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宸胆小如鼠,一定不敢收留罪臣家眷。”锦麟冷笑道:“现在惦记美玉,是因为他心有不甘,等这不甘的心,发现对方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一定会变!”

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对他人未来的前景持有偏激看法是可以理解的。暇玉道:“但是我觉得三少爷有一股韧劲,连你都不怕,他未必会怕别人。”

锦麟皮笑肉不笑的说:“你指的所谓韧劲就是逆来顺受?他是挨打了,也挺住了。可他往前迈出过一步,想解决办法吗?我敢说,假如我和他换一下,他能做到的最好,就是逆来顺受,任由别人欺负给脸色,在心里还得称赞自己懂礼数,识大体。除了做个失意的人,他还能做什么?”

暇玉忍不住夸张丈夫:“也是,锦麟,我真的觉得你太不容易了,你诈死那段时间,我险些熬不住了。”他一个少年儿郎,是如何下定决心撑起这个府的。想想定是一段辛酸史。其实可以理解,就像他说的,倘若不这般狠辣,谁能把他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是郡主之子又如何,他有个在京的表哥,当初还为他来给自己家行大茶礼。不也是默默无名的人么。

锦麟哼道:“知道我不容易了,那你就对我好点。”暇玉颔首乖乖的说道:“一定,一定。”然后她犯起愁来:“三少爷就这么走了,不知要害他的人,肯不肯罢手。”锦麟一挑眉:“躲是躲不过去的,一味就知道逃避,那就等着麻烦越滚越大,终要他的命!”

暇玉觉得他话中有话:“锦麟,你知道些什么?”

他便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让暇玉一见就知道没好事。她胆战心惊的道:“你在这中间做了什么?”

“你猜,我可没害穆静宸。”

暇玉眯着眼睛,拼命回忆着,终于恍然大悟:“你把静宸离开京师的消息告诉在大同的静桢了!”锦麟哈哈一笑,点了下妻子的脑门,赞道:“聪明。”他这个动作,弄的暇玉脖子向后,疼的她就想上手掐他,结果锦麟却一直没心没肺的笑,让她有火没处撒。

“你这是借刀杀人!”她对这个行为,下了定义。

锦麟道:“这把刀要是不能杀人,我还不用。你想想,这才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去告状让我娘惨死,我也让他尝尝告密的厉害。另外,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他和静桢的矛盾,他一直窝窝囊囊的,才给静桢有机可乘的错觉。再说了,就算我前几日不派人将这消息透露给静桢,他早晚也会知道。只是或早或晚罢了。从另一面讲,算静宸命中有福,他被你救下了,只要脑袋还灵光,还想活命,还有那么点不肯被人弄死的劲头,他就该想办法去解决静桢!整天只会想象自己多可怜,多身不由己,一点不想害人,都是别人逼迫的!我就是看不惯!我倒要看看,他面临自己的身家性命时,是不是也这般认命!任由人家生吞活剥。”

暇玉发现他每次在阐述自己作恶的理由时,总能讲出一大套道理,而且说的有理有据,叫人反驳不能。暇玉道:“…好吧,算你有理。”锦麟一皱眉:“不‘好吧’,你能怎么样?”话一出口,立即下意识的闭嘴,然后对妻子道:“这次不算。”

“锦麟,咱们不是约好了么?以后不许说,‘你能怎么样’‘你能怎么着’‘你耐我何’这种有威胁意味的话。过日子不是街边打架!”暇玉说完,道:“好了,废话咱们不说多了,把手伸出来吧。”

锦麟笑嘻嘻的一边摇头一边把手背到身后,但硬是被暇玉给拽了出来,她展开他的手心,高高抬起手,结结实实的落下,就听啪的一声,打的掷地有声。可惜打的动作幅度太大,只震的脖子又开始作痛,忙哎呀呀的捂着痛苦的低头:“好疼。”

锦麟吹了吹自己被打红的手心,啧道:“看你,看你,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暇玉恨恨的抬起头瞪他:“还不都怪你。”

提起这件事,锦麟此时反倒觉得好笑了,呵呵笑道:“我真没听到咔吧或者咔嚓声,想不到把你伤到了。”暇玉恨道:“你喝了酒,就没轻没重的。下次我在镜子里看到你从后面靠近我,我就拿簪子戳你,妥妥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呀——”锦麟激动的指着暇玉道:“你说了‘不信咱们走着瞧!’,玉儿,这可也是威胁的话!哈哈,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爷运气真好,不用三十年,三句话,风水就轮流回来了。来,来,让爷看看你的嫩手心经不经打!痛快的,把手心亮出来!”

暇玉还要解释:“我那是…呀——”不等她说完,就被锦麟把手展开,挨了一下。她握紧拳头,哼哼唧唧的恨道:“你这个小心眼。”锦麟笑道:“轮到你自己,你嫌疼了,你打别人时,那劲头呢。”暇玉道:“那能一样吗?!你力气多大啊!”

“我已经很轻了,用全力,你今晚上还得看大夫。”

“…”暇玉辩不过他,生生忍了一会,才道:“多谢您手下留情!”锦麟把脸颊凑到她嘴边:“来,亲一个。”

暇玉哭笑不得,轻轻印了一下,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转眼间,又到了年底。其实一到过年,暇玉心里就没底,因为这意味着,东西两府又要突破表面的尴尬,往一起凑合了,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内心的酷刑,可还必须得这么做。今个,是大年三十,明早就得去东府祭祖,前年怀了泽儿因为孕吐身体不适没去。去年锦麟遭贬谪,门第冷落,他躲着不出门。而今年,大家都好端端的,必须得过去了。

“唉…”暇玉唉声叹气的进屋,父子两人的嬉笑声便传进了她耳朵,她不由自主的荡起笑容,心说这父子在做什么呢,这么开心。结果走进里间一看,不禁愕然。就见泽儿骑在锦麟脖颈上,而锦麟牵着他的两个小手,原地打转,逗的泽儿不停的咯咯笑。

暇玉忙道:“锦麟,你快放他下来!”说着,就伸手去从后面去托儿子的小屁股:“他那么小,手被你拽着,小心伤着。又坐的那么高,掉下来怎么办?”

锦麟嫌妻子多余担心:“我做事能不管不顾的么。我不会伤着他…”没等说完,忽然脸色一变,继而颇有怨气的翻眼向上看儿子:“你小子,敢骑你老子脖颈撒尿!”暇玉听罢,一瞧可不是,就见泽儿小屁股下面阴湿了一片,她哭笑不得,忙让锦麟俯身,她则掐腰把儿子抱下来,佯作生气的训斥道:“嘘嘘不知道下来吗?”

泽儿知道自己犯错了,吮着大拇指,脸蛋瞥向一边,嘟囔道:“好玩,不想下。”

“不想下,就往你爹身上尿?!”暇玉严肃的说道:“记住,想嘘嘘一定要说!”说罢,照准小屁股就是一下子,打的泽儿抱屈的瘪嘴就要咧嘴哭,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这时暇玉让人把他抱下去换干净的衣裤。然后马上去看锦麟的情况,他已脱了被阴湿的外裳,正在解开棉袄,他对暇玉笑道:“这混账小子!”

“你还笑,这种事就不能惯着他!从小就要教育好,要长记性!尤其不能因为贪图一时之快,没了规矩!”说完,她也发现自己有点草木皆兵了,她就怕泽儿在他爹毫无原则的溺爱下,长成第二个穆锦麟,更惨点,还不如锦麟,起码锦麟虽然叫横跋扈,好在自己有本事。就怕是除了会撒娇耍赖还一点真本事没有的二世祖。

“他这豆丁大的人,懂什么规矩。”

“子不教父之过。”暇玉道:“有些东西得从小养,比如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决不能姑息。一会,他换了裤子回来,你训他两句。告诉他这是不对的。”

锦麟无奈道:“好吧,好吧。”棉袄没湿透,里面的中衣是干净点。于是锦麟换了棉袄和外裳,等着教训儿子。而暇玉则躲到屏风后面,看他如何教子。不想过了一会,奶妈抱来泽儿,就见锦麟单手抱着儿子,笑道:“来,张嘴,让爹数数你长几颗牙了!”

“…”暇玉气的握拳,走出屏风后,把儿子夺过来,放到床上,一本正经的对泽儿说:“你刚才做的对吗?”

泽儿呆呆的想了想,低着头玩手指不出声。暇玉朝锦麟使眼色,用口型道:“拿出威严。”

锦麟便脸一黑,端起儿子的小下巴,凶道:“以后想嘘嘘就告诉奶妈,知道了吗?”

谁知他一瞪眼,顿时如阎罗王降临,吓的泽儿一瘪嘴,终于哭了出来。暇玉忙将孩子揽在怀里,对他提防道:“你这是要吃人啊,太吓人了。”

锦麟又好气又好笑:“就你,非得挑拨我们父子关系,吓哭了吧!”他无奈的长叹一声,忽然又俯身盯着儿子咧着哭的嘴巴道:“哎,他好像又长出了一颗牙。不信,你也看。”

“…”暇玉沉默须臾,道:“明天去东府祭祖,不知见到伯父伯母要说什么。”

“你不用说什么,一切我来说。我准备吓唬吓唬他,他要是说,就说,不说便算了。以后再逼他开口。”

初一一早,得先去东府祭祖,暇玉穿了吉服和丈夫出了门。过年之前,东府派人来将太夫人接着走了,太夫人不是很愿意走,于是锦麟承诺等天气暖和了,再将她接过来住,以后两府各住半年,轮流供养。太夫人这才同意回去的事。

祭祖是个力气活,暇玉几番叩拜敬茶过后,腰都酸了。好在还熬得住,等继续完毕,一行人回了客厅坐下说话。

自从锦麟升为了指挥使,是彻底把伯父这边给压了下去。此时,穆烨松虽然表面上看气定神闲,可看得出心里是打鼓的,而钱氏更是坐立不安。毕竟对暇玉做出过那样的事。

钱氏先开口,笑道:“虽然过去两年,咱们这东西院发生过很多事,但…”不等她说完一个‘但’字,就听锦麟丝毫不留情的打断他:“伯母别说了,侄儿心里一桩桩都清清楚楚的记得。是非曲直,我心中自有权衡。”

钱氏脸上尴尬,瞅了瞅丈夫,见丈夫面无表情,只好闭了嘴巴。这时穆烨松看着锦麟,以十分愧疚的口气道:“你伯母那阵子是糊涂了,听信了那妖妇的话,想将侄孙过继!糊涂啊,糊涂!我早就训斥过他了,贤侄啊,你就原谅你伯母这一次罢。”

锦麟冷笑一声,却不回答,而是道:“静宸当真出去游学了,过年也不曾归家,不知他在外游荡,心中的愧疚能否消散。其实我若是他,真的不必愧疚这么多年,毕竟事出有因,受人唆使么。”眼神幽幽的看着伯父,那意思在清楚不过:我知道是你做的。

穆烨松紧张的咬牙,但吞咽了一口吐沫,蠕了蠕嘴唇:“希望你能体谅静宸,他年少无心,做下错事。”

锦麟本来只想敲山震虎而已,不想伯父还往静宸身上推,反正他现在是指挥使,根本不用顾忌这个只有爵位和在挂着虚职的人。便冷笑着直接说:“伯父,可是静宸离开京师前,告诉我,是您唆使他做的。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叫静宸回来当面对质。”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脸色一变。暇玉略微吃惊的看着锦麟,心说你这不是吓唬,你这是摊牌了。不过转念一想,锦麟以前做同知时,尚且无所顾忌,眼下是指挥使,更无须所有牵挂了。摊牌也有摊牌的好处,省得有些人害死了弟弟和弟妹,还以为别人不知道。

穆烨松脸色煞白,对钱氏凶道:“还不把媛媛带走!”钱氏慌了手脚,赶紧揽过小女儿的肩膀,带着她出去了。

暇玉嫁给锦麟这两年,大场面也见过不少,尤其是上次独自面对伯母的挑衅。所以此刻虽然气氛压抑,但她并不慌乱,而是气定神闲的坐着。

锦麟搭了一眼伯父,道:“这是静宸亲口说的。他说原因是你嫉妒我爹,这点我很怀疑,我想听伯父您自己说。”

穆烨松干笑道:“这大年初一的说这些做什么,改天再聊此事,你爹娘离世,的确有很多隐情,但…”

锦麟大声道:“伯父,您得知道,自从我爹娘离世,咱们之间就没什么‘团圆年’可过了!”这句话噎的穆烨松一怔,再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苦笑道:“你今天登门是来兴师问罪的?要把我拿到诏狱去吗?”

“如果你不说,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我是你伯父!”

“少来这套!”锦麟一摆手,哼道:“这个时候知道跟我来将叔侄关系了。那么,你可曾想过因为你的构陷而死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说到此时,他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双手不住的颤抖,而暇玉则微微按住他的手,让他冷静。

穆烨松一怔,这几年遭遇变故一一浮现在眼前。其实静宸离家之前,他还没觉得的这么凄凉,可是静宸走了,这对他来说,是致命一击。他便也支撑不住了,捂着眼睛呵呵惨笑道:“都说自作虐不可活!报应都是报应!”然后双目阴毒的看向穆锦麟:“反正静宸嘴巴不严,已经说了,我也不想隐瞒了。其实从你加入锦衣卫,我就是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亲自上门,拿着陈年旧事来质问我!有郡主之子身份和锦衣卫指挥使的头衔,你什么都不怕。”

锦麟深吸一口气,一摊手冷笑道:“那就请伯父大人告知详情。”

穆烨松怅然的环视一圈屋内,眼圈略微泛红,道:“大好的繁华,终于烟消云散了…在那个女人没嫁过之前,根本没什么东西两府。就一个梁安侯府。而爵位,你爹是不屑跟我争的,他天生是读书的料,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加官晋爵。放榜那天,我比他还高兴。穆家是武将之后,一向读书不在行,出了你爹这样翰林,意味着穆家能够重振门楣!意味着穆家以后不仅有地位还有权势!否则空有一个侯爵头衔,挂个虚职,朝中有风吹草动,都没人帮咱们说句话!可是,那个女人来了,一切都毁了!”

那个女人指的自然是锦麟的母亲。

穆烨松眼神呆滞的道:“她是郡主,是皇上亲堂妹,自然把这院子拆开叫她怎么舒服怎么过。你爹的一辈子都叫她毁了!结果她还抱怨。再后来出了你大哥那回事,你爹从心眼里愧疚,就守着她过活!虽然惋惜,可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大家相安无事的活着,可是…哈哈…发生那件事…当时郡主又怀了一胎,却着了风寒而发热,其实根本不是大病!可她通报了皇后娘娘,皇上怜她失去一子,特派了最好的迟代山迟御医来给她诊治。可是我家静慈连日高烧,我已经跟迟代山说好了!让他来给静慈看看!结果…结果,他必须去诊治你那个郡主的娘亲…必须等她彻底烧退,御医们才能离开…”

穆烨松揩了下眼角,道:“别的大夫也看静慈了,根本束手无策。等迟代山来了,他说晚了,能保住静慈的命,就算好的了。穆锦麟,你自己说,如果你的儿子高热不退,烧坏了脑子,你会怎么样?既然皇上都想帮她保住孩子…呵呵…那么就让她保不住吧。等她月份差不多了,叫你爹过来喝酒,灌醉后随便塞了一个丫鬟给他,让静宸去报信。我得让她知道,穆家没人欢迎她嫁过来,她那么疼的静宸同样讨厌她,巴不得看她的笑话。”

第七十五章

暇玉微微向前倾身,以方便随时能站起来阻止锦麟的行动。眼看大伯父不仅不知悔改,反而理直气壮,她不免害怕锦麟一个控制不住,给他大伯父几脚,担下不敬长辈的骂名。不管穆烨松做了什么,他到底是长辈,假如真的跟他动手,说出去一定是锦麟的不对,他脸上不好过。

锦麟一个字不落的全听完了,随即扯起嘴角,冷笑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些?这就是你全部为自己开解的说辞了?你说别的大夫也看了,根本束手无策,那你为什么就相信迟代山来了就一定会手到病除?!我大哥当年有病,我娘据说请遍了御医来看,可还是没看好!倘若真的有那般神医,先皇的几个皇子便不会早夭!你只是胆小怯懦罢了,不敢面对静慈本就是你们夫妇照顾不周,才病倒的事实!憎恨我娘,说一切都是她的过错,你心里一定好过了不少罢!”

穆烨松仍固执已见,激动地的说道:“不是她吗?是她害了你爹,又害了我儿子!”

“你闭嘴!”锦麟拍案而起,大声道:“你既然那么想救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派人去跟我娘请求,让她先让迟代山过来看静慈?还不是你害怕,害怕倘若救了静慈而耽误了郡主的病情,发生状况,皇帝怪罪下来,你承担不起!什么为了救静慈,你就是胆小,你连为你儿子争取一下的胆量都没有!你自己说,你为什么不敢舍下脸去西府求我娘?你害怕什么?害怕纵然你去求了,我爹还是为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而不顾你家静慈,不放迟代山过去?还是你根本就觉得你儿子的命没法跟郡主的比?你什么都不做,凭什么怨恨别人?!”

穆烨松气的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如果不是她嫁过来,怎么会有这一切?就是她把一切都毁了!穆家的列祖列宗九泉下有知也不会认可这样毁掉子嗣一生的人!”

这句话终于彻底的激怒了锦麟,他一步上前揪住伯父的衣领,恶狠狠的说道:“是谁毁谁的一生?我爹娶了郡主,的确不能为入仕为官,掌握实权了。但他就一点机会没有了吗?如果他一开始就想好好对待我娘,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做个清闲的勋贵郡马,广交权贵,纵然没有实权,该得的好处,也不会少了他的!可他呢?一开始是怎么做的?抛弃妻子,根本就不想好!如果说我娘毁了他三分,剩下的七分都是他自己毁掉的!事情出了,永远不想怎么补救而是把事情一口气的弄的更加不可挽回!那样心里就舒坦了吗?!”

“她不该得到那样的对待吗?”穆烨松咬牙切齿的道:“她那是咎由自取。你爹早年在外有女人,就是要告诉郡主,她没什么了不起的。能嫁过来又能怎么样?她说到底不过是女人,丈夫想怎么对待她,她完全无能为力!”

“她是无能为力!所以才由着你们欺负!”锦麟红了眼,一手揪住伯父的衣襟,另一手将拳头握的咯咯作响。这时暇玉赶紧上去,碰了碰丈夫的手,劝道:“锦麟啊,咱们有话说话,千万莫动手!”锦麟这才使劲一推伯父,让他跌回到椅子上,他则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后来我爹都想通了,你却念念不忘这些。你只是不甘心,自己没能耐,好不易指望上弟弟了,他却又不争气了。至于静慈,你怪别人之前,为什么不先想想你自己,是你不敢去求郡主,是你不敢豁出去,冒着触怒天子威严的危险去救自己的儿子!”

穆烨松展平衣襟,坐正身子:“穆锦麟,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要杀要刮随你。”

“不用急,会有那么一天!”锦麟牵起妻子的手,就往外走,待到了门口处,他驻足背对着伯父道:“你自己想想吧,纵然我娘一意孤行的嫁进来,可她之后对你们如何,对静宸如何,而你们又是怎么对她的?!…对有些不知好歹,养不熟的人,她真不该下这么多心思!而我,不是她!”说完,拉开门,和妻子走了出去。

外面寒风呼啸,吹到脸上如刀割一般的疼。锦麟只顾扯着妻子的手大步走,他恨不的长一对翅膀立即飞离这里。东府院内的下人,看到西府的老爷怒气冲冲的往外走,一个个都吓的忙躲到一边。到了府里的第二道门时,暇玉终于被灌了一肚子风,再也走不动了,喘着气,道:“——你——等等——我——”

他这才如梦方醒,放开暇玉的手,吸了吸鼻水,道:“…是我走的太快了,你没事吧。”暇玉摆摆手:“没事…没事…”捂着胸口喘摇头。这时她看到锦麟表情冷峻,双目猩红。她喘息了一会,不那么累了,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已经没事了,咱们回家罢。”

锦麟亦冷静了不少,轻声答她:“嗯…回家。”

大年初一早上在叔侄前所未有的坦诚布公间度过。两人回到自己府后,让人把炭火烧旺,烤着火继续说话。两人出来的急,把暖耳落到伯父那里没带出来,从东府上房到大门着实有段距离,吹了不少冷风。暇玉觉得这耳朵火辣辣的难受,抬头看锦麟的,见他却没大碍,心说估计他总在外面奔走,比较抗冻。

两人看着跳跃的火苗,都闷声不语。暇玉决定等对方先开口,她好摸准他的大致情绪,方便劝慰他。等了一会,锦麟缓缓开口道:“他怎么能那么想?静慈的事,能怪我娘吗?我千思万想,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原来他也被伯父吐出来的真实原因给震住了。暇玉摸着他的手,道:“…有些人就是这样,永远觉得自己有道理,谁都欠他,永远不是他的错。你在诏狱,应该也见过吧。永远是皇上的错,是太监的错,而他们自己永远没错。伯…侯爷他大概就是这样的人,永远只看到对自己不利的那一面,然后将自己身上出的悲惨事情归咎到那个原因上。或许你说的没错,他是个胆小的人,不憎恨郡主殿下的话,他没法承担自己的儿子发病致傻的现实。有些病根本治不好,却偏偏怪别人。就算迟御医去了,其他那么多大夫都给大少爷瞧了都没用,他也未必回天有术。侯爷只是想找个人恨,叫自己心里好过些罢了。”

锦麟认可妻子的话:“你没发现吗,他说来说去,只有怨恨我娘的话,全没一句他间接害死我爹的懊悔。哼,大概在他眼中,没用的弟弟死了,本就不是大事。没有利用价值了,死了又如何?”

暇玉回忆了一下,心说还真是这样。锦麟道:“我无权无势时,是废物,随便欺负。我成了锦衣卫,他们惧怕了,我怎么欺负静宸,都不敢出声。我死了,想的不是帮我帮照顾孤儿寡妻,而是欺凌你们…其实,我爹娘些事,过了这么多年,什么理由我都想到了,比这恶劣数倍的,我都做好接受的准备了。所以…我没事。”

暇玉轻轻将手掌盖在他手背上,道:“…知道也好,至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怨恨的理由真的不足以成为他害人性命的借口。”太阴毒了,专挑别人伤口下手。知道郡主最忌讳什么,偏偏让静宸这个她信任的孩子去告密。

“在他眼中,似乎早把我爹的功名看成他自己的了。我可以想象,假若我娘没嫁过来,而我爹入了仕途成了大官,他若是能借光,还不知要借多少!”锦麟眼中阴云密布,冷冷的说道:“我不会姑息他的…早晚收拾他。”

暇玉顺着他的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忍了这么多年,再忍他一时罢。不过侯爷心中该知道早晚有被你报复上门的一天,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锦麟哼笑一声。这时有丫鬟来报,说客厅有人来拜年了,已等了好一会了。他道了声:“知道了,说我一会就过去。”然后转头对妻子道:“你看到了,趋炎附势,人人皆是如此。去年这个时候,门口罗雀,今日却众人盈门。亲戚之间也是,你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是最亲最亲的亲人,你的喜事就是他们的喜事,等你没了利用价值,你死了,也不过嘘唏几句,或许还要说你死的太晚,浪费了粮食!就好比梁安侯对我爹。”

暇玉一看,他那阴暗的心理前几日刚被阳光照进去点光线,让大伯这件事一搅合估计又退步了:“人和人之间还是真情多,像大伯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假如人人都像他那样,早乱套了。”暇玉站起来,让丫鬟另取了暖耳,亲自给锦麟戴上,道:“这么一段路也得加小心,别冻着。”

锦麟看着她,竟不由自主的心说道。这个女人为自己生儿育女,与自己生同裘死同穴,便是他穆锦麟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怎么了?”

他捂住暖耳,道:“我会戴好的,免得像你一样,冻的通红,像个猴子。”

“…”

等锦麟走了,暇玉便凑到镜台前,侧耳看着镜中的自己,自喃道:“真有那么红吗?”

想想自己跟他打打闹闹竟也过了两年多,不禁莞尔。从以前曲意逢迎,每天担惊受怕到现在竟能彼此间说些掏心窝的话,经过多少曲折才走到一步。

郡主殿下嫁过来后,未必不想好好的过日子,但是锦麟的父亲似乎根本不给她机会,在外面鬼混风流,等把人心伤透了,再回心转意却晚了。所以凡事不能做绝,要留有余地,自己能活,也让别人活。

锦麟嘴上说伯父吐出真实原因,没能影响他,但其实,心里难免受影响,一整天都心情不振,心头绕着不散的阴云。暇玉能做的只有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两人一起逗逗孩子,听他自己讲小时候淘气的事,到了入夜就寝,锦麟难得的没心情碰暇玉,侧身脸朝一边睡下了。暇玉只安静的睡在他一旁,不想半夜十分,她迷迷糊糊的醒来,见锦麟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她唤了他一声:“锦麟…”然后披着被子坐起来,把自己和他裹起来,靠着他的肩膀,脉脉不语。

他亦没开口,就这么让妻子抱着。甚至彼此心中都觉得此时气氛很好,纵然不说什么,也不至于尴尬。

转眼到了元宵节,暇玉见有些事确实可以和锦麟商量着来,便时不时的提起诸如‘啊,不知京师中的烟火是怎样的,好不好看’‘前几年身体不好,一直没得空出去看花灯’之类的话。而穆锦麟哪能听不懂这些意思,就是不表态,终于逼的暇玉晃着他的胳膊,直接表态说:“锦麟,咱们元宵节去逛灯会罢。悄悄的,乔装打扮。”

锦麟推开她的手,摇头道:“不行,你知道每年灯会得出多少事吗?放烟花炸死的,猜灯谜和人起口角斗殴死的,浪荡男女借机幽会做下不知羞耻之事的,数不胜数。何必凑热闹,在家待着,你要看烟花,叫人买来烟花放给你看,灯,你要什么样的都有。”

暇玉也懒得是拐弯抹角的说了:“我就是想出去转转,沾沾人气儿。”

他索性直说了:“因为那天我可能不在家,元宵节宫里有筵席,如果侍卫人手不够,就从锦衣卫里调人。”果然一句话就让暇玉打消了出去逛的念头,锦麟不能陪她,她总不能自己出门。她失望的说道:“你们连这也管。”锦麟笑:“不止,有一阵修乾清宫人不够,还从京营和锦衣卫里调了几万人去搬运砖石。”

“…”你们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既然他这么忙,想出去转的念头只得彻底打消了。如锦麟所说,元宵节这天,他还真进宫了,直到傍晚还没回来,天黑后,有人来报,说穆大人传话回来,说他今晚可能不回来了,叫她别等了。

锦麟不在,这个元宵节她自己过也没什么意思。只站在院里眺望了一会远处,想想一下外面街道热闹的景象便算了。回到屋内,闲极无聊,正准备洗洗睡下。忽然就听人来报:“夫人——苏家少奶奶来了,要见您。”

堂姐来了?这大黑天的!她怎么来了?

暇玉知道锦麟今晚上不回来,干脆叫丫鬟直接把美玉姐姐叫到卧房来说话。美玉一见妹妹,除了披风,就扑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道:“暇玉,我可怎么办啊?”

“怎么了?怎么大晚上的到我这儿来了?”见姐姐眼圈红红的,似是哭过,不禁担心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鹏泰说要带我出门看灯会…结果没一会就钻进一个乐户家里去了,让丫鬟告诉我,叫我自己先回去…我是他带出来的,怎么自己回去啊。”乐户是贱籍,平时练习弹唱,遇到权贵家做筵席,会去演奏助兴,暗中也做皮肉买卖。美玉说着,眼圈更红了。暇玉想起那日所见,心说苏鹏泰果然不是良配,便劝美玉道:“你是我姐姐,他怎么敢这么对你?”

美玉啜泣道:“自然是吃准我好欺负了,他在他爹娘和老太爷面前,对我很好,可是回到卧房,就剩我们两个人时,就变了一副嘴脸。他嫌我…嫌我…年纪比他大…处处不给好脸色看…”

还真叫穆锦麟说中了,苏家少爷有了美玉这门亲事,自己心中也有怨气。郡主嫁到穆家,尚且受欺负,性子软的美玉就更别说了。

“那苏家老爷和老太爷待你如何?”暇玉道:“你把这些事告诉他们了吗?”

“自家日子关起门来过,哪能说给他们听。再说,说了又有什么用,鹏泰并未打骂我,只是鲜少与我说话…”

“那今晚这事呢?他一头扎进乐户家里,算怎么回事。苏家好歹是,出了这等败家子,他爹肯定收拾他!”苏家要他娶美玉和穆锦麟搭亲戚关系,他居然敢阳奉阴违。

美玉却道:“这件事告诉他爹,他更加气我…这日子当真没发过了…”

这也把暇玉难住了,心说这可怎么办,男人出去花天酒地,除了爹娘家长打骂,谁又能插手管得着呢?但堂姐受苦,她决不能坐视不管:“这样,锦麟晚上不回来,你今夜别回去了,让苏鹏泰明早上来接你,我亲自点醒他。”暗示他再搞这种冷暴力,就要他好看。

美玉略略惊讶:“…一夜不归家…这可,这可万万不行。”

“你住我这儿,又没去别的地儿。等苏鹏泰回去发现你没在家,肯定急的火烧眉毛,到时候他做的那点破事想瞒都瞒不住!”

美玉小声嘀咕:“…那他多难做,不行,不行。”

暇玉仍旧劝:“你也知道,苏家就是看上你我这层关系了,苏鹏泰不好好的对你,自然要找他说理!这干嘛呢,上赶着提亲,等娶到家了,居然这么对你!你越是姑息纵容,他胆子就越大。”

谁知她说完,美玉却忽然虚笑着改口:“其实他对我也没那么糟糕…男人谁没个三妻四妾的,是我小题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