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懒懒的敷衍:“过奖了。”

另一名诸葛家的小姐眼波一转,笑着说道:“只是未来四嫂的名讳好难称呼,我们几个商量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该叫你荆小姐还是楚小姐,又或者,您曾经是燕北燕王的家臣,如今又是卞唐的亲王,是不是也可以姓燕或姓唐呢?”

此言一出,一旁的荆家小姐们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起来。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她在离开诸葛府之后就改了姓氏,她自己当然无所谓,可是对于荆门本家,面子上就不太好看了。这个不知道叫诸葛什么的小姐在这样的场合说起这话,还提起她曾为燕洵家奴的事情,明显是要她下不来台的。

她也不恼,只是静静一笑,缓缓说道:“小姐若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不妨叫我秀丽王殿下。”

那小姐俏脸顿时一白,柳眉一竖,正想说话,顿时被诸葛晴拦了去,连忙说道:“大婚之日不远了,我们就叫殿下为四嫂,这样亲切。”

这时有侍女上前来添茶,去了几分尴尬。众人随后聊起了一些闲话,比如谁家的小姐年前加了一户人家,对方豪门大族,还以为是门好姻缘,不想刚刚两月,那男的就连纳了三房小妾。又比如哪门哪户的小姐,失心疯看上了一个寒门子弟,父母不同意,竟然不知廉耻的跟着逃了,至今生死不明。

对于她们的话题楚乔没有半丝兴趣,可是却不得不强打兴致的听着,突然不知道是谁提起了赵彻,说他看上了东胡族长的女儿,也是个北地的胡人。

众位小姐愤愤不平的说,定是那胡女施展了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七皇子,不过凭她的身份就想嫁进皇室,简直是痴心妄想。

赵彻多年来起起伏伏,如今终于得掌权势,又和诸葛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这些小姐们难免对他有些幻想。楚乔听在耳里,也没有出言反驳,毕竟这个时代门第的偏见的确是铁律,自己也犯不上为这种事情去和她们争辩。可是之前那个被楚乔斥了一句的小姐又阴阳怪气的说:“七殿下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听说他当初在北地茹毛饮血,简直疯魔了一般,他的母族又是犯过罪的,真不明白姐姐们为何对他这样推崇?”

诸葛玥和赵彻交好这件事在大夏已经人尽皆知,在座的诸人并非人人都对赵彻有好印象,这样说无非是因为楚乔在此罢了。她又跳出来这样说,明显是有些找茬了。

楚乔还没说话,一旁的一名名叫诸葛绣的少女接口说道:“八妹说的是,父亲常教导我们,做人当心存善念,难怪当初燕北兵变,大哥宁愿退守属地,也不愿意手染血腥,烂遭杀戮。”

“穷兵黩武,打打杀杀,到底是寒门武人的事,七殿下如此身份,却做出如此有违圣人教化的事,真是令人心寒。”

楚乔听得微微皱起眉来,目光寒澈澈的,斜睨着这位八小姐,淡淡道:“哦?没想到八小姐对圣人的仁厚之道这么有研究,那不知,如果举国上下都如小姐这般想,敌人冲进京城,将战刀举在你的脖子上,你该作何反应呢?”

八小姐微微一愣,脸色微变,随即说道:“我大夏雄兵百万,雄关如铁,贼寇怎么冲的进来?”

“八小姐不是倡导仁厚之道吗?若是边关的士兵都能有小姐这样的觉悟,那么大夏亡国之日不远了。”

八小姐眼睛一瞪,怒道:“寒门子弟,怎配懂得圣人教化!”

“照小姐这么说,懂得圣人教化的氏族显贵,反而要靠着茹毛饮血的寒门子弟保护了?”角落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转过头去,只见竟是那个有个县令做父亲的荆家小姐,女子面容清冷,满脸不在乎的说道:“什么仁厚之道,如今局势何等混乱,西北战乱几年不停,边关战士死伤无数。杀戮一起,何来圣人教化?当年若是没有七殿下死守真煌,今日何来我们在此安享清平之世?”

那少女年纪轻轻,口齿却极凌厉,几句话将诸葛家所有小姐们震慑住,再无一人敢言。

就在这时,花房外有下人敲门道:“三小姐,表小姐来了。”

诸葛晴一愣,面色顿时巨变,连忙站起身来。正想出去,却被那八小姐一把按住。八小姐得意洋洋的站起身,几步就迎了上去,亲自来开门,扯着一名女子的手腕就款步走了进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茹裙,姿态高雅超然,许是外面的风有些大,吹的她的鬓发有些微乱了。她伸手拂去额前的碎发,对着诸位小姐一一行礼,神色恭顺,却全无谦卑之色。

诸葛晴面色有几分不快,见她行完礼就要让她下去,不想那八小姐却拉着她的手走到楚乔身边,笑吟吟的说:“苏姐姐,这位您还没拜见呢。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燕北秀丽将军,卞唐秀丽亲王,我们诸葛府内未来的四少夫人,我的四嫂呢。”

那名姓苏的女子身躯突然一颤,猛的抬起头来,曲了一半的膝盖就那么凝固在那里,再也弯不下去。

周围的千金小姐们面色有异,有担忧,有害怕,也有幸灾乐祸。

楚乔不知道此人是谁,可是也觉得事有蹊跷,站起身来扶她道:“不必多礼。”

那女子却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没有让楚乔的手碰到她,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对着楚乔轻声说道:“民妇苏婠婠,拜见殿下。”

“苏姐姐,赫连家早已败了,四哥也把你从官奴局赎了出来,还说什么民妇啊,说不准……”八小姐眼波横了楚乔一眼,笑吟吟的说:“苏姐姐将来也有一日,能有与四嫂姐妹相称的资格呢。”

“沁儿,不要乱说话!”

诸葛晴眉梢一挑,怒斥道:“表小姐难得进府一趟,路途遥远,一定是累了,陶书,带表小姐下去休息。”

“慢着!”

八小姐拉着苏婠婠的手,沉声说道:“三姐,苏姐姐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和四哥更是交情匪浅,如今四哥大婚,我们姐妹在这里拜见四嫂,难道苏姐姐没有资格参加吗?”

诸葛晴眼神恼怒,一只修长嫩白的手紧紧的攥着洁白的帕子。

“四嫂,你还不认识苏姐姐吧,她是二姨娘的亲侄女,从小就和四哥一起长大的。若不是后来被指给了赫连家,四哥也不会独身这么多年了,想当年苏姐姐出嫁的时候,四哥还带着人拦了喜轿,打了新郎呢,这件事在真煌城早就传成了佳话,大家都说四哥从小就是个情种呢。”

“八小姐,三小姐,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

那个苏婠婠突然大声说道,转身就要走。谁知那八小姐却一把拉住她,怒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让你走了吗?”

苏婠婠紧咬着下唇,眼泪含在眼圈,求饶似地叫道:“八小姐——”

“真是没出息,难怪赫连家会败得那么快了!”

“啪”的一声脆响突然响起,霎时间将所有人都震在当场,只见八小姐脸蛋上明显的印着一个红肿的五指印,她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楚乔,尖尖的手指指着她,大声叫道:“你敢打我?”

“有何不敢?”

楚乔打完人,气定神闲的坐了下来,端着茶杯,用茶盖拨着茶盏里的茶叶末子,斜斜的挑着眉毛,静静说道:“于公,我是大唐的亲王,是大夏的客人,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治你一个不敬之罪,有何不可?于私,我是你未来的四嫂,你当着满屋子的姐姐妹妹的面,对自己的表姐指手画脚,就算是诸葛老爷亲来,恐怕也要赏你一巴掌吧。”

八小姐大怒,手指着楚乔大叫道:“荆月儿!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信不信我敢把你的手指掰折了?”

楚乔转过头来,声音也是极平静的,可是眼锋却如同凌厉的刀子,静静的剜在少女的脸颊上。

诸葛晴连忙跑上前来,挡在中央,连声说道:“殿下,你别生气,沁儿年纪小不懂事。”

楚乔站起身来,眼神淡淡的扫过诸葛沁,见她虽然满脸的不服气,可是已经不敢再说话,转头对着诸葛晴语调清淡的说道:“既然知道她不懂事,就不要随便放出来丢人现眼,以免败坏诸葛家的门风。”

说罢拉住苏婠婠的手,带着一众随从就走出了房间。诸葛家的夫人们听说苏婠婠进府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好,此刻急匆匆的赶来却只见楚乔的背影,一群人连声赔罪的跟出了府,楚乔让苏婠婠坐了轿子,自己翻身跃上马背,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之中,策马扬长而去。

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楚乔坐在烛台旁,一圈光晕晃在她的脸上,有着淡金色的光芒。

梅香小心的走进来,低声说道:“小姐,那位苏小姐,我们该如何安置啊?”

楚乔没有说话,好像没听到一样,就那么静静的望着桌前的灯火,眼睛发直。

梅香知道她心情不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苏小姐,正要退出去。突然听楚乔说道:“今晚就让她住在府里吧,明天再送她回她的住处,你派人多看顾着点,不要让主府那边的人欺负她。”

梅香点头道:“是,我记下了。”

“梅香,你说我是不是多事了?”

梅香一愣,问道:“小姐你说什么?”

“这位苏小姐,对他来说,是一个极重要的人。诸葛家的那群人拿话挤兑我,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可是这么欺负她,我就看不下去了。”

烛火金黄,房间里燃着沉水香,柔柔的飘散而出,她将下巴抵在手腕上,轻声说:“她们把她搬出来,就是想让我吃醋。”

梅香只觉得楚乔左一句右一句的,根本搭不上边,就问道:“小姐,那你吃醋了没有啊?”

楚乔眉毛一挑,说道:“我是那种人吗?”

梅香连忙笑:“是,我也觉得小姐这样的人,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生气。”

楚乔看着她,仔细的看了半天,把梅香看的头皮发麻,最后终于说道:“我累了,你休息去吧。”

梅香连忙走了,楚乔还是坐在窗边,一边要上床睡觉的意思也没有。

不吃醋?怎么可能呢?

但是也说不上什么伤心难过,只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吧。

看到这温顺的,高雅的,小鸟依人的,我见犹怜的女子,就那么弱不禁风的站在那里,别说是男人了,就算是个女人,恐怕也会生出几丝想要保护她的欲望吧。

看她的皮肤,那么光滑细腻,不像自己,风风雨雨的从军征战,这么多年下来,皮肤早就粗糙了。还有她的手,恐怕这一生一点粗活都没做过,像是新剥的莲藕一样嫩白,自己呢,从小就是奴才命,又练枪练剑,茧子都长了多少个了?还有她的胸……

想到这,楚乔突然站起身来,跑到落地的铜镜面前。

恩,还好,这几年自己的胸也渐长了,就算没有现代时的那么傲人,但是34C总是有的吧。腰?腰应该没她细,自己最近好像是吃的太多了,有点胖了。不过她的腿一定没有自己长,楚乔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一点她还是很自信的,荆月儿这一点不错,给自己留了一双长腿,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运动,自己的身材应该是很健美的。

她对着镜子开始照自己的脸,眼睛不算太大,可是也不小,鼻子挺好看的,很挺,嘴唇呢?有点薄,不够性感,牙齿嘛,牙齿还不错,整齐,也算白,脸蛋,勉强算是瓜子脸吧,整体打八十分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楚乔微微皱眉,小心的走到窗边,然后一把掀开窗子,就见一名少女站在她的窗前,正是今日再诸葛家帮她说话的那名县令的女儿。

“你在这干什么?”

这位荆小姐微微一惊,可是转瞬她就反应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请姐姐救救我父亲,我父亲被上级官员诬陷贪墨赈灾粮草,如今已经押在天牢里了。”

楚乔皱起眉来,沉声说道:“大夏的政事我是管不了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等诸葛玥回来,我可以帮你跟他说说。”

那少女顿时大喜,连忙说道:“多谢姐姐。”

“你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于筱禾。”

“你姓于?那你和荆家有什么关系?”

于筱禾连忙答道:“我爷爷的兄长所娶的第二房小妾,是以前荆先生的一门远方族弟的儿媳的表姨。”

楚乔听的头皮发麻,暗道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别说八竿子,就算是十八竿子也打不着吧。真不知道李策当初是从哪把她们都找出来的,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劲。

想到这里,不免有几分失落。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李策为她多做的一切是什么意义,如果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这份嫁妆,她今天就不能直起腰板的走进诸葛府,就算她不在意,可是却不能不为他考虑。有了这一切,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都减少了太多的压力。

李策,那个永远嬉笑玩闹的男人。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记下了。”

“谢谢姐姐。”于筱禾施了一礼,转身就跑走了,步伐很轻快,像是一只蹁跹的燕子。

正要关窗,忽见不远处的一株树下,一名素衣女子正静静的站着,也不出声,目光清澈,像是一弯幽幽的月亮。

楚乔心下一动,微微笑起来。

“苏姑娘,外面风大,要进来坐坐吗?”

苏婠婠在小几的另一边坐在,姿态娴静,如今近距离的望去,她也不似二十七八岁的人,面容姣好,只是眼梢微微有几丝鱼尾纹,看起来更添了几分风韵。

她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楚乔为她倒了杯茶,就微笑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不说话,她也就不出声。

苏婠婠的养气功夫怎么比的上楚乔,终于还是开口道:“秀丽王殿下……”

“苏姑娘叫我楚乔就好,不必叫什么殿下。”

苏婠婠从善如流,点头道:“楚乔姑娘,今日的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楚乔扬眉,问道:“今日什么事?”

苏婠婠的脸颊微微有些红,说道:“就是……就是八小姐所说的,我和小四的事。”

楚乔一笑,很是轻松的摇头道:“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楚乔这样说,苏婠婠的脸更红了,她想了想,开口说道:“我和小四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出身高贵,又重感情。我当时嫁入赫连府,也是无可奈何,他当时年纪小,人又固执,难免会做出不太合适的事情。这些年来,我也辗转听到了一些你们的事,小四他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他重视的人,总是一腔热诚。赫连家败落,他为我赎身,安排我住在他的别院,也是顾念旧情,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楚乔突然就笑了,她微微有些诧异,扬眉说道:“苏姑娘,你跟我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你刚刚在是劝我不要往心里去,可是我怎么听着,觉的你是句句希望我多往心里记着些呢?”

苏婠婠一惊,连忙摇头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

“好了,不必说了。”楚乔打断她道:“其实你没有必要跟我解释的,我和诸葛玥风风雨雨很多年了,我若是不相信他,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我理解你的心情,所以也请你理解我,你我的身份难免有些尴尬,但是那些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未来。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倒是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箭射出去就不能再回头了,世事变迁,不是每个人都会永远站在原路等着你的。”

苏婠婠顿时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久,她才缓缓点头道:“我明白的。”

“苏姑娘,原谅我说话这样直,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来说更好一些。”

苏婠婠点头:“没关系,其实我都明白,只是偶尔还会有一点奢望。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当初的我因为权势离开了他,如今注定要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楚乔笑着说道:“人生如棋局,虽然下错了子失了一块领地,但是不见得就不会在其他位置找到胜利的滋味。我曾经有过比你还要灰心丧气,比你还要颓废欲死的日子,但还是一点点坚持着走过来了。苏姑娘,你还年轻,没必要因为一件事,就判了自己终身的死刑。”

苏婠婠站起身来,静静的笑起来,说道:“多谢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和小四就要大婚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楚乔点头:“我会的。”

然后苏婠婠就走出了房间,她的背影瘦瘦的一条,被灯影照着,淡淡的垂在地上。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一丝丝春雨,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身上,满园的柳枝如霜染,渐渐隐去了她的身影。

楚乔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青山院看到的那副画像,女孩子一身鹅黄色的裙装,笑容灿烂如一朵盛开的芍药。

她在说别人,其实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箭射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可是这一路以来,诸葛玥又给了她多少次回头的机会?

苏婠婠是不幸的,而她,却是如此幸运。

她靠在门框上,眼望着东方的天空,一片阴沉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夜风吹来,扬起她鬓角的发丝,带起夜里的一丝丝潮气。

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散开头发,赤着脚穿着洁白的寝衣钻到满是他的气味的被子里,突然看到了枕边的书信。上面详细的写着她对于燕北战事的意见,洋洋洒洒一大篇。

这是要寄给诸葛玥的,只是还没有写完。

燕洵不是会示弱的人,如果他表现的很强硬,那么也许他的内部真的出了问题。如果他表现的很孱弱,那么才真的要考虑一下,他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哎!

楚乔皱着眉沉思,希望他真的没有一战之力,能在赵彻登位之后再和大夏对抗。

想起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怪人,还有那个可怕的梦,她的头就微微有些疼。

不会有事的吧?

她这样想着,却觉得自己的想法越来越不斩钉截铁了。

但愿不会。

第188章 大夏天崩

朱栏雕砌,彩瓦澄碧,阳光自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的落下,有着陈旧古朴的浅浅金辉。花影斜疏,春日在寝房外的柳梢之上稍稍停驻,穿过晕暗的窗楞,明灭不定的流淌在她的眼底。

一方信笺捏在手指之间,上面隐隐有着兵甲烽火的气味,墨迹淋淋,力透纸背,寥寥数语,像是一波湖水,静静的流泻在这暖春三月的寝殿之中。

楚乔一身月白色纱裙,靠在软榻上,窗前挂着一只鸟笼,笼门是开着的,一只雪白的鸟儿懒懒的睡在里面,尾巴上的三根红翎耷拉着,看不出平日里的一点威风。

月七说,这是诸葛玥养的雪鹃,是青海最凶悍的飞禽,速度极快,爪尖齿利,而且聪明。

楚乔用筷子挑起一丝酱好的卤肉,鸟儿几乎连眼睛都没睁,一口夺了去,嚼了两下吞入腹中,歪着头继续睡觉。

真是只懒鸟,终日叫都不叫一声。

楚乔仰着头看着它,手指摩挲着那张书信,心里微微升起一丝暖暖的欣喜。

虽然懒,但还是很有用的。

这封信,曾经叫书信,如今却叫家书了。

婚期已近,再有两日,他就要回来了。

之后,她就要穿上凤冠霞帔,坐上八抬大轿,在一路鼓乐吹笙的喜气之中,嫁入他的家门。就此,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那方鎏金庚帖至今还放在她的枕下,上面以金粉画着戏水的鸳鸯,比翼的飞鸟,好合的繁花,里面一左一右写着他们二人的名字。

楚乔想,她也许就是那只青海雪鹃,褪去了凌厉,消泯了杀伐,安心的住在黄金打造的屋子里,纵然笼门大畅,也不愿再走出去了。

这个世界上的门有千万种,能真正阻挡住人的脚步的,永远是无形的。

他是大夏的司马,却也是有爵位的藩王,而她也要以公主的礼制出嫁,嫁妆和聘礼都堆砌在一个院子里,各种珠玉奇珍成山成海。宫廷尚衣局为她裁剪嫁衣朝服,皇室的赏赐也一溜的下来,各家大户豪门礼单繁长,将整整一座殿房堆得满满的。

她也少见的多了几分兴致,偶尔带着菁菁梅香和寰儿,一起翻看着那些礼物,偶尔见到一些奇珍,这些没见过太多富贵世面的女人们就会夸张的惊呼,像是一群乡下进城的土包子。

今天晚上她就要住进诸葛主宅,由诸葛家的主母为她准备婚前礼制,她没有娘家,婚前就只能住在诸葛府,然后由那个少时居住的庭院,嫁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司马府。

晨昏朝暮,时间如水中的涟漪,一圈圈的晕开,远远的荡漾开去。

住进诸葛家之后,并未见到长房主母,只是由荆家人陪着,楚乔将那名叫于筱禾的女孩带在身旁,偶尔出神,这名出身于小门小户的女子就会静静的燃起一把苏荷香。这香味很熟悉,依稀还是很多年前,在年幼的时候,她于御药房学来的调配之法。

一钱苏子,一钱百合,一钱方桂,一钱金粉,两钱荷蕊,两钱玫瑰沫,两钱芭蕉油,两钱……

都不是金贵的药材,调配出的味道却是安神养气的,最能帮助那些被噩梦纠缠的人睡一个好觉。

两日后,有下人进来说诸葛玥已经回城了,去了长房拜见父母,可是依礼却不能来见她。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泡澡,热水沿着光滑的肩头爬上来,热腾腾的温暖。有侍从将一封家书递给她,她的手指还是湿的,不断的滴着水,水渍浸湿了信纸,将一个墨迹晕开,水汽迷蒙中,只有一行字,笔端清研,字迹秀瘦。

“我回来了,五日后来接你。”

五日后,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了。

夜里,楚乔伸手牵过一株被白日里阳光晒得略有些干枯的藤蔓,手指上隐隐有一丝白亮的盐粉,水渍流泻,一些潜在的心绪,一丝丝的爬上了层层的蔓角翠藤。

一盆盐水晃着淡金色,信笺在底部游弋,有浅浅的字迹依稀间浮了上来,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款款书写着一笔笔的腹中沟壑。

楚乔的指尖泛白,昔日的甲兵之声回荡在脑海里,像是一曲动听的管乐。

“大人,你随我去吗?”

楚乔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我要留在这。”

贺萧点头,躬身行礼:“大人保重。”

窗外有点滴露水,夜里的月亮又大又白,楚乔看着娴静的月夜,喃喃低语:“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