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花香的暖风吹着长阳大街上的过往行人川总督、甘陕总督所差的官兵将消息一路奏报到京城,北河河总探源制图一行人,已过甘陕入藏地。

丰台十八乡的每日午时送花车缓缓向宫城里而去,李全儿与傅有荣并骑走在长阳大街上。

儿笑着对傅有荣道:“这回你主子放心了吧?她隔几日便上查府里住,听说睡得很是安稳。晕厥的毛病也再没犯过。”

傅有荣却是一脸惑,“虽是这样说她脸色儿也没好多少。我去的时候虽是没见着她喝茶,但我仔细一闻,满屋子都是茶味儿。”又烦恼道:“还有桩事儿我不敢和十四爷说,伏名央我求十四爷再换个太医去。说是她在府里时不太对劲。

开先把贴身丫头赶出府,这倒也罢了,想着不过是没地使气。没料着前两日半夜三更不睡觉个儿在房里弹弦子琴,伏名怕她是伤心魔障了…”

李全儿微微一愣“她会弹弦子琴?她平日里对这些可不耐烦…”

“谁说不是呢?我这儿正愁着呢,再要和十四爷说也得整天搭拉个脸,谁撞上谁倒霉上回不是还顶了八爷么?”

李全儿苦笑道:“十四爷是不想让她再碰牙行上的事,免得和她哥哥一样。八爷也是没法子。太子爷学着咱们,在西直门大街上开了家三宝牙行,在江南也开了,叫德隆主持着用尽手段抢生意,这时节要换个新手上去,江南的生意可就全完了。这不,又差着我去赏东西。”

傅有荣愁眉不展,李全儿安慰道:“放心,她可不是个柔弱妇人。她什么事儿没经过?她婆婆、她爹娘还不都是她葬的?也没见她得了失心疯。十四爷不是还把崔浩召过来问了她的病么?你也知道她当初是跳水逃的吧?”

傅有荣咋了咋舌头,“别说我了,十四爷当时听了都愣住了。她那才多大点?男孩儿倒也罢了,她可是个女孩儿,可真是不要命。她要是个男的,十四爷保准更喜欢。”

李全儿大笑道:“说实话,我现在还琢磨你们主子心思不透。你和我说说,十四爷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她抬府里去?咱明不来,总可以来暗的罢?我还记得在御船上时,十四爷隔三岔五就抓着八爷说她,不听还不行,怎么就丢开手了?”

傅有荣翻了一会儿白眼,犹犹豫豫道:“这事儿我也把不准。那时节十四爷还小,也没心思和宫女们玩。十三爷虽和他差不多大,也是个豪爽性子,却学了四爷的样,正经听话得过了些。正巧儿遇上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我头回见着她和十四爷一人一头站在楼船上玩那些泥巴沙子,当时一晃神,倒觉着是两个十四爷,她脸上的表情和十四爷一模一样,都是皱着眉,抿着嘴,低着头…”

傅有荣和李全儿到得齐记牙行门前,正见得伏名在命人套车。李全儿挥了挥手,命跟着的小太监把八爷赏的一匣子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儿递给了伏名,“齐姑娘这是要出门?”

伏名接着匣子,脸上带着笑,“今儿牙行里的事不算多,说是要去查府里散散,和查府里的女眷说说话儿。”

傅有荣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你劝着她多去查府里住几日,散散心。”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四]

着齐粟娘的马车在西直大街上缓缓走着,眼见着过了拐过一道弯,便到了西直门大街虎头胡同查府门前。

齐粟娘径自进了自香斋,便说要洗澡睡觉。查府里的丫头们连忙掇了汤桶,送了热水及各色用品进来,便退了出去。

“今日是三庆园的戏子们来唱曲儿?”道升坐在后宅暖阁里和刘夫人、查大小姐闲谈,“请了哪些府里的人?”

“前几日多是八爷那边的人,这几日太子爷和四爷人不少。今晚四爷听说也是要来。”查大小姐笑道,她穿着一身白底挑绣红牡丹对襟春衫,黛眉斜画入鬓,胭脂浓浓晕腮,眉间贴一朵玉石梅花,耳下坠一对梅花红石,当真是娇媚无比,这般的媚妆之下,与齐粟娘七分相似的轮廓倒也只辨得出两分。

道升惊异道:“四爷也来?这可是个希罕事儿,这位爷可难请得动最多也是十三爷走动走动罢了。”

“正是呢。所以才意请了三庆园的红戏子,再加上咱们府里的苏戏班儿,多少也要让这位爷能过过眼罢。”查大小姐手中的六花扇子半掩粉面,斜露出额间半边玉石梅花,衬着水眼桃腮,道升虽是个女子,也看得心头一动,笑道:“府里的苏戏多是淡妆清唱,三庆园的戏子怕是要上大妆唱大戏罢?”

查大小姐伸指点了点道的额头,“忘了你们爷是什么喜好的了?我听陈夫人说,四爷也是个好佛吃素的,必是不爱看大妆大戏。再者三庆园这样的班子,四爷怕也是看多了,总不能让他瞧得无趣。”转头道:“来人份贴子来,送到芳阁给宋爷,请他今晚到前头来听戏。”

夕阳残照,撷阁院中的白玉大花盆泛着一抹血色,盆内绿牡丹花在太阳下晒了一日,有些萎顿,因着这一抹颜色衬起是鲜艳了起来,刀剑般的绿叶儿在随风摆舞,若隐若现,带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响,如查府前宅里弦子琴弹奏的曲儿一般。

查府前宅大堂掌上了,照得通亮。里头摆着八座席面,坐着七八十名贵客。首席上坐着的宋清借着倒酒,打量坐于主位的四阿哥,没料到竟是愣了神。四阿哥似是察觉有人偷觑,双眼扫了过来。

两眼神一触宋清回过神来,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双手捧杯,敬上四阿哥。四阿哥一怔含疑惑,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盅到唇边慢慢饮了。

次席上地宾客热闹了起来。喝酒猜拳。动静不小。四阿哥皱眉看了过去。眼光一冷。轻轻哼了一声。

宋清顺着他地目光看去。却被一片云霞般地身影挡住了视线翩翩而入地十余名苏戏素颜淡妆。轻启歌咙番献唱。宋清在云袖雾发之间。隐约辨出次席上坐着地是太子地门下似还有乳公凌普府里地管事。

歌吟三套。正是起更时分热宴之时。席上客人皆有三四分醉意。三庆园地戏子班头上前笑道:“各位爷。往日里小地们多是扮大妆唱大戏。今儿也玩个新鲜。班里地姐儿们把那些小曲儿细细唱上几段。还请爷们赏脸听听。”

众席上一时间纷纷叫好。果真见得三庆园地戏子没有上大妆穿戏服。但个个浓装艳服。面上香墨燕脂香浓。发髻钗环夺目。与苏戏班子大相径庭。宋清见得四爷微微皱了皱眉。自又顺着他眼光看去。不禁也皱了眉头。

苏戏们散入了席间陪酒。宾客们已是喝了五六分醉。纷纷嘻笑招手。将她们抱入怀中。首席上地四爷没得动静。查家大女婿只是喝酒微笑。宋清这会儿地心思全在四爷身上。其余几人便是心里发痒。也厚不了脸皮招人。倒叫次席上拉去了五六个。喧闹声越发大了。

三庆园地戏子唱起曲儿不比苏戏们差。因着唱惯了戏。声腔儿免不了脆亮了些。少了几份雅致。却多了几份娇媚。

宋清心不在焉,全没听进耳朵里去。

四个戏子各唱了一曲,施礼下席,便有三个被人看中,直接拉到了席上陪酒,此时听得二更鼓响,客人们怕是有**分醉了。宋清突地见得四爷左眼角微微一抽,顿时醒过神来,便听得弦子琴拨响,有戏子开腔唱着一曲《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

这声音虽是变了腔调,仍是将宋清惊得不轻。他扭头看去,却见得极艳丽一名戏子,面上燕脂浓抹,眉上香墨深描,五朵金花翠钿从她额头斜贴至腮边,一时间只觉得满目艳光,却细辨不出眉眼。颈上一个金灿灿的包金项圈儿,缀着五彩缨络,腕上两个赤金腕儿,通身绿满地锦祆儿,宽枝百叶绿宽裙,衬得肌肤如雪似玉,便把身形过于单薄了缺点掩去了大半。她十指纤纤拨动弦琴,“…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玉坠污泥中…”

这戏子声腔极响,模样身段儿又好,弹唱间眼波四转,媚眼儿满堂上都抛了去。一曲儿还未唱完,醉客的嘻笑叫好声连连不断,尤以次席上为最。首席上也有人趁醉向主人家的打听这戏子的名姓。

刘和亭是主人,自是喝了不少酒,带了四五分醉意。他仔细看去,烛光浓妆下,那艳妓面目模糊,

觉着甚是妖媚,“我也未见过她。怕是三庆园新进~是看着有些眼熟…她身上头面不菲,应是个红戏子才对…”

那艳戏唱罢施礼,抱着弦琴弯腰低头向三庆园戏班退去,正路过次席与首席间。宋清见得四阿哥的脸愈来愈阴沉,再看看次席上酒醉贪婪的眼光,待得那戏子路过他身边时,低声笑道:“过来。”

那艳妓脚步一顿,却似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向次席退去。宋清伸出手,牵住了她绿满地锦祆儿的衣角,“过来。”次席上便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那艳妓低头坐在宋清身边紧紧抱着弦子琴,既不陪笑,也不劝酒。宋清也不管她,只顾着和席上的众人笑谈,对身边艳妓满身散发出来的怒意只作未知。

刘和亭惑地看了宋清一眼,努力瞪大了醉眼,打量着那艳妓四阿哥开口与他说话,刘和亭便连忙转过头去了。

三庆园的戏子唱完了曲儿,全散入了席中。首席上既有宋清开了头,四阿哥虽是没动静,仍是有人叫了三个戏子入席陪酒,喝酒猜拳的笑闹起来。

宋清听得隔旁客人身边戏子惑低声道:“你怎么了?虽是不及你妹子目儿,到底也是到处走班的知道规矩的。木头木脑的,没见着班头瞪你么?仔细回去连累你妹子挨鞭子,还不给客人倒酒?”

宋清微微侧,那艳妓含糊了几句过三庆园戏子好意塞来的酒壶,低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看着十根纤瘦细长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银盏壶,白得透明的手背上浮着淡淡的青筋是玉脂上的纹理,又似是用力太大不得把银盏壶捏碎了一般。宋清不禁笑了起来,端起倒得满满的酒盅儿一口喝干。

那艳妓愣了愣,微一迟,又倒了一满杯。

宋瞟她一眼,仍是笑着一口喝干。那艳妓似是发觉宋清好哄,是个呆客一言不发只管倒酒。宋清扫了一眼和刘和亭说着废话的四阿哥,酒到杯干点不需她劝,三两下就把银盏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又不理会她,转过头去继续和众人笑谈。

那艳妓打量了半会得他精神头儿比开先还好,说话条理分明,没有半点醉酒的模样,微一犹豫,“奴,下去更衣——”话音未落,宋清在席面下的手就摸到了她的衣角。

宋清听得身边艳妓牙齿咬得卡发响的声音,只作未知。他见得别席上的客人上前来向四阿哥敬酒说话,刘和亭得了空转脸过来,便推了推桌上的空酒盅,“倒酒。”

早有侍者将空了的酒壶换了下去,那艳妓似是急着想脱身更衣,非要把宋清灌醉一般,不停地倒酒。宋清连喝了四五杯,见得刘和亭的眼光看了过来,终于侧过身子面向那艳妓,正巧挡住了刘和亭的视线。

那艳妓见得宋清看了过来,眼神躲闪了开去,宋清微微笑着,将酒盅儿取在手中,伸到那艳妓面前,“倒酒。”立时便听得那艳妓手中的银盏壶上发出了指甲刮擦之声,那艳妓极含糊地道:“你少管闲事…”

宋清面上的笑更浓了,将酒盅儿向她递了递,“倒酒。”正说话间,次席上的人似是醉极了,撒起了酒疯,闹着要和别的席上换陪酒戏子。

那艳妓立时转过头去,看向次席,却只觉衣角一紧,听得宋清低低笑道:“…班头没教你么?陪客时忌讳叫客人发觉你抛媚眼勾搭别的男人…”

那艳妓只觉宋清的手从衣角向她腰上去了,忍气回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的左手停在了她绿满地祆儿的衣角上,右手端着酒盅,瞅着那艳妓,慢慢喝酒。

那艳妓见得他竟是精明起来,不肯和开先一样傻喝,面上顿时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宋清扫了一眼还在和客人说话的四阿哥,低笑道:“…班头没教过你怎么劝客人喝酒么…”

那艳妓听得他话语里全是调笑的意味,实在是忍无可忍,冷了脸把酒壶向桌上重重一放,翻脸站起。

宋清笑着看她,不肯松开扯着她衣角的手,正要说话,席前的客人施礼退了下去。四阿哥转脸过来扫了那艳妓一眼。那艳妓身子一颤,强撑了半会,眼见得四阿哥的神色似是要开口召她过去陪酒,立时坐了回去。

宋清低低笑道:“就你这样不懂看客人眼色,还能去侍候那边席上的人?”便松开了她的衣角,侧转了身子不再看她。

眼见得三更鼓响,欢宴将散,各席上的人到首席上来敬酒套交情,不说四阿哥,便是宋清也被缠住。他没奈何看了那艳妓一眼,起身应酬,待得他再得空儿转头,那艳妓已不见了踪影。

刘和亭走到一边,开先他差到后院里的丫头悄悄在他耳边禀告,“奴婢到自香斋看了,外头侍候的都说陈夫人在安睡,半步未出过房。奴婢在内室窗前探了探,陈夫人正睡在床上。”

刘和亭挥手让她退了下去,喃喃自语,“天下生得似的竟有那许多?许是我醉厉害了——”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五]

席还未散,各府里的下人已有勤谨些的出门打理车驾耳房里吃喝的从人了。查府三门还未打开,五处角门儿却早早敝了开来,任由各府的从人出入。堂上仍有残席,与查府交好的几位亲朋尤在说笑饮酒,彻夜长饮也是寻常。

散去的客人们三三两两散走在查府堂前的青石宽道上。查府的三门缓缓开启。

今晚没有星星,月亮也躲在了云后。查府仆从、客人们跟从的小厮、随从打着上百的灯笼,仍是照不亮查府门前每一处角落。

男女嘻笑的声音在各个阴暗角落处传来,三宝牙行的马车停在查府门前。

摇晃的灯光下,青衣小帽的马车夫打了个哈欠,觑着眼向查府门内探看着,咋舌自语道:“东家这回儿醉得不轻…走都走不稳了…”

德隆贴身的小不过十五六岁,席下也偷喝了酒,扶着墙,高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了出来,青红着一张脸,打着酒嗝,胡乱指点着,“王…王叔,帘子打起来,回去…”

马车夫王叔利利索索从下跳了下来,陪笑道:“哥儿靠着我歇歇,东家还在后头,”说话间,踮起脚,向查府里探了探头,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人影,啧啧道:“三庆园的戏子倒是会巴结…”

那小厮老客气向王叔身上一靠,吊眼看向门外石道上殷勤扶侍着德隆一步三移地走过来的艳妓,嗤笑道:“这戏子在席上唱的时辰,就一个劲儿使媚眼勾搭东家,东家就好这个调调,眼见着被头席宋大当家拦去陪席了,正恼着,这戏子错眼就溜到他跟前来了,现下这些女人都上杆儿巴结东家,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出身…”

王叔扶着那小厮,赶着凑趣道:“哥说的是,咱们家奶奶没得福,东家发达了,她却暴病去了,外头的女人多是想进府里侍候东家…”

小厮听得这话,立时变了脸,一把将王叔推了开来,端起架子叱骂,“什么话,咱们家奶奶身上一直不爽好时坏地病了几年,拖到开春时便撑不住了,算什么暴病?”

王叔开先话一出头。便得多了嘴。东家当初卖老婆在齐府里戴地绿帽子。多是人知晓。过日子时顾不得脸面达了哪里还能容得下?

王叔想起东家卖主杀妻地段儿。再见得那小厮翻脸作色。不依不饶地样子。脚肚儿便有些打颤。抬手便给了自个儿两记重重耳光。一把扶住那小厮。低声下气道:“哥儿说地是。奶奶身子弱。没得福。照我说外头这些姐儿们。若是想进府里来。就得先到哥儿跟前孝敬请安。咱府里、行里。谁不知道。哥儿是东家地心腹臂膀…”

那小厮原是醉得有点脚不沾地。这会儿吃这王叔一捧火气儿来得快也去得快。脚下一松劲儿靠在了王叔身上。“算。别胡侃了。看着东家过来去搀着。招呼那些跟着地马车护住了。爷地仇家可还在这京城里呢…”又骂道:“他们眼见着散了席不知道赶紧出来侍候着。只顾着吃酒…”

王叔暗忖你都醉成这样了头地人更没有了拘束。嘴上连忙应了。“哥儿且在车座上靠靠。他们必是就来了。我去接着东家。”

德隆被那艳妓搀着。“陪爷…陪爷家去睡…睡…”含混地话语里透着浓浓地醉意。手脚多是不听使唤。上不了车。王叔连忙伸手搀了上去。那艳妓扫了一眼车后跟着地二十来个从人。低头上了车。

王叔让小厮坐在车辕边上。一扯缰绳。马车便慢慢驶离了查府。向虎头胡同口而去。

女子的娇笑声在马车内响起,“爷家在哪?远了奴可不敢去,这天黑漆漆的,怕人。”

“不用怕…爷家宅子大着…里里外外守满了人…专防着有人找爷的麻烦…”

“知道大爷是贵人,奴却是个下贱受欺的。或是远了些,误了明儿上午的戏,班头饶不过——求爷怜恤一二——”三庆园戏子谄媚笑着,“爷这样的贵人,总该有别宅,近一些的——或是爷怕不回宅子里,府里奶奶怪罪——”

“没这回事儿,爷如今的事全是爷自个儿拿主意。”德隆打着酒噎,迷迷糊糊笑着:“外头就有爷的牙行…”

拂晓,北京城亮更钟响后,各王室宗亲穿戴好吉服吉冠,带着早已备好的寿礼,走入紫禁城,恭贺皇太后的万寿。

皇上眼前阿哥们自然不甘人后,在皇太后、皇上、母妃们跟前热闹着,一直近晚方散,各自回了王府。

“活该!”九阿哥到了书房,一把摘下头上的嵌着两层金龙的吉冠,甩到大笑,吉服上缀的金花一阵晃动,“八哥,你看着太子的脸色没有?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咱们!”

八阿哥不紧不慢撩起吉服后摆,在椅上坐了下来,“不仅我看见了,皇上也看见了。就连皇太后,老眼晕花的,也被他吓着了。”

十阿哥还没有迈进书房门,大笑声便传了进来,“他不单瞪我们,还瞪老四。八哥,这事儿是不是老四门下干的?怎么就那么巧,老四那晚和德隆都在查府里喝酒?要不就是老三,赵世显那事上,他可吃了太子的一个大亏!”

十四阿哥他跟着十阿哥进来,一屁股坐到椅上。他的皇子吉服上套着石青色龙褂,把他的脸色映得铁青。

八阿哥瞟了他一眼,笑道:“就算不是老四干的,他也知道是谁干的。没见着太子爷拿话刺他,他也不应么?”

九爷得意笑道:“管是谁干的,当真是做得干脆利落!隔着被子一刀扎进小腹,外头十多人都没惊动就办成了!必是在席上喝多了,让人盯住,那人买通了三庆园的戏子,暗地里把他放了进来下手,再带着那戏子远走高飞。要不是三庆园是铁帽子亲王门下奴才开的,主顾儿又多,太子哪里肯一百板子就了事?”

“听说那下手的人,还受了,地上有血,竟也没叫人察觉就逃出了三宝牙行,必是有接应的人。”十阿哥摸着粗粗的胡须,“多半也是那女戏子的>头——”

“九哥!”十四哥突地大声道:“德隆死了,太子的三宝牙行开不成了!皇太后的万寿也办完了,叫秦道然把牙行的事接了。”

九阿哥笑道:“你急什么?你那奴才这儿还不喜疯?再有病都不用叫御医了。”

“是时候了。”八阿哥瞟了一眼九阿哥,嘴角含笑看着十四阿哥,“她着实辛苦了一回,你好好和她说话,好好赏她。”

同一时节,雍亲王府里,全儿小心替四阿哥摘下吉冠,脱下吉服,低声道:“外头接应齐姑娘的,是八爷门下直隶漕帮的帮主宋清。直接带着齐姑娘回了查府自香斋。”看了四阿哥一眼,“奴才估摸着,不定是八爷知晓齐姑娘的打算,所以叫宋清接应…”

四阿哥摇了摇头,“宋清在席的样子不似早知道这事儿。”慢慢道:“宋清是个精明人,总不会替她白办事。”顿了顿,“听说受了伤?没叫人察觉?”

“奴才估摸着,是小伤。奴才派去盯着的人,发现三宝牙行后院墙根被挖了个狗洞,用软土堆着,想是齐姑娘早就打算好了。她这一阵儿时时去查府,半夜里怕是没有睡觉,趁着角门儿开的时辰,出了府,专去三宝牙行后街挖洞。宋清应不是开先就约好的,多半是查觉了跟上来的。若是没有他,齐姑娘就算回不了查府,也能直接回齐府。

她以往在自香斋时,总是睡觉,没人去扰她,有她的贴身丫头当替身,要瞒过去容易。”

“那个叫目儿的戏子…”

“应该就是齐姑娘的贴身丫头,齐管事死后第二天,那丫头就被赶了出府。必是投进了三庆园。齐姑娘上京一直住在查府里,知道能等到机会,所以才…”微微抬眼,看了看四阿哥,“齐姑娘不会唱戏,一直等到四爷去了查府,趁机撺掇着查家人不叫三庆园的人唱大戏。她上了浓妆,掩去真脸。席上只有四个人常见她。宋清是八爷门下,不会碍她的事。刘和亭是主人免不了多喝。还有四爷…”秦全儿小心翼翼含糊了过去,“至于她要杀的德隆,当初就是因为赌钱耍女人叫人设局拿住了短处,才卖了齐强。富贵了后他老婆又死得不明不白,头七未完,就娶了填房。他这样的酒色之徒,早就醉得不知死活。她等得酒席行到半路,客人们都醉了七八分的时候和她的丫头换了。那丫头去自香斋,齐姑娘出来唱曲儿…”

“陈变之一离了眼前,她就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做。”四阿哥面无表情,“她就拿定了我不会揭穿她,总是我待她太宽了些…”

秦全儿陪笑不敢说话,四阿哥慢慢踱着步,良久方道:“宋清是老八门下得力之人。我虽是有心笼络他,只怕他把赌注儿全压上去了,想收也收不回…”转头看向秦全儿,一手按住了书桌上的金龙吉冠,“差人去问连震云,何时给我看崔浩的人头。”

第十一章 再拜一个义父的翁白

木玉顶马车驶出了查府女支胡同,向九皇子隔街的偏齐府而去。

齐粟娘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满脸皆是疲倦。

“奶奶,宋大当家他…”比儿坐在马车里,一边小心替齐粟娘左小臂上的伤口换药包扎,一边问道:“他是为了什么…”

齐粟娘久久沉默着,全没听到比儿的话。

马车慢慢驶上了大街,因着近晚,店铺里的叫卖声渐渐少了。齐粟娘挑开帘子,向外看去,北京城空空荡荡,已是没了人气儿,

比儿心知她还想着齐家的惨事,怕她伤心,连忙又问了一声,“奶奶,宋大当家…”齐粟娘回过神来,看向比儿,想起宋清说的事儿,面上微带困惑,含糊道:“他和我说了两件事…”比儿一时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齐粟娘瞄了一眼手臂上伤,又看向比儿,嘴角边泛出一丝笑来,“他说他已经把翁白屋里的人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叫我和你说一声。”

比儿面上,手上不禁慢了下来,久久不语。

齐粟娘侧头看向窗外,三宝牙行幌子还在店门前摇晃着,齐粟娘凝视着那红底白字的幌子,慢慢咬了牙。

转头看着比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虽是精明有手段,也不爱这样的事儿,否则当初便不会离了我哥哥,到我们家来。只是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我看翁白对你算是诚心实意,听着你被我赶了出府,赶着上京,满城里地寻你…”拉着比儿的手,“京城里不安泰,把这门亲事订下来的好。

再者。你总不能我一辈子。”

比儿良不语。半晌方道:“奶奶说地我明白。只是爷不在城里又是个是非窝。我没得离开奶奶地理。万一奶奶干地这事儿让太子爷知道了——”

齐粟娘慢慢道:“一时半会地。没得那般快。查府里地人可是知道我在自香斋里睡着地…”

马车已到了齐府门前。停下了来。比儿连忙包扎齐粟娘地伤口。

齐粟娘用未受伤地手挑开马车窗帘看着齐府黑色地大门。白灯笼与白帐幕高高挂着。三级青石阶上似乎还残留着齐强地血迹。

缓缓开启地大门后。正堂上垂下大大地“奠”字雪白幕布。祭桌儿上燃着长明灯。齐强、沈月枝、月钩儿、彩云。还有那个死产地孩儿静静地躺在幕布后。

齐粟娘凝视着幕布上漆黑的“奠”字喃低语,“哥哥…德隆已经死了…”

风吹起,满府里孝巾白幌飞扬起来,发出烈烈声响。

比儿方将伤口包扎好,看着复又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的齐粟娘满心担忧,“奶奶…”

马车帘猛然被揭了开来,比儿惊了一跳,转头看去,车门前露出十四阿哥没有表情的脸,“出来!”十四阿哥盯着齐粟娘还没来及掩上的胳膊,压着声音对比儿说道。

齐粟娘双目顿时睁了开来比儿吞了口吐沫,战战兢兢爬下了车。

齐粟娘悄悄儿把胳膊放到了身后,正要说话,十四阿哥甩下了车帘。齐粟娘眼前一黑,便听得十四阿哥在外面吩咐比儿“去,给你主子收拾东西天就上路回高邮老家去。”

齐粟娘吃了一惊,连忙爬到车厢边开车帘,“十四爷不回——”

“那就进爷府里去住。”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你自个儿选!”

齐粟娘低着头,死死咬着唇。十四阿哥走近车边,又气又恨低低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奴才,半点子心眼尽往爷身上使,把爷瞒得死死的。现下谁不知道是你干的?太子总会得到消息的,你给爷滚回高邮老实呆着去!”

傅有荣站在齐府门前,看着比儿、伏名、安生等人把齐粟娘的行李收拾了出来,堆放在府门前。十四阿哥和齐粟娘一个站在马车边,一个坐在车帘下,俱是沉默不语。

十四阿哥看着齐粟娘一脸倔着不动的神情,叹了口气,“爷也不想你走。等八哥的事儿成了,爷就把你接回来。到那时节,随你杀了什么人,就算你谋杀亲夫,爷都能让你安安稳稳呆在京城里…”

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慢慢抬头,凝视着十四阿哥,低低道:“十四爷,八爷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太子?”

十四阿哥回视于她,“只是差着火候儿了…”

比儿将匆匆收拾的行李放上了马车,满脸的如释重负。齐粟娘下了车,站在齐府里门前,看着大堂里的

夕阳渐渐落去,最后的余辉给齐府抹上一层血色。齐粟娘的耳边又响起了让她一晚接着一晚无法入睡的叮嘱声,“…给你哥哥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罢…”

“还在等什么?快走!”十四阿哥皱眉催道,“你…”

偏帽儿胡同外响起了轻轻的马蹄声,众人皆是一惊,齐粟娘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慈宁宫里的老太监宣道:“皇太后有旨,召三品淑人齐氏入宫。”

紫禁城的灯火已是掌上。齐粟娘缓缓走入了长信门。慈宁宫中,除了皇太后老的身影,还有年近六旬的康熙。

玉嬷嬷早早给太后取来了眼镜,微微笑着,看着齐粟娘在皇太后跟前跪下,“臣妇齐氏愿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太后笑了起来,抖着手着齐粟娘,“玉儿,扶她起来。哀家记起来了,就是她,就是齐氏。”

齐粟娘被;嬷扶到皇太后面前,皇太后抓着她的手,笑着对康熙道:“哀家一看着她送的寿礼,就记起来了。这孩子当初呆呆笨笨的,除了制衣制鞋,其他都拿不出手,那绣活儿更是没法看。难得她还能把《女诫》一字一句绣出来,甚是精细,那寿花儿也绣得好。”拍着齐粟娘的手,“你着实用了心,哀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