥派不上用处的人,“俏媚眼使给瞎子看…”齐粟娘暗自腹诽着八阿哥,心里却想起小崔与陈娘子,他们俩是她对这个世界的低层生活的最初认识,虽有艰难苦痛,不得不挣扎求存,但却暖入人心。

她想到此处,便看见陈演从前舱出来,满脸欢喜地向她走来。陈演到了近前却又有些脸嫩,似是想起了昨夜之事,怕惹她着急,脚步一顿,不敢过来。齐粟粟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心神忽地一松,不由自主绽开笑颜,唤道:“陈大哥。”

齐粟娘的笑脸显是对陈演的绝大鼓励,陈演大大一愣,也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身边道:“粟娘…”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笑,半晌方道:“皇上的谕旨正合我意,我原就想替你寻到父母。”转眼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方才已向皇上请了旨,准我几日假回高邮拜祭我娘。”

齐粟娘看了看他,柔声道:“原该如此,皇上既是还未下决心改道黄河,便也无你我之事。赶在皇上返驾之前,我和你一起回高邮看看——看看你娘。”说话间,也觉眼中酸涩。

陈演点了点头,两人慢慢走在船道上,到得齐粟娘房门前,一起站定。陈演抬眼凝视粟娘,慢慢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用食指理顺她额上齐眉刘海,叹道:“粟娘,你不需和我一起再奔波一回。你才十一,还是个孩子。受了这许多罪,平日里全无笑脸,听着要回家乡寻父母才开心片刻。我当初不在家里,礼数儿全是你替我尽的,已是至孝,就不用回去了,好好在江宁休养。”

齐粟娘一呆,她自个儿脸上无笑,竟是全无察觉,听得陈演柔声温语,句句都是关心体贴,她恍神间突地扯着陈演的衣袖道:“陈大哥,皇上…皇上身边规矩好多,我…我过不习惯。”声音越说越小,双眼左右探看,深怕落入第三人耳中。

陈演轻轻点头,悄声道:“我也过不惯,到了江宁我们马上回家。”

第八章 江宁手帕巷的粟娘(七夕加更)

“陈大哥,皇上这马不停蹄的,是去哪?”齐粟娘提着两个小包裹走在秦淮河边的人流中,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满脸笑容地问道。

陈演右手抱着沉重的泥模,左手抱着装水形图的藤匣子,亦是笑道:“皇上的事儿多着呢,除了河工外,还要祭大禹、见名儒,沿江巡视扬州、苏州、杭州等地。不到五月间,怕是不能从江宁返驾京城。”

齐粟娘想了想,道:“方才大阿哥奉着的,皇上亲自接上船的便是皇太后?看着和皇上长得不大像。”

陈演微微一笑,轻声道:“皇上生母早已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