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陪笑道:“比儿姑娘,这几年在姑奶奶府里过得可好?如今也是偏房姨奶了罢?可有替姑爷生下一儿半女?”

比儿微微笑着,“多承彩云姑娘动问,我虽是过得好,倒也没做偏房主子,如今还是奶奶身边的大丫头。”

彩云一怔,又上下打量了比儿,微带不信,“姑娘如今这般体面,当初大爷还和我说过,要抬你做偏房姨奶——”

月钩儿猛然回神,狠狠瞪了彩云一眼,“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别以为你凭着肚子里的野种就能——”

彩云立时跳起,嚎叫着扑了上去,一头撞向月钩儿胸口,哭叫道:“你敢说他是野种?你敢说他是野种?你连我一块打死了,你再到大爷面前去说,说我肚子里的是野种!”

月钩儿早有防备,一个闪身翻到炕床里头,眼见得彩云要碰到如意云纹的炕桌上,比儿眼疾手快,奔上来一把将她扯住,转头叫道:“来人,把彩云姑娘扶出去。”

两个媳妇应声走了进来,将哭骂的彩云架到了外间座榻上,比儿看着月钩儿,慢慢道:“姨奶奶,大爷如今三十了,还没个血脉。他是齐家的独根,我们姑奶奶日日担心齐家地香火。彩云姑娘如今有了身子,姨奶奶也该替大爷想想。”

月钩儿咬牙道:“便是姑奶奶在这里。这些话我也得说。大奶奶是正经人家清白出身地小姐。大爷地正室嫡妻。我也服气。但彩云便是怀了龙种。如今也不过是个侍妾。她一进门就仗着肚子里那块肉不给大奶奶叩头端茶。更没到我跟前来请安问好。平日里纵着房里地丫头挑三掇六。搬弄口舌。谁不欺负?天下哪有这样地规矩?我不教导教导她。难不成还等得她生了太子。抬了偏房。再来教训大奶奶和我么?”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响起。齐粟娘停在了房门口。盯着月钩儿道:“原来你是在教导她?我竟没有看出来。我还当你安心想让哥哥绝后。要让大奶奶也知道知道你地厉害。把这一府地人都震服住呢!”

月钩儿见得齐粟娘。心里一惊。连忙从炕床上爬了下来。规规矩矩福了福。陪笑道:“奴婢——”

“小嫂子不用多礼。我也受不起小嫂子自称奴婢。”齐粟娘看了目儿一眼。转头对沈月枝道:“一个一个来。打扫干净了才好。嫂子既进了这门。由不得嫂子做慈悲人。”提声道:“伏名。摆两张椅子到院子里。大奶奶和我一个一个看。先把那些不安分做事。专会勾引大爷。挑唆主子们互斗地奴才打发出去配人。再来收拾目无尊卑。不分上下。又或是急着要出门地混账老婆。”

伏名在正屋檐下摆了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中间一张茶几。绵绵摆上了两盏六安茶。齐粟娘和沈月枝左右坐下。

关在厢房里地媳妇丫头们又哭又闹。半点不肯安静。

沈月枝坐在椅中,默默无语。齐粟娘看了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也不说话,只等她自决。

前宅里爷们地作乐之声隐隐转入了内宅,沈月枝喃喃低语,“我家虽是书香门第,到了爹爹这一辈已是败落了,不过是面上还有些体面。我打小儿没娘,爹爹辛苦把我养大,教我读书识字,终临前担忧我孤苦无依,听信了媒婆的谎话,变卖家产备好嫁妆,把我嫁到扬州来,却没料着——实是卖到汪府里为妾。”

齐粟娘原听她说起过这些,这会儿又见她提起,仍是不出声地听着。

沈月枝叹息着,“那时节,我家已是穷得备不起体面的嫁妆,为了让我风光出嫁,爹爹把他身边的侍妾,跟了他七年的侍妾给卖了。”沈月枝苦笑着,“她对我也有几分养育之情——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突地,沈月枝话声一顿,漠然转头对伏名道:“把关起地一个一个领出来,我来看。”

伏名连忙应了,叫小厮开了房门,把那些妆乱裙散,面目带伤的媳妇、丫头一个接一个领了出来。

头一个就是目儿,她被拖到院中,满脸是泪,尤是叫着,“我是大爷屋里地人——”沈月枝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彩云,又看了看手上地三道血痕,“拖到一边,打发出去配人。”

目儿双目圆睁,尖声道,“凭什么打发我,我是大爷屋里的人——”

沈月枝看了伏名一眼,伏名立时叱道,“给我掌嘴!对着大奶奶,竟敢不自称奴婢!没听到大奶奶的话么,拖到一边去,打发出去配人!”

立时有两个小厮上前,给了滚地哭叫地目儿两个耳光,抓住她手脚捆了起来,丢到了一边。

满院子的媳妇丫头顿时吓住,月钩儿脸色苍白,不敢说话。彩云面上带笑,“大奶奶说得是,她这样地断断是留不得的。”

沈月枝看了彩云一眼,“伏名,把彩云房里领头砸东西地天长、地久拖出来。也拉出去配人。”

说话间,安生领着三个媒婆牙子走了进来,扫了满院子的媳妇丫头一眼,打千儿道:“大奶奶,姑奶奶,奴才把媒婆领来了。”

那三个媒婆看着这般的动静,知晓是大妇在发作人,料想今日必可领几个容貌上佳的出去,或是配人,或是卖到私窠子里,总能大赚一笔,连忙上前磕头请安。

沈月枝扫了那些媒婆一眼,点了点头,“你们且在一边看着。”

彩云见得媒婆已到,她地两个贴身丫头哭叫着被拖到了一边,她哪里肯放,奔到院子里将两人一把拉住。

她对着拖人的小厮又打又骂又哭,“自打我进了这府,人人都寻机会欺负我,想尽办法弄死我肚子里的孩儿,只有她们两个,有吃的替我先吃,有用的替我先用,好不容易保住了我肚子里的这块肉,如今要打发了她们,接下来就是打发我肚子里的孩儿了!”

沈月枝听她说到孩子,身子一颤,脸上慢慢涨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粟娘立时冷笑道:“比儿,把彩云姑娘架住了,请她回屋里去休息。安生,你爷说,今日我就搬进来,守着彩云姑娘,有吃地我替她先吃,有用的我替她先用,等她肚子的孩子生下来,我送她六十四抬地嫁妆,另给她配个好人家,免得她在我们齐家日日被人欺负,被人惦记!”

彩云惊得不轻,转身瞪着齐粟娘,“我肚子里是大爷的——”

齐粟娘蓦然站起,“你也知道你肚子里是大爷的骨肉,不好好呆在屋子里养胎,整日里顶着这孩子和人打闹,还敢说别人要打发你的孩儿,我看你是想自己打发了他!你再不安分,齐家就只要这个孩子,照旧打发了你。”看着一脸有恃无恐的彩云,齐粟娘越发冷笑起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怀了孩子,我就不敢发作你。大爷才三十,大奶奶才进门半年,满府里都是女人,我齐家不怕生不下孩子!安生,去,和大爷说去,彩云不服我和大奶奶地管教,现下我要连她肚子的孩子一并打发了出去!”

安生笑嘻嘻地道:“回姑奶奶地话,方才小的领媒婆进来时,大爷把小地招过去说了话,这后宅里的事姑奶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除了把大奶奶给他留住,其他的大爷不心疼。”

齐粟娘听得一愣,看了看安生,安生连忙道:“奴才可说地是实话,姑奶奶不信,叫比儿再去问一回。”

齐粟娘看着脸色渐好的沈月枝,瞪向彩云,“你一进门就仗着有孕目无尊卑,连大奶奶也不放在眼里,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地拖到一边去,一起打发出去配人!”

沈月枝见得伏名果真上去拖人,顿时惊到,“姑奶奶,这…这…还是饶了她罢…”

彩云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听得沈月枝开口求情,甩开伏名奔到沈月枝面前,卟嗵一声跪下,抱着她的腿哭道:“大奶奶,大奶奶,求你看在这孩子真是大爷骨肉地份上,别把我打发出去,我…我…奴婢以后再也敢了…”

齐粟娘听得她终于服了软,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见得沈月枝向她看来,“姑奶奶,你就饶了她这回…”

齐粟娘越发厉声道:“你给我记住了!大奶奶是正妻,你是侍妾,大奶奶是主子,你们都是奴才。你就算养了儿子,抬了偏房,大奶奶才是他的嫡母,你只是个姨娘!妻妾妻妾,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妻,什么是妾—就算大爷连大奶奶也不要了,这满府的女人里,也只有大奶奶能拿得到休书,世上只有休妻的七出规矩,没得休妾的说法,管你是偏房还是侍妾一律是打发出去配人!你要想在齐家呆下去,这辈子就别忘了这个规矩!否则,大奶奶随时能打发了你们出门!”

彩云骇得说不出话,只懂点头,沈月枝怕她伤了胎儿,连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齐粟娘的眼睛转向月钩儿,月钩儿顿时跪倒,一边哭一边磕头道:“姑奶奶,姑奶奶,看在奴婢进门时,是给姑奶奶叩头端茶的份上——”

“原来你还记得那叩头端茶的事——”齐粟娘盯着月钩儿,“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被个丫头在耳朵边说几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府里搅得翻天覆地,不知道安分半点,当年我白关照你了!大爷也白抬举你了!”转头叫道:“来人——”

月钩儿骇得大哭,扑到沈月枝面前,“大奶奶,大奶奶,看在大爷的份,看在大爷的份上——”

沈月枝心中不忍,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她——她也是受了不少委屈—”

齐粟娘咬牙道:“既进了这府门,姐姐妹妹这么些人处着,有谁能不受委屈?嫂嫂受的委屈不少么?她这样的性子——当初就该找个单夫独妻过小日子,偏又进了这宅门里做妾——当年我费了心思教她,不过就是想让她这府里过得安生些,长久些,她——”怔怔看着月钩儿那双和沈月枝酷似的上挑凤眼,心中酸楚,“来人,端茶来。”

月钩儿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满院子的奴婢皆是屏声静气。前宅里的曲儿声远远传来,因着少了些脱跳的高音,听着似是平缓安和,然则,那乐曲声中的人气儿便也少了。角儿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入戏得太深,本性儿便也不见了。

绵绵慌忙端了盏洞庭君山茶过来,月钩儿抹了眼泪,看了看齐粟娘,给沈月枝结实磕了三个响头,接过茶,高高举过头顶,“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连忙接了,喝了两口搁到茶几上,绵绵上前将月钩儿扶起。

“伏名,再拿一把椅子来。”

伏名应声而入,从正屋里又抬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亲手摆在齐粟娘和沈月枝的下首。

“端两盏茶来。”

彩云也不要齐粟娘叫,连忙走到座前,先跪下给沈月枝磕了三个头,接过绵绵递上的苦丁茶,高举过头,“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接过茶,匆忙沾了沾唇,便就搁下。

绵绵扶着彩云站起,齐粟娘看向站到一边的月钩儿,“过来,让彩云给你请安奉茶。”

月钩儿再无半点骄色,一双凤眼中的灵气儿也散了去,木木讷讷应了,坐到了下首太师椅上。、

彩云规规矩矩福了三福,“给姨奶奶请安。”神色呆然,端过另一盏苦丁茶奉上,“姨奶奶喝茶。”

比儿扶着齐粟娘走入了正房,倚在座榻上休息,听得外头沈月枝发落众女。若记得是方才打闹过的头领,便命拖到一边,丫头配人,媳妇赶回家里不用。若是记不清,就问伏名和绵绵,俩人同声说这媳妇丫头诸船行径可恶,便又命拖到一边,若是伏名和绵绵有一个说尚有可饶之处,便命打二十板子,仍是留用。

院子里越发没了声响,只有沈月枝越来越漠然的发落声。媒婆牙子们偷笑着,齐府里的大妇要立威,杀鸡给猴儿们看,只盼着她杀的鸡越多越好,虽是送出去配人,但谢媒钱哪里及得上卖身钱,落下几只偷偷卖到私窠子里才是好路数儿。

比儿见得齐粟娘靠在靠枕上,半晌不语,面色疲累,心中担忧,不由伸出手去,一边替她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道:“奶奶…”

齐粟娘慢慢睁眼,看着比儿,终是落泪,“比儿,我舍不得让你去做妾…”

比儿亦是落泪,“奶奶放心,我断不嫁出去做妾,若是有福气,寻个好人单夫独妻地过日子,若是没福气,宁可侍候奶奶一辈子…”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一)

天色已是近晚,大花厅北间,八椅四几三面排列的剔~手椅上,齐强一边搂着苏戏调笑,一边听曲儿。

棋童扮上妆,头戴赤金冠,身着滚龙黄袍,道升头上金凤珠冠,身上大红云绵凤纹祆裙,同声唱着《长生殿》里的《密誓》,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听得两人声腔极正,句句入情,各各叫好,纷纷打赏。棋童与道升唱毕谢赏,棋童也不去妆,偎入孟铁剑怀中劝酒嘻笑。

道升到后头换下珠冠凤袍,洗去大妆,一身素净走到宋清身边,宋清笑着执了她的手,轻轻吻了吻,“色艺俱佳。”

“德隆,去后头让伏名和姑奶奶说,今儿晚了,明日再去九爷府里请安。让她在我府里吃晚饭。”瞪了微露喜色的罗世清一眼,“让她在后头和大奶奶一起吃,不用到前头来了。”孟铁剑三人皆是大笑,狄风如瞅着罗世清,“那阵儿你喝醉了抓着人就问为什么,我问你什么为什么,你说她为什么不中意我—”

孟铁剑笑得呛酒,咳得满脸通红,罗世清的脸亦是通红,“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再说我翻脸了!”

齐强和宋清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众人正说笑间,前头门子报了进来,“大爷,李公公和傅公公来了。”

齐强一怔,连忙站起,领着众人接了出去,李全儿亦有二十七八,和齐强笑着打了招呼,恭敬给四位漕上大豪打千儿请安,因着四人都花银子捐了候补官,宋清连忙扶住,“下官们怎敢受公公的礼,上年七月里的东西公公可还喜欢?若是还过得去,我再差人送些。”

李全儿笑道:“宋大当家厚赐,咱家却是愧领了。”看向齐强,捧了四个红贴儿,“八爷在九爷府里摆了席,请四位大当家的过去用饭,九爷让齐管事也一起过去。”

宋清四人皆是微露喜色。接了红贴。齐强看了看一直未出声地傅有荣。“来人。去请姑奶奶。一起去府里给九爷磕头请安。

宋清看着齐粟娘从后宅出来。李全儿和傅有荣俱都上前请安。两边里互拜了一回。齐强扶着齐粟娘上了玉顶檀板暖车。众人骑马。慢慢向三条街外地九皇子府。

到得门前。宋清跟着李全儿、齐强沿着甬道绕过正堂。眼见得前头一间大花厅。花厅南北各摆一座透雕花卉六扇屏风。将大花厅虚虚隔成三间。

正中敝间十二架长柱宫灯高燃银烛。黄花梨螺甸大长案上摆了一桌席面。

南间是一座黄花梨镶大理石雕花罗汉座榻。中放小方桌。

北间八椅四几成列黄花梨雕椅、几摆了三面。两位腰束黄带的男子隔几坐在椅上品茗,见得他们到来,双双站起,

宋清知晓必是八阿哥和九阿哥,正在心中欢喜的时刻,突见得那位傅公公脚步一顿,低低和齐粟娘说了一句,齐粟娘点了点头,回头看了齐强一眼,便跟着那位傅公公走到另一条甬道上去了。

宋清正觉奇怪,狄风如忽地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个傅公公,好似是十四阿哥身边地人…”宋清沉吟不语,看了狄风如一眼,“倒不是怕人抢功,分了江苏帮的地盘,只是如今看来,我那法儿犯着了自家人,怕是用不上了…”狄风如一怔,正要说话,已到到了花厅前,只和随众人向两位阿哥请安,无暇再说。

齐粟娘跟着傅有荣慢慢走近湖边,顺着曲廊上一盏盏明亮的宫灯,远远见得通直斋外水榭里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着一桌席面,栏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齐粟娘微微愣住,“十四爷又长高了…”

傅有荣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齐姑娘还记得,十四爷当初在御船上地时候,比齐姑娘矮了半个头,如今过了十年,怕是比齐姑娘高了快两个头了。”

齐粟娘无趣道:“他还是小时候可爱一些…”

傅有荣愕然回头,看着齐粟娘直笑,悄声道:“可不可爱咱们不说,十四爷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再凶,也让齐姑娘牵着鼻子走。这到了上回扬州城里,十四爷十八岁了,齐姑娘就不敢太糊弄十四爷了。如今十四爷二十岁了,齐姑娘,奴才就提个醒儿,可别再糊弄他了…”

齐粟娘瞪眼道:“谁说我糊弄他了?他喜欢乱发脾气,嗓门又大,要是不抢在他发火前说几句好听的话,讨他地欢喜,在他面前谁还能安安生生呆上半柱香的功夫?我还想继续吃饭过日子呢。”

傅有荣笑得直喘气

廊口站住,“齐姑娘,十四爷是主子,咱们是奴才,齐姑娘可是没得说,你就忍忍,让他多高兴高兴…”

齐粟娘同情地看着傅有荣,“傅公公,我说句实话吧,论冷面儿镇定功夫,是四爷身边的秦全儿公公,论讨人欢喜的功夫,是十三爷身边的顺儿公公,论软刀子功夫,是八爷身边的李全儿公公,这论起忍劲儿——我一直觉得还是傅公公你无人能比…”

傅有荣哭笑不得,见得齐粟娘全没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看了看水榭里的人影微微晃动,似已不耐,只得道:“齐姑娘,你请吧,十四爷等了你半会了。”

齐粟娘一愣,看了看水榭,惑道:“你不去?那里头好像没人侍候…”

傅有荣微笑看着齐粟娘,“不是有齐姑娘——”见得齐粟娘转身就走,连忙一把扯住,“我地姑奶奶,你别吓奴才了,奴才可不敢再说玩笑话了,十四爷有正事儿和你说,奴才不方便在一边听着。”

齐粟娘脚步一顿,微微犹豫,慢慢点头,“我也该回报十四爷了…”

齐粟娘走下曲廊,进了水榭,方要从腰间抽帕子请安,十四阿哥已是瞪了过来,“你和小傅子磨磨蹭蹭嘀咕些什么,爷在这里已经等了大半会了。”

齐粟娘陪笑道:“十四爷恕罪,奴婢远远见得十四爷,似是比往年更高了些,一时感慨,就和傅公公多说了两句,累十四爷久等了。”

十四阿哥微微一愣,笑了出来,“竟是说这个?”见得齐粟娘抽帕子曲膝请安,抬了抬手,“起来罢。”

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边仍是摆着四张官帽椅,东头剔红海龙纹高脚香几上换了一盆木芙蓉,与池中的未见形的水芙蓉相映成趣。

南北两头各放了四枝红木长灯架,八盏宫灯把水榭照得格外亮堂。齐粟娘见得桌上四碗八盘江南菜式,三般江南细点,三般时鲜果品,十四阿哥在上首坐下,笑着招了招手,“过来。”

齐粟娘走了过去,执着攒丝莲花瓷酒壶,给十四阿哥倒了杯酒,便嗅出是金华酒。十四阿哥笑道:“行了,你也用些罢,正是晚饭的时辰。”从桌子上取了一碟扬州三丁包子和一双牙箸递给齐粟娘。

齐粟娘施礼谢了,站在桌边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她吃了两个,见得十四阿哥起身舀入水银鱼汤,连忙将碟、箸放在桌边,接了他手中的攒丝莲花瓷碗,给他舀了半碗,双手奉上。

十四阿哥坐在桌边慢慢喝汤,笑道:“你也喝一碗。”齐粟娘施礼谢了,取了桌上另一副青瓷碗、勺,舀了一满碗汤。她站在桌边喝了小半后放下,又换了三丁包子,站在桌边吃了一个三丁包子后,便将余下的汤都喝光了。

十四阿哥见她抽帕子拭嘴,皱眉道:“你平日里就吃这一点?难怪瘦了这许多,陈变之喜欢瘦一些?”

齐粟娘脸上一红,“回十四爷的话,奴婢…奴婢习惯晚上吃少,怕不受用。”十四阿哥点了点头,也再说话。

齐粟娘站在桌边,看着他把鱼翅吃得干干净净,鸽蛋青菜心半点不留,烧荔枝鸡留下一堆骨头,口蘑烧白菜一扫而空,一碟松仁糕、一盘鸡蛋春饼全都入肚,仍是闷声不吭,埋头大吃,与平日极是节制有度,只吃七分饱的皇子礼仪大不相同。齐粟娘眼见得他要将一海盆入水银鱼喝光,不由道:“十四爷,吃多了会坏肚子,对身子——”

十四阿哥抬头瞪了他一眼,“爷不是小孩子,你当我不知道么?”说话间,便放下了攒丝莲花瓷碗,却仍是不说话,齐粟娘看他盯着她用过地青瓷碗勺半晌不语,微觉奇怪,细细看他,却发现他只是在愣神,恰巧把视线落在那处而已。

齐粟娘见他如此犹豫,难以开口,她的心慢慢也沉重了起来,左思右想,猛一咬牙,“十四爷是想…想杀什么人?又不方便——所以叫奴婢—”

十四阿哥醒过神来,猛拍桌子,大恼骂道:“爷要杀人还要使上你这奴才?爷如今虽是被皇上不带见,还没落魄到那份上!”

齐粟娘虽然对他“奴才”、“奴才”地叫着,大不顺耳,但听不是叫她去杀人,顿时松了口气,心中欢喜,陪笑道:“奴婢失言了,十四爷这样的英雄人物,不说府里的侍卫,门下的武官,便是您自个儿,都是以一挡百,哪里用得上奴婢——奴婢不过是表表忠心…”

十四阿哥缓了脸色,哼了一声,走到东头栏前,在木芙蓉边来回踱步。过得半晌,他终是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栏上,“你过来,爷和你说。”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二)

娘走了过去,站在十四阿哥面前三步处,十四阿哥她,柔声道:“今儿晚上,陈变之是不是去直隶总督在京城老宅里赴同年宴去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回十四爷的话,外子是去那里了。”

十四阿哥招了招手,“你过来些。”齐粟娘看了看他神色,不是要占便宜的样子,依言站到了十四阿哥面前一步处,低头看他。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会,伸出左手,似是要抓住什么,伸缩了两回,终是叹了口气。他慢慢握住齐粟娘抓着帕子的右手,包在掌心中慢慢摩挲,看着齐粟娘的眼睛,柔声道:“等他回来了,和你说要娶噶礼的族侄女做妾,你别和他闹,让他娶。等得礼在皇上面前过了关,他的新鲜劲儿也过了,你爱怎么作都由你,爷担保,没人说”却只觉手面上一湿,一滴眼泪正正地砸在了他的眼下三分处,滚烫滚烫。

十四阿哥一呆,顿时恼了,甩开齐粟娘的手,怒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纳个妾,爷问清楚了,她父母不在世了,娘家没人,空顶着一个贵姓,没能耐压到你头上。当初爷不就是为了这个,怕你受委屈,在皇上、皇太后面前闹么?若是叫你受委屈,爷会开这个口么?”

齐粟娘咬着唇,说不出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向下坠。十四阿哥越恼怒,蓦然站起,冲到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边,站了半会,狠狠一脚踢翻了一张红木南官帽椅,又冲回齐粟娘跟前,怒道:“爷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若是叫你去和他直接说噶礼的事儿,女人去多这些嘴,再加上他那性子,你难免要失宠。现下那府里摆了满宴,董鄂氏按满人规矩出来劝酒,让他相看,再灌醉了他他失了足中了套,是他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干系。过一两月,你寻借口把那女人打出门,有爷在没人敢说你一句。你还是稳稳当当做你的正室嫡妻,你说,爷这不都是为了你么?”

齐粟娘哭道:“他…他也没打算在皇上面前参奏噶礼…”

十四阿哥一怔,“他和你说这些事?他是怎么说”转眼又怒道:“不管他怎么说,若是不把他拉下水,给他些好处,到了皇上跟前难保他不会改主意!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你回去不许和他闹。”说罢,转过身去,用力摆了摆手。

齐粟娘哭泣着,甩帕子行了礼,慢慢走出了水榭,从湖面上的曲廊上走了过去,对傅有荣惊异地询问声充耳不闻,只是哭泣着,沿着青石甬道慢慢走着。

她一时恨不得飞奔到直隶总督府里去寻陈演,一时又恨不得自己当初未被十四阿哥所救,宁可被九爷指使去暗算太子,和刘三儿一样早早被灭了口,更恨不得从没遇上十四阿哥,没被他可怜关照,欠了一次又一次的情份,到得眼前,不说开口拒绝竟连哀求的余地都没有。

李全儿站在甬道拐角阴暗处。远远看着齐粟娘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回来。悄悄退了开去。疾步向花厅走去。花厅早已掌起十二宫灯。九爷和齐强低低笑语。八爷与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谈笑风生。甚是热闹。

李全儿轻轻走到八爷身边。附耳说了两句。八爷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九爷。点了点头。“他总算也开口了。”

九爷哈哈大笑。“就为了让他开这个口。我寻思了多久。不过是让她回去什么都不要干。这样地差事也叫差事?我若是奴才。能寻上这样一个主子。当真是八辈子烧了高香了。”

齐强听得他们说话。隐约猜到一些。却又不确实。当着罗世清几人地面。又不能问。正坐立不安间。从花厅门里见得齐粟娘沿着甬道从通直走了过来。心中暗喜。陪笑道:“九爷。奴才地妹子从十四爷那边回来了。奴才叫她过来给八爷、九爷请安。”

九爷笑着点头。“去吧。”又转头道:“来人。把十四爷请来一块儿喝酒。”

齐强连忙退了出去。急步向齐粟娘走去。远远把她拦了下来。看她哭得满脸泪水。心中一惊。一边从她手上取了帕子给她拭泪。一边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是不是噶礼地事儿?十四爷要你开口?或是让你什么都不要干?”

齐粟娘抽泣道:“噶礼要把当年那个族女嫁给他做妾…好让他不在皇上面前参奏他…十四爷说,要我回去不准闹…过一两月再打出去…”齐粟娘的泪水越来越多,“…他现在就在直隶总督里,那个族

…”

齐强将齐粟娘抱入怀中,轻轻拍着道,“不怕,演官儿不在意门第,这个哥哥现下拿得准。”齐粟娘抬头看着他,哭道:“他们要把他灌醉了,生米做成熟饭,他不娶也得娶了,哥哥,我没法子听十四爷的,我要去直隶总督府里找陈大哥”说着,就要抽身离开。

齐强连忙拉着她,轻声道:“不能这样明着来。你将来还得靠十四爷关照你,论情份儿,你也该替他办些事儿。你不用去,哥哥差府里地德隆去直隶总督府,就说是扬州府来的急事,讨个回音。只要德隆见了演官儿,把这事儿和他一说,他就不会中套。十四爷不是要你什么都不要干么?只要演官儿不中套,这事儿就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齐粟娘心中一喜,眼泪顿时止住,方才一片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微一思索犹豫道:“德隆他以前不是九爷府里的副管事?他会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九爷,?我自已偷去,打扮成丫头,去送衣裳,免得连累哥哥。”

齐强笑道:“当初九爷怀那五房奴才是太子的人,遇上那日要请四爷、十三爷议事,方才寻借口赶了出去。德隆是我的副手,甚是精干,被赶出去后六七年也没见他投到太子门下去。太子已废,我府里正缺人手,他来求我收留,我就让他跟着我办一些外头地事。这些事他可比伏名和安生老练,你放心,这事不会让九爷现的。”

齐粟娘听得如此,便放了心,催着齐强赶紧去办,齐强笑道:“满人的规女人出来敬酒,总要吃到半路上才行,现下地时辰还早着呢。来,把眼泪抹了,去给八爷、九爷请了安,你退出去的时候就去和德隆说。他就在外头门房里候着呢。”

齐粟娘大喜,连忙用帕子把脸上已花了的妆容抹去,整理衣裳,跟着齐强向花厅走去。

齐粟娘来到厅上,甩帕子施礼,“奴婢给八爷请安。给九爷请安。”

八阿哥看了看她微红的眼眶,素白地脸庞,微笑道:“起来罢。”

九爷见得齐粟娘站起,亦笑道:“在南边帮着你哥哥好好办差,若是”

齐粟娘听得身后靴声响起,齐强、罗世清等人都站了起来,九爷站起笑道:“十四弟,来得真快,我来给你引见几位漕上大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