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剑云欣然赞同。两人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阳光透过树木照进玻璃墙内,明媚却不眩目。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罗飞提醒道,“刚才你说道丁科和丁震间的父子关系。”

慕剑云的目光流转了一下,似乎自己在想着些什么。然后她用明亮的双眸看着罗飞,问道:“警察,尤其是刑警,在肩负起社会职责的同时,对于家庭中的角色职责就会有所欠缺吧?”

“那是不可避免的。”罗飞坦然回答,“既然做了刑警,你的生活焦点就只能围着各种各样的罪犯打转。对于家庭这块自然就照顾得很少。”

“这次加入‘四一八’专案组,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慕剑云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道。

“刑警的生活就是这样,和大学讲师的轻闲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罗飞笑了笑,既歉意又有些无奈的样子,“很多人确实无法适应。我在龙州的时候,手下有个小伙子就总是说要辞职。因为他的女朋友实在受不了他的工作状态,用分手来逼他呢。”

“可以理解。跟案子的时候,经常三五天见不着人,还要担心受怕的——”慕剑云轻叹一声,低下头想了会什么,然后她忽然又抬头说道,“其实都不用说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说我?说我什么?”罗飞其实知道慕剑云的意思,但他有意打起了哈哈。

“你自己的生活。”慕剑云的表情很认真,“你一直都这样吗?一个人。你的世界里只有案件和罪犯吗?”

罗飞沉默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足以勾起他内心深处太多的回忆。良久之后,他轻轻地“呵”了一声说道:“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生活吧。”

“其实——”慕剑云深深地看着罗飞的眼睛,想要把对方隐藏着的情感都要挖出来似的,“——也不一定。”

“哦?”罗飞笑了,“你知道什么?”

“从那天你给我们放假,我就能感觉到你的另一面。在你的世界里,除了案件和罪犯,还有很多柔软的东西。只不过你喜欢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两天前罗飞带队伏击韩灏时,因为感怀韩灏与妻儿分别时的场景,所以给专案组队员们放假,让众人回家和家人团聚。当时众人全都欣然散去,罗飞却只能品尝孤独寂寥的感觉,那一幕正被细心的慕剑云看在眼里。此刻她特意提及此事,罗飞的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那擅于掩藏情感的面庞上,生涩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家。这确实是个温暖的词语,仅仅是想一想,也能给人带来阳光般的灿烂感觉。

家,一个让人疲倦时可以放心停泊的港湾。更重要的是,在家里,一定会有人牵挂着你,同上也让你牵挂。

可是,对于罗飞来说,那个港湾,那个人又在哪里?

想到这里的时候,罗飞却又咬了咬嘴唇,抵抗着从心头泛起的苦涩滋味。在他的眼前,重又出现一只蓝色蝴蝶翩飞的身影。

那么美丽的蝴蝶,她跳动的节奏早已融入罗飞的脉搏中,即使已度过十八年的漫长时光,仍然与他的每一次呼吸紧密相连。

“你在想什么?”慕剑云关切地问了一句。罗飞情绪上的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在想一些…”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慕剑云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心神莫名其妙地乱了一下,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她垂下了目光。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没有看向罗飞,却转过头去看幕墙外的那一片树木。

树木虽然繁密茁壮,但无奈秋意已浓,不再像春夏时那般郁郁葱葱。

一个受过伤的人,他的内心是否就像这秋日里的树木一般,即便尚有残存的绿色,却也终将在秋风中枯黄凋零?

在一片静默的气氛中,罗飞首先收回了思绪。

“对不起,我似乎把话题扯远了。我们应该在谈…丁震父子间的关系。”

事实上是慕剑云一步步把交谈引向了罗飞的内心深处。所以罗飞的道歉反而让她更加尴尬,她只好自嘲般地“呵呵”一笑,然后顺势把话题重新带到了正轨上:“我刚才在想,丁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怎样去处理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关系?”

“他的生活必然是以工作为中心的。”罗飞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过关于他破案的很多传说。这些传说把他描述成一个为了破案可以废寝忘食的工作狂。给我印象最深的,说有一次他乔装打入涉黑团伙内部,为了保密,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和家人联系,甚至于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丁震此前的态度了。”

慕剑云说的“此前的态度”,指的自然是和丁震会面之初对于刑警职业的冷嘲热讽。然后她又详细地分析道:“丁科是十八年前辞职的,那时候丁震刚刚二十四岁。因此可见,丁科职业生涯最忙碌的时期,正和丁震的青春成长期相重叠。青春期的男孩在很多方面都期待着父亲的帮助和指导,而一心扑在探案工作上的丁科显然忽视了儿子这方面的需求。所以父子之间就产生了隔阂。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丁科被迫辞职时,丁震不但不苦恼,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为丁科只顾工作,父子间关系很早就疏远了,所以才会出现十年也不联系的奇怪状态?”

慕剑云沉吟着说:“一件事情的成因往往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父子两人形同陌路,那么双方肯定都有原因。”

“我也是这么想的。”罗飞立刻表示赞同,“早年丁科可能的确对儿子关心不够,不过十年前他失踪的时候,丁震已经成年。这个时候他应该主动对日渐年迈的父亲承担起关怀的责任吧。”

慕剑云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刚刚见识到丁震工作时的状态——他同样是一个工作狂。在他的眼中,家庭很可能也是一个非常淡化的符号。所以他对父亲才会有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

回想刚才丁震谈及自己父亲时的语气,不仅是漠不关心,甚至还时常透露出讥讽的意味。罗飞别了别身子,显得有些不太舒服。这对父子在事业上都取得了令人艳慕的成就,可是本该温馨的家庭关系竟是如此的冷若寒冰。

“不过即使这样,也还有说不通的地方。”慕剑云又继续说道,“丁科退隐之后,已经彻底告别了刑警生涯。在一个人慢慢老去的时候,他对亲情的依赖感会越来越强的。即使丁震没有时间去找他,他也应该主动和儿子联系的吧。”说完这些之后,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甚至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

罗飞从对方的语气便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他立刻反应道:“你怀疑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可能性很小。”

“哦?为什么?”

“他还在领自己的退休工资。”

“领工资?”慕剑云非常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失踪十年的人还在按时领工资。

“从银行帐户上领。”罗飞解释道,“十年前市公安局就给所有职工在银行开办了工资帐户。而属于丁科的那个帐户经常还有人去提款,最近的一次就在两个月之前。”

慕剑云还是觉得非常诧异:“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会找不到他?在取款地附近多打听打听啊。”

“市局的同志早就尝试过了,可是没有任何效果。”罗飞微微眯起眼睛,“你要相信,如果丁科自己想躲起来,那么用警察探案的方式去查访是不可能成功的。”

慕剑云撅了撅嘴,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对丁科来说,警方的那些招数全都是信手拈来的雕虫小技而已,他破解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那就是说,丁科肯定活着,而且就在这个城市里。只是没有人能找到他?”

罗飞点点头。

“真是有趣…”慕剑云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官方的说法是:十八年前,丁科因为身体原因辞去了刑警队长的职务,此后就一直赋闲在家。但是刑警队有了疑难案件时,还是会上门求助。这样好几年下来,丁科又帮助刑警队破了不少案子。不过在十年之前,丁科终于彻底厌倦了无休止的破案生涯,于是他选择了消失。为了不让警方找到他,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官方的说法?”慕剑云轻笑一声,“那你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罗飞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丁震已经给了我们提示。”

慕剑云想起丁震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我想我已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了。”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

已经回答过?分析?慕剑云略思考了一会,心中终于亮堂起来。

“难道说…他又遇到了无法破解的案子?”

“这是最大的可能。”罗飞露出赞同的神色,“丁震已经告诉我们,丁科从来没有对探案产生厌倦。他辞职的原因只是遇到了困难而已。如果我们用延续的思路来分析他十年前的退隐——很明显,丁震暗示我们这么做——然后我们就得到了你刚才说的结论。”

慕剑云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理上能讲通,可情理上实在有些别扭。如果说丁科辞职是想要保住自己百分百破案率的传奇,那么十年前他已经从刑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即使破不了案,也不致于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躲避吧?”

罗飞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那起案子实在是太特殊了。它所产生的巨大压力,即使是不在刑警职位上的丁科也会感到无法承受。”

“你知道是什么案子?”慕剑云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从罗飞的表情上感受到一种不一般的气氛,虽然玻璃墙外阳光明媚,但却有阴冷的感觉弥漫过来。

罗飞压着嗓子,声音低沉而嘶哑:“一一九碎尸案。”

这几个字立刻唤醒了慕剑云记忆中某些不愉快的东西,令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罗飞却像刻意要将那段记忆变得更加清晰,他看着慕剑云问道:“你肯定是知道这起案子的,对吗?”

“当然知道。”慕剑云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五脏六腑都很不舒服似的,然后她又苦笑着补充说,“整个省城,没有人不知道。”

罗飞微微低下头,也陷入了回忆的状态:“我当时还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职,可对这起案子也是颇多耳闻。我可以想象出此案血腥程度会给普通市民带来多大的恐慌…嗯,十年前,那会你还在上中学吧?”

“正上高三呢。因为要上晚自习,所以案发之后我父亲每天都来学校接我。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学校门口总是挤满了来接女儿的家长。”慕剑云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得不剪去了心爱的长发,而且有半年的时间没敢穿红衣服,因为那个女孩遇害是就是类似的打扮,大家都在传,说那个变态杀手就喜欢这样的女孩。”

到底还是小姑娘,害怕之余,最郁闷的事情却是失去了穿衣装扮的权利。罗飞不禁在心中暗暗宛尔,他看向慕剑云的目光起了些变化,因为他正在假象对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会是副怎样的模样。

慕剑云感受到了罗飞的想法,她有些娇愠地皱起鼻子:“你在偷偷取笑我吗?”

“没有没有。”罗飞忙不迭地否认着,同时把那些杂念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

慕剑云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追究。

罗飞继续先前的严肃话题:“从你的亲身经历可见,一一九案件的社会影响有多恶劣。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这起案件,全城市民的期待转化成警方头上的巨大压力,警方无奈之下,只好向丁科求助,如果丁科接受求助,那意味着他便成为了所有压力的焦点。所以他虽然已不再是刑警的身份,但这起案子仍然会关系到他一世的名声。”

“这就是他退隐的原因了?他没有把握破案,所以干脆找个借口逃避?”慕剑云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丁科也有些名过其实吧…至少他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

罗飞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此的推断确实有损丁科的形象,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啊。

人总是有缺点的,即使他被百般神话,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只是被神话者的那些缺点往往被耀眼的光环掩盖住了。而要维持这样的光环,就不得不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代价。

丁科也难以逃脱这世间的普遍规律吧?

罗飞的思路如上述般延伸开。不过空想决不是他的风格,对他而言,任何猜测都必须有事实来作为佐证。所以沉思过后,他又站起身来。

“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想法,现在该是验证的时候了。”他对慕剑云说道。

慕剑云饶有兴趣地扬起头:“怎么验证?”

“先从简单的开始——关于丁科父子间的关系。”

“那好吧。”慕剑云也站起身来,“我们该去哪里?”

“不,你不用去了。”罗飞摆摆手,“我一个人就能完成,你在这里等我就行。”

慕剑云想了想,说了句:“好吧。”然后她重新坐回到软椅上。虽然不明白罗飞单独行动的用意,但她相信对方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她更相信罗飞一定能够带回他们想要获得的信息。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就晒晒太阳,美美地坐享其成吧。

罗飞离开休闲区。他首先跑到大厅内的楼层分布图前看了一会,然后又上了电梯。慕剑云独自坐了一会,略觉得无聊。她看到幕墙边有一个报刊架,便走过去想拣本杂志。可是翻来翻去,架子上都是些环境类的专业刊物,慕剑云正要失去兴趣的时候,忽然发现某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正是丁震。于是她就把这本杂志带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张封面照片就是在办公室里所拍。照片上的丁震西装革履,他仰坐在办公椅上,双手环抱于胸前,目光炯炯,直视远方,显出一种非凡的自信和权威气质。照片下方则有一行引读标题,写的是:“要获得超出于常人的成就,就要投入超出于常人的精力——水污染治理专家丁震教授访谈”。

慕剑云把杂志翻开到访谈内文,细细地读了起来。访谈的前半部分着重在介绍丁震今年来取得的学术成就,慕剑云对此不太感兴趣,她关注的是文章后半部分对丁震个人生活状况的一些讨论。

记者的部分撰文如下:

“…

问:丁教授,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否和您个人的性格有某种关联呢?

答:肯定是有的。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质疑。而避免质疑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事情做到完美。

问:丁教授,您是如何分配工作和娱乐的时间?

答:娱乐?不,我不需要娱乐。

问: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您不需要休息吗?

答:吃饭、睡觉都是休息,甚至工作本身也是休息。我做实验做累了,可以去看一会文献,看文献看累了,可以安排开一个会议…娱乐?那纯属是浪费时间。

问:丁教授,您到目前为止还是单身一人,没有考虑过成家的问题吗?

答:我现在的工作状态很好,没有必要为了成家而成家。

问:有了温馨的家庭,也许能更好地支持您的工作呢?

答:这是普遍的想法,也是普通人的想法。对我这样的人并不适用。我没有时间去享受家庭的温馨。在这种状态下成家,只会给家庭中其他成员带来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