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马踏青泥

大雨滂沱的泰安道上,一辆八骑厚锦黄花梨马车正在主道上疯狂的奔跑着,西贝大漠的西荒血马不时的将两旁的积雪踢向一旁,街边的小商小贩纷纷仓皇的四下退去。

有不知情的人低声问着那些久在街面上行走的商贩,就见那打算趁着新年来临时买卖烟花发上一笔的秃头小商贩小心的望向那只能看见一溜白雪飞扬的马蹄的马车,低声说道:“昭明大公一家败了,有道是,树倒猢狲散,你看看他们家昔日里的威风,现在……哼哼,这几天你没看见街上那些巡逻的?都是在抓乱党的,燕北前阵子在北边闹得厉害,圣金宫的主子昭告天下却无人勤王,被迫迁都,现在回来了,他们这些人还有好日子过吗?”

那路人一愣,问道:“那是不是要打仗了?真煌会派军队攻打燕北吗?”

“天知道!”那小贩呸了一声,吧嗒着嘴,缓缓说道:“不过依我看,燕北也不是好惹的,说不准到头来谁先攻打谁呢?”

“要死了!”一声尖诧突然在旁边响起,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疾步踏上前来,尖声叫道:“在我家门前说这里,嫌自己脑袋长的多怎么的?小心老娘把你们一个个全都送到府尹那里去!”

两个男人一脸陪着小心,收起身上带着的货物,连忙离去,等走的远了,还不忘回过头来,狠狠的瞪了一眼那浓艳的女子,不屑的吐了口吐沫,恨声道:“臭婊子!”随即扬长而去。

女子身旁的一个红衣小髻的丫鬟脸色一怒,作势就要追上去,却不想被那女子一把拉住了胳膊。小丫鬟一愣,恨声道:“红姐,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我回去叫根生他们都过来,打断那两个杀千刀的狗腿!”

“算了!”红姐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穴,一张脸孔涂满了浓烈的胭脂,显得有些媚俗。可是细看之下,竟有几分难掩的丽色,想来若是不用这么厚的脂粉掩盖,会更加艳丽:“西巷那边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看看,昭明大公对我有恩,当年我没能保下荆先生的血脉,这一次就算拼的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救下大公的子女。”

两人披上斗篷,小丫鬟打起一只竹伞,主仆二人渐渐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雨里,只留下的一串脚步,也渐渐被大雪掩埋。

这个冬天,格外的寒冷。这一天,霜还城大雨倾盆,间中甚至还有巨大的冰雹随之砸下,城中的老人都说今年的雨下的有些蹊跷,往年这个时候可是桃花可是都开了的。

站在人群里的红姐披着宽大的披风,头上只着竹伞,冷声一笑。这时,就听那边有颇识几个字的书生摇头晃脑的说道:“昭明大公一家,死得冤啊!”谁知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涌出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一把将那书生架起,口中呼呼喝喝的就走了出去。

人群中一时间静若寒蝉,红姐扭头看了一眼那几人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印记,上面南城兵马司的引子清清楚楚的印在那里,这时,西巷的高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宫廷嬷嬷缓缓的走了上来,头上扎着宫廷里规定的月姬坠,摇摇晃晃的,在宫中虽是低等的贱奴袍子,可是看在这些普通人眼里,却别有一番天家高贵的气度。

毕竟是行走于宫廷里的人,在这样边疆小城之内,司礼的府尹官员也不敢怎样得罪她,低眉顺目的说道:“这昭明大公家的小姐,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为有嬷嬷这样的人才能一一认得她们,嬷嬷,还请验人吧!”

嬷嬷嘴角轻扯,也不知是要笑还是怎样,总之顿了一顿,才沙哑着嗓子说道:“不过是以前大公家眷进宫的时候,老奴曾经伺候过。谁能想到,当初淮阴赫连氏的天之骄女,今天就通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让人不感叹也不行啊!”

官员轻笑一声,连忙应是,伸手对着远处的几个兵丁一招手,就见长长的队伍缓缓而来,足有百十多人的样子,人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锁链。在旁边几十个拿着鞭子长刀的兵士的看守下,缓慢无力的走了过来。

突然,一阵长风陡然扬起,凄厉的寒风像是疯子一般的在长街上呼啸而过,冷的蹊跷,人浑身打颤。队伍的最前头,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被这寒风一吹,脚下一滑,身子一歪,猛地就倒在地上。

“小姐!”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小丫头猛地跳出来,一把将那少女扶起来,声音几乎带来颤音,慌忙的说道:“小姐,你怎么样啊?”

同样是囚徒所穿的粗衣烂布,这少女看起来却别有一番清秀的味道。只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孔,轻轻的摇了摇头。顺从的在兵丁的叫骂声中站起身来,扶着小丫鬟的手,向着那高台上缓缓走去,然后被身后的兵丁猛地一推,就踉跄的跪在了那里。

漫天的风雨似乎越发的猛烈,高高的高台之上,密密麻麻的跪了上百个昭明大公府上的女眷。这一次昭明大公家败落,淮阴赫连氏九族寂灭,男子长过马鞭者一缕斩杀,余者充军边塞。女子十六以上者赐白绫,以下者卖身为奴,于是就有了这场闹剧。

就此,因为燕北独立而带来的第一波战后危机终于到来,在赵彻和赵飏兄弟二人的努力下,大夏正在筹备迁都还朝,并且对于战乱的责任追究,毫不容情的展开了。而第一个惨遭屠戮的炮灰,就是已经失去实力却仍旧强占长老会一个名额的淮阴赫连氏——昭明大公。

赫连凌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旁边的贴身侍女小茶不断的在一旁推着她的手臂,极力的想把自己的袍子边角垫在她的膝下。赫连凌愣愣的跪在那里,不发一言,一动不动。

该流的眼泪在这几天内早已全部流尽,赫连昭明大公一门三十七个分支,四千八百七十余人,短短的三日之间,惨遭屠戮,血流成河。那天早上,当她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和三个姐姐,还有各位嫂嫂,姑姑,其他房门的婶婶,侍女,奶妈,婆子,一同被那一条条嗜血夺命的白绫高悬在距她只隔一个监房的大厅之中集体被吊死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已经死了。

直到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她仿佛还是可以看到,那阴森的大殿之中,满是白惨惨的白绫,母亲和姐姐们像是一根根木头,一排一排的悬掉在那里,天井不断的有风夹杂着冰冷的冰雹飞进来,落在她们青紫一片的惨白面孔上。却渐渐的堆集了起来,不见有一丝一点的融化。

等到狱官来收尸的时候,一人一条破败的席子,就那么草草的卷了起来拖拽出去。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那些长长的头发扫过满地肮脏的灰尘,扬起大片的烟雾,呛得她大口大口的咳嗽了起来,满口的鲜血像是泉水一般的涌出,和着她早已麻木了的眼泪一起洒在了满是老鼠蟑螂的牢房之内,奠基起她一生之中最为惨痛的回忆。

昔日的繁华荣宠,车水马龙的豪门望族,就这样被深深的埋在了泥土之中,零落成野地里的泥土,消散在飘零动荡的岁月里,成为帝国权利变更的又一个牺牲品。

外围的人群里,一辆青布马车静静的停在一株百年榕树下,大树枝繁叶茂,雨水竟然丝毫浇不下来,马车的帘子被掀开,窗子上只有一道薄薄的纱帘,里面人影模糊,马车外面也只有不过一名御手守护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匆忙避雨的路人,却无一人走到此处。

“少主,要去看看吗?”

纱帘掀起,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孔露了出来,男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冷冷的望向那个跪在高台上的女子,细细的看了很久。

“这几个,是淮阴赫连氏的最后血脉了吧。”

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出,像是冷水里的冰块,虽然是疑问句,可是却没有半点疑问的语气。

御手还很年轻,脸孔有些黝黑,连忙答道:“是,最前面的,是昭明大公的女儿。少主,效忠赫连氏的人不少,若是能将昭明大公的女儿掌握在手中,对我们有益无害,反正碰巧遇上了,索性就买下来吧。”

男人看了半晌,突然放开了手,帘子唰的一声被放了下来,干脆的说道:“阿精,赶路。”

御手没说什么,甩开鞭子,就催促马车前行。

就在他们离去的时候,原本在四周看热闹的行人突然散去大半,有挑担子的挑夫,有赶路的镖师,有杂耍的杂戏班,有青衣碧帽的书生,甚至还有英姿飒爽的西北异族高挑美女。这些人众星捧月的围绕在马车旁,不知不觉中,就将周围的一切行人和马车隔绝了开。

“开市!”

一声高呼突然响起,后面高台的买卖已经开始,马车里的男人缓缓皱起眉头,脑海中一点一点回想起紫薇广场前的那座九幽黄泉之台。

大夏?哼……

男人冷哼一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阿楚,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应该取道卞唐由南疆逆流而上吧,我就来迎你一程。

燕北的风从身后吹来,草原上的草,已经绿了……

第094章 卞唐渐近

夜里的西白城显然要更热闹一些,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满是商人小贩的叫卖声。

燕洵的马车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满街灯火闪烁,到处都是各种稀罕的物件,很多都是从怀宋卞唐等地传入,此处已经接近边城,商贸繁荣,百姓生活也越发富足一些。

“少主,”阿精沉声说道:“我们要补充一些干粮,马匹也需要更换,希睿已经去准备了,我们要在这里等一会,您看,我们是不是先去投宿。”

“不用,”燕洵说道:“连夜赶路。”

“是。”阿精没有反驳,事实上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提议罢了,自从离开尚慎,燕洵就一路疾驰,很少休息,他跟了燕洵这么多年,自然深知这其中的深意。此次表面上虽然是刺探卞唐情况,和那人见面会盟,联手协议。其实少主心里想什么,他很明白。

希望姑娘平安无恙!

阿精在心里再一次默念一次。

走了很久,仍旧没能出了工艺首饰的市场,据排在最东面的马匹市场更是遥不可及,希睿他们还应该再等一会,阿精就驾着马车一点一点慢悠悠的四下观看,样子十分悠闲,就好像是真的游人一般。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登时从市场的西面传了过来,马车里波澜不惊,毫无反应,一旁的一名书生样子的男人不着痕迹的靠上前来,然后对阿精说道:“属下去看看。”

“岳老大,你也别兜兜转转的,这个女人我要了,你要么就开个价,咱们行就商量商量,你要是再跟本少爷废话,我可就直接抢人了。”

一个一身白袍的男子,手拿一柄扇子,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之下,慢条斯理的轻声说道。看他衣着华丽,定是大家子弟,可是一张脸孔却颇为惹人厌烦,满是猥琐无耻的神色,虽是说着这样的话,可是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紧紧的盯着那名坐在地上,满身伤痕的女子,散发出贪婪的光彩。

周围围观的百姓见有热闹可看,人人哄笑,叫起好来,可见这里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众人已经麻木,丝毫不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不妥。

那名女子满头乌黑长发,面色苍白,垂着头坐在地上,手脚都被捆绑起来,静静的一动不动。可是虽然她低着头,众人还是可以从她光洁的皮肤和弧度完美的下巴上看出这女子的艳色,宽大的衣袍十分不合身的湿漉漉的套在身上,更显得她身材玲珑,凹凸有致。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面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鞭痕,显见是受了不少的鞭打虐待。

岳老大手拿着一张白纸,在白衣男子的面前挥了挥,极高傲的说道:“王公子,你可看好了,这是普通人家的女人吗?这是帝国长老会昭明大公的亲生女儿,是咱们大夏的顶尖的天之骄女。换在平时,别说你想将她买回去收入私房了,就是你想看上一眼,都会有人准备着随时挖你的眼珠子,若不是人家小姐如今落魄了,哪有咱们兄弟的份?就这身份,就这地位,就这模样,要你二百金,还贵吗?”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大惊,马车里的燕洵眉头轻轻皱起,一把掀开帘子,对阿精沉声说道:“阿精,去看看。”

说罢,就跳下马车,向着人群中央就走去。

隐藏在人群中的护卫们一见顿时齐刷刷的挤进人群,为他开出一条路来。

这时,那名女子突然扬起头来,眼神倔强的看着岳老大,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你会遭报应的!”

这时,众人登时看清楚了她的全貌,顿时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女子面容极美,杏眼柳眉,红唇雪肤,修长的脖颈好似天鹅般优美,隆胸窄腰,身材窈窕,即便是这样狼狈,仍旧遮不住她的艳丽,一双眼睛好似秋水,虽然冰冷仇恨,但却别有一番难掩的风姿。

王公子是首次听到她说话,只觉这女人说起话来声音甜美,好似银铃,根本就没注意她说的是什么,眼巴巴的看着她,眼珠子都差点没冒出来,突然一咬牙狠心说道:“不贵,买了!”

岳老大闻言极为高兴,笑着说道:“那就成交吧,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王公子兴高采烈的就要拿银票,突然眼珠一动,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下巴,说道:“岳老大,我要花这么多的钱,你说,我总得验验货才放心啊!”

围观的行人一听,登时哗然,岳老大一愣,随即一拳狠狠的打在了王公子的胸口上,笑骂道:“你这个淫贼,你要是那么大放想在这里验货,我也不阻着你。”

众人心领神会,谁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纷纷大声起哄,好像生怕王公子不在这里验货一般。那女子此时终于露出惊恐之色,眼泪盈在眼眶处,却强忍着不肯流出来,紧咬着下唇,呼吸急促,恨不得一头撞死,偏又动弹不得。

旁边一名看管奴隶的人贩子见了,一鞭子抽了下去,喝道:“老实点!”

王公子见了,一把推开那个鞭打她的人,说道:“一边去,老子都要买了,你还在这里打,到底有没有把老子放在眼里。”随即转过身来,对着岳老大说道:“在这里怎么成,咱们找个客栈,就在那里验货,你要是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

岳老大笑骂道:“你吃着老子看着,老子犯贱吗?算了,看在公子跟我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就前面的归雁客栈,咱们这就去吧。”

王公子嘿嘿笑着,吩咐身旁的小斯几句,上前一步就冲着女子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笑着:“小美人,别害怕,本公子会好好疼你的。”

女子目光如死灰一般,却倔强的沉声说道:“你杀了我吧,我不会从你的。”

她虽然说的强硬,可是声音却清脆有若百灵,王公子更是咧开嘴来淫笑两声:“别怕啊!本公子怎么舍得杀了你,你是本公子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心肝宝贝,我疼你还来不急呢!至于从不从我嘛,可就不是你说了算了!”

“一群畜生!我淮阴战士,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淮阴?淮阴早被皇帝灭了,知道罪名是什么吗?背叛帝国,里通外敌,谁也救不了你,现在谁来也不好使,就算是燕北狮子来,老子也能将他蚂蚁一样的碾死!”

“轰!”猛然间,众人只见一道青色身影顿时闪过,一身白衣,趾高气扬的王公子霎时间就好似风筝一般的腾云驾雾的飞了出去,直直飞出七八米远,才轰的一声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少主。”书生冷冷看了王公子一眼,随即恭敬的转身走了回来,只见人群之后,一名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袍的男子缓缓自人后走了出来,步伐缓慢,面色冷淡,看不出半点喜怒。

他目光淡淡的从众人身上扫过,看了一眼从地上狼狈的挣扎而起的王公子,随即指着那个狼狈的坐在地上的女子,说道:“带她走。”

岳老大看着趴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的王公子,战战兢兢的说道:“你是什么人?想强抢吗?好大的胆子,不怕我报官吗?”

众人听岳老大嘟囔了半天,竟然搞出这么一句话,不由得轰然大笑。要知道岳老大在这西白城招兵买马的贩卖奴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是欺善怕恶的主,向来遇上软柿子就又掐又捏往死里欺负,遇上厉害的人物就报官,让官府出面,眼下见他被吓成了这个样子,显然是看出了点端倪了。

燕洵淡淡的回过头去,微微皱起眉来,语调低沉的说道:“店家,这位姑娘是淮阴赫连氏的千金,这样的身份,你也敢动,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

岳老大壮着胆子叫道:“赫连氏又怎么样?淮阴已经败了,任谁都能上去踩上一脚。别说她,就算现在燕北的王,当初在真煌还不是人见人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人上人一旦家业败了就连狗都不如,我这是合法的生意买卖,有何不可?”

燕洵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的眯起眼睛,淡淡的看着这个男人,眼神里光芒盈盈,别具幽光。

岳老大被他看的有点发毛,故作镇定的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兄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此交个朋友,这件事情我也不向你追究了,你看怎么样?”

燕洵斜睨着他,嘴角一牵,突然感觉有几丝好笑。

“他奶奶的,都傻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打死他个王八蛋!”被摔得眼冒金星的王公子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一众手下大声疯狂的叫着。

燕洵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径直走上前去,就向那女子走去。

岳老大一咬牙,猛的一挥手,自己的手下们也纷纷上前,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开打。可是这时,原本围观在周围的一些普通人突然身手矫健的冲上前来,就和这些人斗在一处,三下五除二,就将王公子和岳老大的人打翻在地,刹那间,遍地横七竖八的大汉惨叫哀鸣,不断翻滚。

燕洵站在那女子身前,低头望着她,见她衣衫破烂,回头对阿精说道:“拿件衣服来。”

阿精一愣,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燕洵接了过来,居高临下的递给女子,说道:“穿上吧。”

赫连家的小姐顿时就愣住了,她不可置信的仰着头,手指颤抖着,似乎怎么也拿不住拿件衣服一样。连日以来的折磨动荡,居无定所的漂泊流浪,被一个人转卖给另一个人的羞耻侮辱,从未忍受过的艰难和坎坷,早已让这个女子身心俱疲。她一直强忍着,不哭不闹,竭力保持着赫连家最后的尊严,可是此时,她的眼眶却突然红了,她抿紧嘴角,接过那件衣服,紧忙低下头去,一滴眼泪啪的一声打在手背上。

王公子看的脸色大变,没想到自己打遍西白无敌手的护卫队竟然在人家挥挥手之间就溃不成军,王公子被吓的牙根打颤,瑟瑟发抖的说道:“你给我等着,有种的就别跑。”说罢,自己当先跑掉,几下就没了踪影。

岳老大一看王公子跑了,整个人都崩溃了下来,一改之前的硬气,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燕洵的身前,大声的哭道:“请大侠看在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十八娘子的份上,给我一条生路啊!”

燕洵一愣,看着这个哭的惊天动地的大汉,不知道的还会以为要被卖身为奴的人是他一般。听着他这耳熟能详的说辞,一时间只觉得一阵厌恶,他不动声色的缓缓说道:“你想要钱吗?你买给那个混蛋多少?”

岳老大登时心下大喜,没想到这人真的是大侠风范,吃软不吃硬,一边哭着一边说自己生活所迫,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为了父母亲人,老婆儿女,才铤而走险的走上了这条充满了荆棘坎坷的道路,如今一同工作的兄弟大多在战乱中死去,无数的老弱妇孺在等待着他去照顾抚养,说的自己好像是照顾孤寡老人的人民公仆一般。最后才看似不在意的说出女子卖价是二百金珠,自己当然不敢收大侠这么多钱,可是为了兄弟的父母生活富足,为了他们的子女能够上学堂得到良好的教育,自己就算成了全天下最无耻的败类也无所谓,于是决定打个折,只收燕洵一百九十九金珠。

就在所有围观的群众都听不下去了的时候,燕洵终于人道的打断了这家伙听起来像是失足青年座谈演讲的长篇大论,开口说了一句让岳老大痛不欲生的话。

“你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再说我也没有钱。”

岳老大的表情在瞬间凝结,整个人呆若木鸡,险些一口气背回去,眼睛不断的瞄向女子,就差说出来你没钱就把人给我放下了。

燕洵看着他那贪婪的样子冷冷一笑,说道“但是我有金子,你看这些够不够。”

说着,对着一旁的一名有一双蓝眼睛身材高挑的异族女子望去,那女子甜甜一笑,眼神好似蜜水,桃花般望了周围的众人一眼,随后从后面的马车里拿出一个包袱,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一座小山一般的金子登时哗哗的掉了下来,岳老大和在场所有人的面孔在霎时间化成了一众呆滞的表情,人人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堆积了满地的金光灿灿的金子,整个市场一片安静。

燕洵淡笑道:“看来是够了,那我就走了。”

岳老大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么多的钱,够去买一个西白城了,竟然只是买一只小小的女奴?眼看着燕洵身边的下属真的抱起女子向长街的另一头走去,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

待燕洵走的远了,围观的众人才反应了过来,然而他们只是轰的一声就集体扑向那些光闪闪的金子。唯恐落人其后,燕洵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岳老大在拼命的嘶声尖叫着:“这是我的,都给我滚开!”

一抹冷笑缓缓的爬上了燕洵的嘴角,一群贪婪的家伙,面对悲惨灾难熟视无睹,那么,就应该让他来给他们上这一课吧。

赫连家的小姐满身是伤,被阿精搀扶着,随后随着燕洵一同坐进了马车里,抬头说道:“多谢公子搭救,小女子无以为报。”

燕洵没有说话,他靠在那里,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女子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开口,只得在一旁坐着。

“昭明大公是怎么死的?”

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赫连小姐一愣,连忙惊喜的问道:“公子认识家父吗?你是家父的朋友吗?”

“不是,”燕洵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

赫连小姐脸上的光芒顿时退去,她轻咬下唇,默想了片刻,说道:“父亲被下属出卖,城还没破的时候就被割下了头颅,二叔带着淮阴的令牌投靠了十四皇子,开城投降。”

“十四?”燕洵眼神微微一敛,喃喃道:“赵飏?”

努力回想这个人,他甚至都没有什么印象,看来真是天不亡赵氏,若是没有赵彻坐镇真煌稳定人心,若是没有赵飏出兵四方征讨不服帝国的藩王,单凭这场动乱,就能彻底终结赵氏王朝。毕竟这一次的动乱,不单单是帝都的一场动乱,它像是一个导火索,引爆了燕北长达八年的仇恨和怒火,引爆了大同行会筹划了几十年的一次变革,引爆了大夏皇朝长达三百多年的高压统治下的民声哀怒,更引爆了这整个西蒙大地足足几千年的奴隶恶制!

“我叫赫连凌,公子救了我,以后,我就是公子的人了。”女子娇嫩的声音缓缓说道,然而燕洵却没有半点反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并无回话。

赫连凌微微一叹,不知为何,心下突然一酸,这时,外面突然猛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好似有很多人一起齐声哀嘶一般,声音刺人心肺,惨烈至极。

赫连凌一愣,撩开窗帘就想向外面看去。

谁知燕洵却一把伸出手来将她的头压下来,以手掌蒙住了她的眼睛,沉声说道:“不要看。”

赫连凌一愣,身子顿时一僵,脸颊却缓缓升起两丝红晕,她乖巧的没有动,安分的任燕洵蒙着自己的眼睛,也不反抗。只是不断的在燕洵的大手下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断的刷过燕洵的手掌,有微微的麻痒。

“这些人做梦都想要钱,我就给他们,只是恐怕他们没有这个享受的福气。”

燕洵声音低沉,嘴角牵出一丝冷笑。

这个世上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理应杀掉,再换一批。

七七五年,注定是一个纷乱的并且深深应该被后世记住的年代。最起码大夏东南重镇西白城的城守王守之是这么认为的。听说儿子在市集上吃了大亏的王城守,带着大批的衙门兵士赶到现场,然而所见的情景却足以使他在以后的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

一堆金光灿灿的金子之上,密密麻麻的倒满了满身都被腐蚀的完全溃烂的尸体,这些尸体已经完全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有的人的眼睛都已经被自己生生抠出,可见他们在生前受到了怎样痛苦的折磨,而在他们的身前,那些弯弯延延的鲜血竟然聚集成几个血红刺目的大字:丧尽天良者,天罚之!

所有人站在那几个大字面前,都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凉嗖嗖的凉气缓缓的升了起来。王守之的儿子更是两条腿都在不断的颤抖,突然他猛地跳了起来,身上一处细小的血洞登时冒出一只小小的青色蛊虫,那只蛊虫以肉眼可见速度在飞速的生长繁殖,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就已经遍布他的全身,眨眼间,那个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城守公子竟然就这样生生由一个大活人变成一具没有半点生命的白骨,而就在他的最后一只眼珠被蛊虫吞噬的时候他仍在拼命不断的发出凄厉的嘶吼。

所有在现场的人都被这一幕深深的震撼,王守之甚至没有下令让人去救他自己的儿子。大夏和西北异族中间隔着犬戎凶兵,已经有三百多年来没和关外的异族们接触过了,这些靠近东南的地带更是无人得知寒冷的西北大陆上有这样残忍的手段。这些东西在他们眼前,已经不是人力所能比拟的。

于是在得知了事件的始末之后,所有有份在西白城贩卖奴隶的商人在一夜之间全部逃走,甚至没有记得带上那些奴隶,而王守之城守则在当晚率领百官一起释放了那些奴隶。并且焚香祭天,祈求上天的宽恕,他有十八个儿子,死一个没所谓,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之中,这件事情就这样的不了了之,没有一个人敢去追查,而那堆摆放在大街之上的金子则没有一个人敢去动上分毫,渐渐的被黄沙所覆盖。直到有一天,几个三四岁的孩子跑到那里,从黄沙里找出一堆圆滚滚的金珠子,孩子们开心的用着这些金珠子打弹弓,在无人发觉之中将这些被风崖郡的人们视为洪水猛兽的金珠子打了个干净。

后世的人们只知道,在西蒙大地的历史长河中,是燕北第一个打起了废除奴隶制,人人平等的伟大旗号,为后世的子民百姓开辟出了一个万象更新的伟大帝国。却不知道实际上在这之前,大夏东南的西白城就已经废除了奴隶制,该城的城记上时这样记录的:智仁礼贤颖慧城守王守之,悲天悯人,同情下层奴隶,高瞻远瞩,思虑谨慎,甘冒天险,废除奴隶制,堪称时代的表率,历史的伟人,帝国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白苍历七七五年八月十七,坐拥东南,历史传承长达上千年的卞唐古都唐京,终于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对着全天下宣布:九月初九,皇太子李策大婚,迎娶大夏九公主赵妍,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燕洵正在路上,阿精撩开马车帘子沉声说道:“少主,那个女的还在后面跟着呢。”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天色昏暗,一片萧索。

燕洵微微皱眉,面色微微有些白,他皱着眉头缓缓睁开双眼,沉声说道:“东西都给她了?”

“伪造的身份文书,一百多的金珠银票,还有干粮行李,可是她固执的不肯在留在城里,一直在后面跟着。”

“那就没办法了。”燕洵缓缓说道,连日来的赶路让他的气色很不好,他靠在马车里,放下了帘子。

阿精回过头去,只见远远的大雨中,那名千金小姐一步一踉跄,几次都险些摔倒,不由得缓缓叹了口气。

“阿精,”燕洵突然叫道:“拿一件蓑衣给她,告诉她不要再跟着我们。”

阿精一愣,连忙答应一声,对一旁的下人原话吩咐。

过了一会,大雨渐渐小了,天色发暗,刚刚是下午,就已经一片昏暗。

前方有一处茶寮,众人下来休息,阿精一路上心下疑惑,不时的拿眼睛疑惑的看向燕洵,燕洵静静的喝茶,突然沉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阿精一愣,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少主,我就是好奇,你平时不爱管闲事的,怎么对这位赫连小姐?”

下面的意思不言而明,燕洵却没有反驳。就此沉默了下去,阿精不由得暗道自己真是多嘴,少主也是男人,并且位高权重,正当壮年,姑娘这么久不在身边,对别的女人多看两眼有何奇怪,自己何必说出来。

“阿精,你信不信鬼神?”

燕洵突然开口问道,阿精一愣,傻乎乎的张大了嘴,问道:“啊?少主你说什么?”

燕洵自顾自的说道:“我以前是不信的,现在却有些相信因果报应这些东西了。”

他放下茶杯,突然轻轻一笑,抬起头来望着东南的方向,缓缓的深吸一口气。

“阿楚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若是也遇到这样的事,希望也有人能够对她施予援手。”

燕洵目光悠远,带着说不尽的疲累,像是浓浓的海水。

天边乌云散去,雨过天晴,卞唐,已经不远了。

第095章 如此倒霉

就在燕洵于大夏边城的乡间阡陌之上仰头远眺的时候,整个詹府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刚刚有下人来报,詹府的五小姐詹子茗出去会客,却在坞彭城城守府内被坞彭城守的夫人截下,给关了起来。而这里面的原因,自然是无人不明。

詹子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舱内抚琴,詹子葵斟酌了半天,才把一句话说的完整。一身白色棉袍的男人住了手,然后缓缓的,缓缓的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