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震云慢慢直身,“请夫人上座。”、

李四勤连忙道:“对,都坐都,今儿是重阳,要喝菊花酒,大河你这小子,还不把方才在虹桥新得地酒拿上来。”

一直不敢出连大河和连大船哪里还不知机,把一坛子菊花酒除了泥封,递给了蕊儿。蕊儿不敢开口说话,招了招手,便有掌酒器地媳妇轻手轻脚挨了过去,取了壶灌满。

粟娘咳嗽一声,拉着莲香向席上走了过去,桂姐儿蹑手蹑脚跟在身后,到了座前。

齐一路坐船到扬州,也从周襄天嘴里听了不少,知晓连震云今日不同往日。扬州府正是长江、漕河相交之处,漕、盐、粮运要害之地。连震云的家资权势,在扬州这般豪富之地,亦是数得上地,不输给程、马、郑、王等八大总商。她虽是四品命妇,扬州府台夫人,也不能慢待于他。再者,当初她与连府里众人俱是旧识,患难时也承过情,自不能托大去坐上座。她含笑推辞,按平常主客席次,让着莲香坐到连震云旁边,却只觉莲香全身僵硬。

齐粟娘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怕得眼都快流出来了,不由心中苦笑。只得去中间上座坐了,隔在了连震云和莲香之间。

蕊儿上来给粟娘倒酒,连震云扫了她一眼,她手一抖,顿时洒了酒,越发急得眼圈儿发红。边上的掌酒媳妇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齐粟娘只得站起,接过她的酒壶,亲自给连震云、李四勤倒酒,又给自己倒满,陪笑道:“妾身到大当家府上作客,先敬两位当家的一杯。”

李四勤连忙端起酒杯,一口喝了,连震云慢慢站起,端起酒杯,“夫人客气。”

外头高跷已过,在百姓们惊叹欢呼声中,跳判官、抬判官一路过去,后头的开道锣砸得山响,城隍爷地神像眼看着过来了。

街道上一片喧闹,沸反盈天。齐粟娘等人所在的楼面,却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连震云喝了,看了看帘外,道:“神位来了,还请夫人一起观看迎神。”莲香听得这话,猛地打了个哆嗦,齐粟娘哪里还敢看,连忙道:“不用…妾身已经看够了…够了…”

连震云站着不动,也不坐下。齐粟娘琢磨不透他的意思,究竟是因为他的一群老婆被人看着了怒极说反话,还是真要看。见他如此,也只得站起,待要去拉莲香,却知道她必不敢去,只得独自上前。

连震云站在竹帘前,看着街心城隍爷的神像正从楼下抬了过去,突地道:“大河,把帘子卷起三分。”

连大河一声不吭,上来把帘子卷起,帘子恰好挡住了齐粟娘的脸,又在下露出了半尺空处,正可看到街心,或是左右有人看了过来,见得连震云在此,皆是转开了眼去。

齐粟娘被他惊到,正要说话,连震云转身看了看莲香,“你们也过来迎神。”莲香脸上呆愣,半晌动不了身,被清醒过来的蕊儿轻轻推了推,慌乱站起,“是。”

莲香上前,桂姐儿、蕊儿自然得跟上,齐粟娘见得连震云似是颇为宠爱莲香,微微放心,一咬牙,转头道:“比儿,你们都过来看。”

众女围了上来,正看得杂戏班子开始围着一个个商铺要赏钱,糕点铺给了两包点心,缎子铺给了两匹布,药铺给了两包芩。长生和枝儿到底还小,又不是连府的丫头,不禁又开始叽叽喳喳,“奶奶,快到咱们楼下了,莲姨奶奶要赏他们什么?”

齐粟娘笑道:“姨奶奶地铺子里卖什么,就赏什么,莲香,这铺子卖什么的?赶紧拿了赏他们。”

莲香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掩了嘴,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夫人,这铺子是卖纸的。”

满室儿的人俱都笑了出来,方才紧张的气氛终是慢慢散了些,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人家辛苦了这半天,赏白纸儿可不大好,莲香,你想赏什么?”

莲香低头道:“请爷地示下。”

连震云摆了摆手,“你随意,赏钱、赏子、赏尺头,你高兴就成。”

听他这般对莲香说话,全无恼怒之意,齐粟娘长出了一口气,把高高吊起的心放了下来。莲香、蕊儿、桂姐儿、梗枝面色全都大好,满屋子地丫头媳妇也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齐粟娘背上汗透,只想歇歇,莲香笑道:“叫丫头们换了青钱,丢了下去罢,人家高兴,我们也吉利。”

蕊儿应了,便命媳妇们去换钱,不一会便抬了一簸箕铜钱上来,丫头媳妇们全涌到栏杆边,待得杂戏班子到了楼下,莲香说了一声:“赏。”七手八脚地丢钱下去,闹成一团,楼上楼下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齐粟娘早回了席上坐着,李四勤与她之间本只隔了一个座儿,看着连震云的背影,埋怨道:“俺们半路退席,从虹桥赶回来,好不容易外头街上挤进来,三年多见了头一面,你又惹祸。小嫂子她们平日里那里敢这样地?方才把俺都吓住了。”

齐粟娘怒道:“不就是揭开帘子角了么?这一街上又不只我们一家揭开帘子,你在外头看痛快了,就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不和你说话!”再不理李四勤,只顾低头吃虾米炒五香瓜子——

第十章 漕连府外的三女

四勤见她生气,便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如何说话呆看她嗑瓜子,过得半晌,抓了几颗瓜子,小心用手捏碎了壳,把瓜子仁放在小碟儿上,推到齐粟娘面前。

齐粟娘嗑瓜子的动作一慢,也不抬头,过得半晌,把碟儿上的瓜子仁一把儿抓了,丢到了嘴里,抬头瞪了李四勤一眼,提了酒壶给他面前的酒杯倒满,“喝吧。”

李四勤豁开嘴笑了起来,一口喝干酒,便开始和齐粟娘胡侃,大声吹嘘他押船时和其他漕帮抢道的本事,齐粟娘不时打断他,小声吹嘘她当年把李四勤骗上当的本事,直让站在两人身后的连大河和连听得暗暗发笑。

两人正笑闹间,连震云走了过来,坐在两人之间,齐粟娘消了声,李四勤却越发起了兴,提了壶给连震云、齐粟娘倒酒,便要拚酒。

齐粟娘瞟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发疯,站起就走到了栏杆边,和莲香、蕊儿说话,

时近午时,灶火戏散去,莲香等人便回了连府用饭。正厅中安了两席正宴,上席请府台夫人独坐,齐粟娘自然不能如此自重自高,连连推辞。

李四勤笑道:“大哥,小嫂子她好着呢。她们都没亲没眷的,往后还要常走动。

她和俺一样不讲究这些。”

齐粟娘亦笑道:“大当家客气,原是旧故人,不需如此。”

连震云慢慢点了头,撤去了席,莲香看着媳妇丫头们摆了桌子上菜。

先是两大盘撒了白砂糖玫瑰果蒸饼。然后是一碗烧鸭子、一碗酿螃蟹、一碗顿烂蹄子、一碗黄芽驴肉。一个七砸清鸡汤。再加四个冷盘、四个热盘。梗米软粥儿。一齐送上。又有高邮木瓜酒、长白山葡萄酒、泰州五加皮、绍兴烧饭酒四样。各人俱都随意用了些。齐粟娘不过用了一碗梗米粥。应了莲香敬地三杯木瓜酒。

“夫人。若是兴未减。午后我们可乘画舫去北郊虹桥赏秋。这会儿满城地人怕是都涌过去了。”莲香见得连震云果然未恼怒。已是安心。满脸欢喜地说道。

齐粟娘知晓扬州虽风气大开。但官家女眷们出府游船赏景。多是有当家理事地男子前后打理方行。陈演虽是未约束她。她也不敢独自带着比儿出游。免得失了陈演地体面。她偷偷瞟了连震云一眼。见他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多半也要去地样子。便觉扫兴。

连震云若是在。莲香等人必是拘束。便是她也不敢当着连震云地面把船帘儿揭开了看景致。让他地一群老婆被人看了去。哪里还有半点乐趣?便笑道:“闹了一上午。你也不乏?我可是没法子和人去挤了。人多眼晕。你让我回去歇会儿。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满屋子地媳妇丫头俱露出了失望之色。尤以桂姐儿为甚。莲香亦不例外。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去。你也不去么?大当家在。带着你们一块儿去玩便是。”

莲香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却不敢说话。齐粟娘正要辞去。连震云慢慢道:“今日便也罢了。梗枝有身子。累不得。就把画舫放到湖里。你们陪着夫人坐一会。夫人初来。这也是礼数。”

桂姐儿一听说放船到湖里玩,喜道:“爷说得是,那新画舫总要试试才行,别说到外头出纰漏了,可要吓死人。”

众人皆是失笑,莲香连忙命媳妇丫头,收拾饮食茶具、叶戏玉牌。连大船出去唤了小厮家人,竹,检视画舫。

莲香微微踌躇,“夫人可要听些曲儿?家里常有三个姐儿走动,曲儿唱得不错,在扬州城里也是有名的,不比双清班的角儿差。”

齐粟娘原是想走,见得莲香满心欢喜想坐画舫,知晓她们在宅子里呆得憋闷,好不容易有机会玩乐,不想太扫了她地兴,再听得连震云说起礼数,也只得留下。现下听她说有三个姐儿常走动,一时也未想太多,点头道:“若是方便叫来也好,人多热闹些。”

连震云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召了连大河过来,低声吩咐道:“叫她打扮素净些。”

连大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亲自出府,到河房里接秦萼儿、秦八儿姐妹俩人和董冠儿。

秦家姐妹住在新城河南头,董冠儿原住在旧城官河边,连震云为了方便歇宿,特意给她在新城小秦淮河南买了三层地枕河小楼,两家相距不远。

连大河先接了董冠儿,传了连震云的话,见她穿了身素青衣裙,只戴了枚宫制珍珠镶银珠花,斜插一枝新翦下的并蒂粉色醉芙蓉花,怀中抱了月琴,甚是雅致,便让人抬过小轿,带着她到秦家。

一艘花船停在彩衣街秦家水巷前,秦家两姐妹从箱底翻了两身素色绫祆儿,将花船送来的香喷喷的新鲜桂花塞了贴身香包,出门到了轿前。

董冠儿悄悄将一对足金耳环塞进连大河袖口,“大管家,平日府里唤奴们,不过打发小厮们来,最多也就是二管事走走。今儿怎地巴巴儿使了你来?爷向是喜欢浓艳些,今儿怎的——奴们心里没底儿,怕举止出错,惹爷生气,还请大管家提点一二。”

连大河看着那花船慢慢驶离了秦家小楼,从水巷驶向了城外虹桥,回头扫了三女一眼,轻轻笑道:“我原也要提醒三位姐姐一声,今儿府里不同往常,请了府台夫人饮宴,你们唱曲儿便是,记得别向爷跟前凑。”

三女听得是新任扬州府台地夫人,皆是一惊,知晓礼数半点乱不得,连忙应了。董冠儿轻笑道:“便是大管家不说,奴们也不敢,不说姨奶奶看着,便是那位桂姐姐也好生厉害…”

“姐姐们,这话儿也就能唬唬大船那傻小子,一个月有十五天,爷是住在哪?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府里几位再厉害能强得过你们去?”

秦八儿叹了口气,“大管家,奴们更厉害也比不上那位梗枝姐姐,便是一个月里不见得去一回,也生生地怀上了…奴们虽是被爷梳了笼,插了钗,订了下来,如今都过了两三年,还是没下茶抬进府里去…”

“现下且别思量这些,爷向来不亏待自个儿的女人,你们地吃穿用度不比府里的桂姐姐、蕊姐姐少了半分,不过是等一阵儿罢了…”

董冠儿听得他话里有话,连忙从手上褪下赤金镯子,塞了过去,“大管家,还请看在平日里奴们一向敬礼大管家的份上,给奴们一个底儿,也好叫奴们安心。”

连大河微一犹豫,秦家姐妹上前含泪哀求,连大河低声道:“我也是私下揣摸地,作不得准,我估摸着你们若是要进府,多半得等爷娶了当家奶奶,当家奶奶点头了才行…”

第十一章 漕连府里的董冠儿

西园的湖足有五亩方圆,遍值莲荷,原是个葫芦型处架了一座白石飞桥,连接内外宅院。东边挑出一个玲珑水阁,西边伸出一片敞亮水榭,中间以曲廊回环相连,皆是精巧绝伦。

齐粟娘与莲香并肩走到西水榭栏边,当眼便见得一座长约九丈,宽有四丈的穹顶六柱大画舫泊在栏边,船上油绿杆,红隔窗,中间大舱伸出矮栏,如水亭水榭一般,可依栏观景。栏边垂着层层斑竹青帘、白纱幔帐,叫人看不清里头。

李四勤走在前头,正要上船,却被连震云拉住,“两府里女眷走动相熟了,才能少些忌讳。”李四勤一愣,裂嘴笑道,“大哥说得是。”便退出西水榭,走到东水阁中,一起喝着菊花酒。

管船的媳妇、撑船家人已上了船,半叶、籽定领着人正布置席位、茶具。齐粟娘见得这碧波残荷,放目无边,也不禁心神大畅,笑着和莲香一起上了船。

连震云见得女眷们上了船皆坐在栏边,隔着竹帘看景,“这是在家里,让她们把窗上帘子都卷上去罢。”

说话间,四个撑家人用竹一抵石岸,大画舫便缓缓从西水榭边荡了开去,枝儿只觉得脚下乱颤,吓得只想蹲下,又怕丢了府里的脸子,也想失了玩乐的机会,一把抓住比儿,哭道:“姐姐,我怕…”

众女哄堂大笑,莲香笑道:“人,这小姑娘不是南边的?竟是未坐过船?”

齐粟娘亦是得不行,“家里是北边的,船倒是坐过几回,从高邮到扬州一路晕着过来的。”站起牵住枝儿,“别怕,坐船安全得很,当年三月三上已时,我在高邮乡下划绣子,那四面空荡荡的,全靠脚力平住,我一连在水里翻了七八回,才勉强撑住了。这水上的东西,可好玩了。”

媳妇们把帘子卷了上来,画舫慢向东水阁驶了过去。比儿拉着枝儿走到杆边,叫她看景,桂姐儿笑道:“夫人竟也会划竹筏子?奴婢在清河时,**岁的时候天天和月钩儿在河边玩,大船小船奴婢都能撑上会呢。”

梗枝坐在栏杆边,一边着肚子,一边笑道:“奴婢娘家的时候,还跟着哥哥们收过帆,走过漕…”

满子地媳妇丫头多是南边漕上出身。七嘴八舌都夸说自个儿能凫水。会~。水里来水里去。好不厉害。声音传了出去。直让水阁里李四勤笑得打跌。便是连震云也愕然失笑。

齐粟娘莲香说得兴起。走到船头看家人们撑竿划船。众女一起涌了出去。桂姐儿指指点点。“就这样地大船。奴婢和月钩儿两个便能撑住。若是小画舫。奴婢一个人就行了。定是稳稳当当。不得晃动半点。”

莲香见得船头、船尾共有四个男丁在撑竿划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桂姐儿一个人竟是能顶两个男人了。”

蕊儿亦笑道:“她说得倒也半点不假。或是这船上没这许多人。两个女人怕也是能撑住地。奴婢听说小秦淮河和瘦西上地船娘。一个人撑个小画舫。还能载上七八个客人呢。”

齐粟娘瞟了坐在水阁中地连震云一眼。低声道:“下回你们爷不在。咱们自个儿来撑撑。左右在家里。个个会水性。总淹不死人。”

众女俱是好笑。听到这话儿地半叶、籽定等人皆是跃跃欲试。桂姐儿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若是再让爷见着我们坏了规矩。必要发作地。”蕊儿掩嘴偷笑。“方才在楼上。我可是吓坏了…好在今儿夫人在府里。爷不好发作。”

莲香盘算道:“呆会那几个姐儿来了,若是爷晚上到外头宿去,明儿午前必是不会回来的。咱们叫小厮家丁们划四五小船跟着,丫头们坐小船上去…”

齐粟娘微感愕然,方明白那三个姐儿是连震云在外头包下地,暗暗叹气,连震云这般男子平日里虽是容不得自家内宅里的妇人不守妇德。但自个儿却是好渔色、贪新鲜,扬州这般的风流烟花之地,实在不能指望他不在河房私窠中流连,安守家宅。她想到这世里与前世里全然不对的规矩,方才生起地,在连府里撑船游戏的念头顿时打了个烟消云散。

莲香、桂姐儿、蕊儿却似是习以为常,只顾着计算怎的趁连震云不在府里,寻着府台夫人来府里为客的名目,痛快玩上一玩。

正热闹间,岸上微有声响,莲香转头一看,见得连大河领着三个姐儿进了水阁,“她来了,我们把船靠回去。”

齐粟娘坐在莲香身边,看着三个容貌出众,体态纤柔的扬州瘦马款款走到水阁中,跪下给连震云、李四勤磕头请安后,出了水阁走上船来,给莲香磕头。

莲香笑着让她们站起,“三位姑娘也给府台夫人请安见礼。”

董、秦三女听得姨奶奶身边坐着的美妇便是今儿地贵客,连忙跪下,各自唱名,给齐粟娘磕头。

既知是连震云的外室,不敢怠慢,伸手虚扶,来罢,多累三位姑娘跑这一回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只见这三人虽是天生媚态,打扮却甚是素净雅致,抱着月琴、捧着弦琴、握着檀板默默站在一边,双目下垂,举动谨慎,并无一点张狂之色。想来连震云也只是偶一幸之,并不曾压住府里众女,齐粟娘暗暗为莲香放了心,笑道:“姑娘们可有拿手地曲儿?”

三女互视一眼,董冠儿越前施礼道:“奴婢素日唱的《佳期重会》,姨奶奶也曾夸赞过,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齐粟娘见她打头,便知是她是三女里出挑地,看向莲香。莲香笑着点头道:“董姑娘这支曲儿和双清班金官、玉官唱的《相约相骂》一般儿有名,在扬州城也是头一份,夫人不应错过。”

桂姐儿在一旁笑:“今儿恰是与夫人重会之佳期,正要听听这支曲儿呢。”两旁媳妇们早掇了锦凳摆船头,只等三女坐下唱来。

秦八儿弹弦琴,秦萼儿甩檀板,董冠儿拨动月琴开腔唱道,“佳期重会,约定在今朝。人静悄,月儿高,传情曾把外窗敲。拥拥地策马抬头,见青帘影摇,那时节方信人儿到。只盼取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满船的人细听,然唱得极好。齐粟娘见她色艺双绝,人品出众,也暗暗叫好,待得她曲毕,便命比儿赏了她七两三钱银子,招她进前细看。

董冠儿接了赏钱,走到齐面前施礼,齐粟娘看她淡扫脂粉,鬓边碗大两朵浅红色并蒂儿醉芙蓉,发上一只珍珠镶银珠花,风流娇媚在桂姐儿之上,清新典雅尤胜蕊儿,正暗叹她明珠暗投,却突地凝住了眼。

董冠儿只觉台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却不说话,心中忐忑,“夫人…”

“董姑娘发上那支珠花,下让妾身细看?”

莲香心中疑惑,抬头看珠花,似曾相识,轻呼一声,“夫人那珠花好像…”

董儿虽是不解,仍是取下珠花,双手呈了上去,齐粟>过珠花,反复细看,果然见得亦是内造,“姑娘这珠花从何处买来的?”

“回夫人话,它是奴从一个洗衣妇人手中买来的。”董冠儿微一思索,“听口音,那妇人好似是淮安府地人。”

莲香与齐粟娘同时大喜,齐粟娘急急道:“可知那妇人如今何处?她身边可跟着一个十来岁地女儿?”

董冠儿摇头道:“她原在河房各处收衣裳浆洗糊口,前几月将这珠花换钱后便未见她踪影,不过…”微微一顿,“怕是还在扬州城里,奴时听她说,她的女儿被人卖在私窠里,她换钱想去赎她出来…”

莲香惊了一跳,“这珠花换了多少钱?不知可赎了出来?”

董冠儿苦笑道:“虽是内造,也甚是精细,到底也只是个小玩艺,奴给了二十两银子。只是她女儿在私窠里养了三年多,若是相貌上佳,妈妈下了功夫,怕是百两银子都赎不出来。”

齐粟娘知晓这珠花不过值十余两白银,董冠儿也是可怜许寡妇方才如此。她想起丽儿的容貌,心中一凉。

扬马苏戏大大有名,她早听说过扬州养妓不同别处,人贩子专从各地挑出资质上佳女童,卖入私窠。一等资质的女孩,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容貌身形更是从小打理练就,便是睡觉也用布把双腿捆住,为地不过是养成闲静的睡姿,裹小脚是必行的。二等资质地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便是奴婢一流或是小家妇人。

虔婆龟公这般煞费苦心,砸下无数银钱,皆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丽儿那样的人胚子,自是无人会放过的。

齐粟娘替董冠儿将珠花插好,赏了她二十两银子,三女便又开唱,她却是无心再听。这世上贫家寡妇一>再>也非少见之事,许寡妇当日若不是遇上她,以陈演地性子,看她可怜,又有许家和汪县丞在后头设法,难说会不会抬她进门。既是遇上她,她断容不得此事,虽是担心陈演官声,何尝不是恨之入骨。她逼许寡妇自诉于祠堂,名声大坏,断了她的妄想,绝了后患,安了自己的心。却也让许寡妇再难以嫁人,寡妇孤女,没有男人保护,便是这样的下场…

莲香见她脸色不好,知她烦心,无心游玩,便也推说劳累,听了两个曲儿,便散了。莲香送齐粟娘出府时,悄声道:“夫人放心,我暗暗使人在扬州城打听便是。”——

第十二章 漕连府的连大船(上)

了十月,天气渐冷,已不是游湖的季节,梗枝畏寒,连府里忙成一团。

陈演出门公干,察检扬州府各处的河工,齐粟娘便时时来漕连府走动探视,几个月下来,陈、连两府里过年都过得安生。

年后,连飘了四天的雪,陈演去了扬州城附郭的江都、甘泉两县衙门公干,齐粟娘足不出户呆得也有些闷。她用过午饭,苦笑着喝了比儿捧上的药,看着雪终于停了,记得梗枝还有一月便要临盆,便披上银狐皮直毛祆子,抱着铜暖炉,焚上荷片,坐了暖轿,过连府来探。

她在梗枝房里陪她说了一会话,见得又有外客来探她,便辞出转到莲香房中。她揭帘进门,正见得莲香、蕊儿在点收催生礼。

齐粟娘看着,礼盒里小孩催生衣服,单的,夹的、棉的、皮的、鞋子、袜子、祆子各样都是十几个式样,从出生一直做到了十岁,其余的金项圈、金锁片、金脚环、金锁头等孩儿饰品,样样齐全。

“这是梗枝娘家来的?”齐粟娘一边喝着雀舌茶一边笑道。

蕊儿一边点数,一边笑道:“枝父母早逝,娘家三个哥哥把她拉扯大,他们在清河时都是爷手下的船丁。

如今都出息了,做了船头、闸头,手下了几纲的漕船,守着瓜洲的大闸口。今儿是个好日子,敲锣打鼓,把催生礼抬了绕城一圈,送到了府里。”

齐粟娘笑道:“原来如此,方才还遇上她三个嫂子呢。”

齐粟娘早知道连震云来州更是富贵,如今看得他手下的船头竟也有这般的家底,置办如此体面的催生礼,也不太过惊异,到底也算是连震云的姻亲,总要另眼相看些。若是生了一个儿子,梗枝怕是马上就要抬成偏房姨奶,娘家更是腾达。

莲香微微笑:“兜生包、高脚产盆、衣胞罐都备好了。”转头看半叶。“过十天。便开始准备蒸舍生羹罢。”

蕊儿笑道:“姨奶奶急。梗枝临产还有三十天。舍生羹提前七八日蒸才好。慢慢把上等桂圆、莲子、红枣蒸出汁来。产妇生产当日喝了最补。日子汁太薄。日子太长汁又絮了。”

齐粟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笑道:“你还真是个百事通。这般地事儿也打听了?”

蕊儿面色微微一暗。“头年侍候爷时。也怀过…可惜生来就去了…”

齐粟娘与莲香俱是黯然。莲香勉强笑道:“大人保住了。还怕生不出孩子。总是能再生地…”转开话题。“桂姐儿呢?最爱热闹。也不过来看看这些礼?”

蕊儿没有出声。半叶撇嘴道:“奴婢听说她近儿有脾气得很。打鸡骂狗地。爷如今不在外头宿。白日也归得早。她以为她必是能占着爷了。没料到爷也少去她房里。不是去看梗枝姐姐。便是在姨奶奶房里呆着。她哪里还肯来看催生礼?”

莲香沉默半晌,“也是我疏忽了,今儿爷回来,我和他提提,也该去她房里歇几日了。”

齐粟娘听得难受,但看着蕊儿,也没有劝莲香趁机占着连震云不放的道理,暗暗叹气,便有些坐不住,正要告辞,外头一动,“姨奶奶,爷回来了。”

莲香和蕊儿俱是面露喜色,“今儿更早,方过晌午便回来了,不知用过午饭没有。”说话间,便迎了出去。

连震云披着玄狐皮祆,踏着黄皮油靴,走到莲香院门口,看了看阶下的抬盒,“有外客?”

莲香忙道:“梗枝娘家送了催生礼,人已经打发回去了。夫人在堂屋里坐着。”

连震云脚步一顿,“既

客,不方便换衣,我去蕊儿房里换。”走过长廊,院子里脱衣。

莲香、蕊儿知他今儿必是不出门了,心中欢喜,侍候他脱了玄狐大祆,穿上家常宝蓝翻毛重锦绵袍,换了净袜暖鞋,复又向莲香院中走去,莲香笑道:“夫人和我们家亲近,时时来的,哪里还算外客?就像妾身们不用回避二爷,她也不用回避爷,爷地礼数儿反是愈多。”

蕊儿看着连震云没有答话,笑道:“到底不是至亲眷属,若不讲些礼数,怕惹人说。姨奶奶心里却是早把夫人亲姐妹了。”

莲香笑着连连点头,连震云转头对连大河道:“把杭州那边带过的衣裳脂粉抬进来,交给姨奶奶。”

连大河连忙应了,莲香看着他去了,笑道:“说到这杭州脂粉,倒有个笑话儿,夫人原是最喜欢杭州关玉和的荷香粉,日日用地,却嫌太贵,起了兴自己做。陈大人居然替她找着了懂配方的人,结果她一听那粉里掺了铅粉,吓得不行,再不肯用。在家中天天照镜子,只说这张脸被毁了,还骂齐三爷,不该给她带这些毒粉。便是陈大人也被怨了,只说要不是为了讨男人欢喜,哪个女人肯用这种毒粉。”

蕊儿卟哧一声了出来,“难怪姨奶奶最近也没有用了,怕是被夫人吓的?”

莲香微微脸红,伸手摸了脸,小声道:“夫人说,再用下去,过不了几年就要变黄脸婆了…”

蕊儿拼命忍住笑,“满天下的女人都用呢,哪里就是毒粉了,这是见客的礼数,夫人现在用什么?我看着她每回来我们家,还是上了妆地。”

莲香指了指自己脸,“用珍珠呢。夫人前几日拿了五瓶给我,说是京城里九阿哥福晋赏下来的,既是别人送地,也不心疼,用完了再说。”

连震云原是不出声地走,听到此处,脚步一顿,看向莲香,“九阿哥?”

莲香笑道:“妾也觉得奇怪呢,怎的大老远赏这些东西,后来一想,齐三爷不是九爷府上地管事么,或是主赏识才赏给夫人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