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啊…

所盼的,不过是一盏灯,一碗面,一杯茶…一个有人等候的,归处。

我撑开伞,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城市漫无目的到处走。街上的人很少,路边偶尔有吃完了年夜饭的孩童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放烟花。

雪越下越大,在伞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抖一抖,便扑簌簌落下几大片。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腿酸手也酸力气就快用光的时候,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沈佑这儿。

自他去北京后,这里我每周都会来打扫整理三四次。就为了他曾经说过,希望无论走多远,走多久,永远都能有一个干净温暖的地方在等着他…

估计体力消耗过度,加上一整天滴水未进,我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没有精力再想乱七八糟的东西自怨自怜,我只想回到自己的住处好好睡上一觉。

幸亏,还有个我能去的地方,在这风雪交加的大年夜。

一步一拖行尸走肉般的到了小区附近,隐约听到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万千回去过年了,周围的居民也还没混熟,所以定然是幻听。

我使劲晃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不料动作猛了点儿,头一晕手一软,伞便掉落在地。

稳稳神,叹口气,刚弯了腰想去捡,忽有一只手将我扶住,同时头顶的雪,也停了。

我看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看,却见一张久别的面孔,正抿着嘴冲我轻轻笑。

我的神经系统直接进入怠工状态,只知傻呆呆地看着,半天也没有憋出一个字。

那人促狭地扬扬眉,声音清冷而好听:“为什么这幅见鬼的表情?不过半年而已,就不认识了?”

我揉揉冻得麻木了的脸,咧咧嘴:“哪能呢?林木森,你回来了啊。”

“前天到的。”

“噢…”我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回来过年啊。”

“…不然呢?”

我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表示赞同:“有道理。”

林木森怔了怔:“辛阔你没事吧?怎么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

我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是你的中文理解能力退化了吧?”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我又紧接着问了句:“哎对了,你在这儿干嘛?”

他摸摸鼻子,别过脸咳了一声:“饭后散步。”

我现在的思维有些不受控制,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从你家过来,差不多要横穿整个市区,这步散得够散的嘿…”

林木森大约没想到我居然这么不给面子,明显一噎,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瞪着我,颇有点即将恼羞成怒的意思。

我知他这个人的脸皮薄经不起玩笑,正想岔开话题,一旁的楼上恰好忽地绽开一串璀璨烟火,而后徐徐落在下面积满了雪的树顶,火树银花不夜天。

撑着伞的林木森被吸引了注意力,偏过首去瞧,我暗暗松了口气,便也跟着一起看,却越来越觉那烟花竟像是有无数的重影,满天都是。

“我是来碰运气的。”

我眨了几下眼睛,消除虚像:“什么?”

林木森收回目光,笑了笑:“认识这么多年,都没能当面亲口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想想就觉得挺遗憾的。不过按理来说,你今天一定会很忙,大概没空搭理别人,所以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

我点点头:“那看来,你的运气还不错。”

“是啊,不过…”他仔细看了看我:“你看上去,却不太好。”

“原来你的眼神也退化了,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真是害死人啊!”

我扯着嘴角,企图再度去拍林木森的肩膀,他却顺势抓住了我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转而摸上了我的额头,面色顿时一变:“辛阔,你在发烧?”

“啊是吗?”他的体温向来偏低,此时的手掌更是寒凉若冰,放在我火烧似的前额甚是舒服,我忍不住蹭了蹭,几乎不舍得离开:“怪不得,这么难受。”

“你啊…”他又是急切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便拉着我往马路走:“送你去医院。”

我连忙挣扎:“我不要在医院过年!”

“听话。”

我没他的力气大,索性一下子蹲了下去,大声叫唤:“我不我不我就不!”

“…”

林木森定是没料到我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玩撒泼放赖这一套,愣在了原地束手无策。

我缓过一口气,也觉得自己很是丢人,讪讪地站了起来:“只是一点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了我片刻,放开我,而后背对着我弯下腰:“上来。”

我呆了呆:“不要吧…”

他不再说话,只维持着姿势不动,静候。

僵持少顷,我终是拗不过先败下了阵,况且一阵阵的天旋地转,想必本身也差不多撑到了极限,便收起掉落的那把伞,又将林木森的伞接过,爬上了他的背。

林木森很清瘦,但给我的感觉很踏实,走得很稳。

我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举着伞,听着他一步一步的踏雪声,只觉心中一松,所有的强撑瞬间化作了不值一提的虚无,头又重又沉,意识慢慢模糊不清,浑身也开始发冷。

“林木森,你知道吗,北京在过年的时候比平日里还要清净,因为很多人都回家了。没有车的马路又直又宽,地铁里也空空荡荡的,跟拍鬼片似的…”

“你去北京了?”

“嗯。”

“刚刚才回来?”

“嗯。”

林木森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沉得厉害:“一个人?”

我已经昏昏欲睡,完全出自下意识:“是啊一个人…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辛阔…”

“啊?”

“我后悔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问:“后悔什么?”

林木森的侧脸轮廓分明,唇线绷得很紧,睫毛上沾了两片晶莹的雪花,却终是摇了摇头,未发一语。

林木森将我背上楼,又去买了药,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我一天一夜。我醒过来后,却一直时好时坏低烧不退,他便几乎将整个春节都耗在了我这儿。

我过意不去让他回家好好过年,他却说自己的老爸跟我老爸在生意上早有来往,也算旧识。知道我病了没人管,就命令他来照料。最后总是两手一摊,笑着来一句:“父命难违,没办法啊。”

我于是便也不再坚持。

无论如何,这种时候能有他陪着,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知道自己自私,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因为人在生病的时候会变得脆弱娇气,等病好了,我就会重新坚强,像一块复合水泥钢板一样的坚不可摧。

大年初五,迎财神。

从彻夜不停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就能看出,中国人民很缺钱。

我被吵得睡不着,坚持到天蒙蒙亮,终于崩溃,索性爬起来出去遛弯。

在屋子里憋了好几天,出来被带着积雪清香的冷风一吹,顿觉精神好了不少。

街上只有寥寥几个在早锻炼的老人,还有准备工作的环卫工人。

我慢悠悠皇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学校的教职工宿舍楼前。

一单元一楼,现在是刘教授的家,也是沈佑曾经为我描绘过的,我们俩将来的家。

如今想来,‘家’这个东西,大约确实与我没什么缘分。

十三岁的时候,失去了一次。二十三岁时,又失去了一次。

果然是,命里无时莫强求么…

我忽然很想问沈佑,没有了大树,啄木鸟该去哪里住呢?

但恐怕,不会有机会问出口了。

回去时,碰到正在楼下打扫满地炮竹残骸的环卫大叔,便打了个招呼:“新年好啊,辛苦了。”

大叔笑得爽朗:“不辛苦不辛苦,大家图个喜庆吉利,我们也干得高兴!不像年三十的晚上,有人居然在这外面的楼梯上扔了几十个烟头,成心捣乱吗不是!什么素质!”

我脚下顿了顿,随即一边上楼一边笑着应和:“就是,什么素质。”

第三十八章

(55)

过完年假,我便以私人原因为由递交了辞职报告。

欧阳喆是个好老板,没多问什么也没做任何为难,只说等我的状态调整好了,可以随时回公司。

待到工作交接完毕,正是早春三月。

万千去了国外做交换生,也许为期一年,也许条件合适的话就直接硕博连读,则归期不定。

何决已经找到了那个兜兜转转喜欢了十几年的人,这次定然不会再放手,想必也不会再回来了。

夏燕依然没有音讯,孟爽也仍然未曾放弃,同学们都在忙着努力适应社会新鲜人的身份,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位置,展开不同的人生。

不久前还在不靠谱和不着调中一起犯着二的家伙们,转眼便各奔东西,再聚无期。

坐在学校大礼堂最高一级的台阶上,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学弟学妹,我顿觉满心沧桑,忍不住感慨:“才毕业半年而已,就感觉自己老了啊。”

林木森对我的抒情表示不予置评,只顾着专心夹小核桃:“想好接下来做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再说。”

“去哪?”

“随便。”

他将剥好的核桃仁托在手中递给我,淡淡说了句:“我陪你。”

我的视线在他线条分明的掌心纹路上顿了顿,吃得毫不客气,三下五除二便把他辛辛苦苦弄了半天的成果消灭殆尽:“咱俩都算富二代对吧?”

他被我这个唐突的问题弄得愣了愣,还是如实回答:“对。”

“以前,我对这个称呼其实挺反感的,总觉得自己根本就不用靠父母,完全可以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可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如果我不是富二代,怎么可能心情一不好就敢说辞职就辞职,没有半点积蓄就敢到处去旅游?说到底,还不是仗着爸妈有钱,知道就算一辈子混吃等死,也可以活得很嚣张,至少不用为了套破房子累死累活的终日奔波。”我大声地笑了起来,然后幸灾乐祸地拍拍林木森的胳膊:“不过相比较而言,我这个富二代可当得比你舒服多了,除了花钱败家,没有任何责任要承担。”

林木森的身子微微一僵,偏首看着我,唇角渐渐抿紧,一双清亮的眸子越来越沉,仿若与我拉开了千山万水的距离,终成无底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拼命维持着早已僵硬的笑容:“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能像我这么任性呢?已经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返校时间,再拖下去,你老爸肯定后悔死那会儿让你来多管我的闲事了。”

他别过脸垂下眼睫,良久,方轻轻点了点头,低低道了句:“我明白了。”

我心里堵得厉害,奈何眼睛虽酸涩难当,眼眶却一片干涸。

自打从北京回来后,我的泪腺就像是被那晚的大雪给彻底冻住了,无论怎样四十五度怎样逆流成河,都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林木森站起来,拍掉手上和衣服上的核桃残渣,又将碎壳收拢扔进垃圾箱,在以极慢极细致的动作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回我的身旁,蹲下来平视着我,蓦地弯了弯眉眼,在唇边抿出一抹浅到无痕的笑纹:“有机会的话,就去一趟云南腾冲吧,也算是代同学们尽点心意。”

我想了想:“好。”

他取下自己的围巾,给我系上:“好好照顾自己,要是再生病,可就没人愿意多管闲事了。”

“好。”

“保持联系。”

我将半张脸都埋入带着他体温的围巾中,闷闷地应承:“好。”

林木森垂眸静默少顷,旋即抬眼又是一笑,继而起身,大步走下长长的阶梯。

他的背影瘦削而挺拔,夕阳西下,染层层落寞。

对不起啊林木森,我已经自私地让你陪了我这么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为我怕,一旦习惯了对你的依赖,会戒不掉。

所以我只能再次把你推开,只是这一次,我们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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