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那会儿的孟爽对她,或许真的仅仅是单纯地感觉这姑娘还不错而萌生的心动,能在一起固然很好,若追求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在那之后长达一年的寻找过程中,最初的心动大约已一点一点沉淀为了执着。同样的,她对孟爽的感情,也正是因了这份执着,而慢慢产生了信任,而终于坚定。

她说,她其实已经想好了很多的话要对孟爽讲。第一句便是:‘我看完大海了,现在,想看咱们家的雪。’

她说,孟爽啊,幸亏这些话还没有告诉你,幸亏我还没有爱上你,幸亏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幸亏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便结束了,这样你走得就不会太过遗憾,我也活得不会太有负累。幸亏…

夏燕喃喃重复着‘幸亏’,看着腕上戴着的手环。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编织手环,边缘已有些磨损,简单得乃至粗陋。

是那次夏燕和孟爽同车回去过年,两人在家长的安排下相约一起逛庙会时,孟爽在套圈的游戏里套中的。他随手送给了夏燕,夏燕便随手戴了起来。

原本黑白相间的颜色里,现在多了几块暗红。

那是车祸发生后,夏燕爬到孟爽身边时蹭到的,两个人的血便混在了一起,渗入了手环的纹理之中。

就像对孟爽的这段感情,之前丝丝缕缕地渗透于心,如今则因了阴阳两隔而将那些痕迹凝成了一块暗红的烙印,刻进生命血脉,再难消褪。

若非早就喜欢,这毫无特色的土气手环又怎会戴上了便再也不曾取下?

若非已然深爱,又何须用那些明知不存在的‘幸亏’来自欺欺人?

爱上一个人或许会不知不觉,却绝不可能无缘无故。

而爱上了,便再也没有‘来得及’,只有‘来不及’。

(61)

为了安全起见,沈佑在医院旁边的宾馆订了个套间,我住里,他住外。

平日早出晚归各忙各的,虽在一个门进出,却常常一两天都碰不到一次。

这天傍晚下了场雨,不仅没有缓解连日来的燥热反而更添了闷湿之感。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打算出去买根冰激凌降降火。

一开房门,恰和正进来的沈佑撞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我先打了个招呼:“这么晚才回来啊。”

“嗯。”

“吃过饭了吗?”

“嗯。”

“那…早点休息吧。”

沈佑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你要出去?”

“天太热,想吃点冷饮。”

“大半夜的,吃那个对身体不好。”他给自己冲了杯黑咖啡:“心静自然凉,睡着了就不热了。”

本也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我便应了,顿了顿,忍不住说了句:“睡觉前喝咖啡,也不大好。”

“惯了。”

“你…最近烟抽得也很厉害。”

“没事。”

他这样冷冷淡淡客客气气的,让我也不好再多啰嗦什么。犹豫了一下,转了个话题:“既然碰上了,正好跟你商量件事儿。”

“什么?”

“我觉得,夏燕暂时不要回去,还是等案子的结果出来…”

未容我说完,沈佑便直接否决:“不行。”

“夏燕现在这样是绝对不会走的,将心比心,如果换了我,我也不会在凶手没被抓到之前离开。反正医院的保全制度很严密,她住在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试着说服:“况且,还有我陪着她…”

沈佑猛地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滚烫的汁水溅了一手背而仿若浑然未觉、,只转头蹙眉看着我:“那就更不行了!”

我一愣,顺着他的视线,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上那道已然淡得几乎看不出的伤疤,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天他一笔一划写在我掌心的两个字——佑阔。

“沈佑,相信我,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我心中纷乱如麻不知何种滋味,不自禁便放软了语气:“现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应该要做的事情。比如夏燕的爸妈宁愿放着受伤的女儿不顾,先去照顾孟爽的家人。又比如你出钱出力日日在外奔波是为了自己的学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林木森陪伴在孟爽父母的身边是为了尽同学之谊,所以我和夏燕…”

我的话却再次被打断,原本神情已渐渐柔和起来的沈佑,却不知为何骤然面色一变,转瞬便带了几分疏离及不由分说的强硬:“总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下周三的机票,你如果说服不了她,就我来!”

“你…”

我正欲再辩,沈佑的电话忽地响了,他接起听了两句,然后走到桌边拿纸笔记下了一个地址,声音沉稳:“好,半个小时后见。”

放下手机,眉梢一挑,发出一声极低的了然冷笑。

我心头顿时一紧:“你干嘛去?”

“小事,一会儿就回来。”

“是不是有人要给你证据?”

沈佑两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昨天我把奖金翻了个倍,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为什么要大半夜的交易?”

“见不得人的东西,当然要选个不见天日的时候。”

沈佑明显不想跟我多说,随口应付两句便要走,我跑过去将他拦住:“万一是有人要对你不利呢?”

他皱了皱眉,终是耐着性子:“这案子虽然有些麻烦,却还远远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否则,当时也就不会拉个人出来顶罪。”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要把别人当傻瓜。就算你把赏金提高到一百万,也不会买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因为没有人会为了这点钱而背井离乡。这案子如果要想有转机,除非有直接目击证人,但是当时在场的几个,全部都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小商小贩,他们有家有室有亲人,却无权无势无靠山。一旦说了真话会有什么后果,就算他们一开始不明白,现在,也肯定有人教他们明白了。”

沈佑的眉心越蹙越深,却什么都没说,只低头抽了根烟。

“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就是想要逼那个当官的出手做些什么。”我深吸一口气:“沈佑,你脑子被驴踢了吗?孟爽已经死了,难道我们还要再折进去一个?”

他沉默片刻后,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没那么严重,最多也不过就是弄点教训警告什么的,我心中有数。”

面对着他的油盐不进,我忍不住地有些急躁:“你一向做事冷静,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极端不顾后果了?实在不行可以尝试别的办法,比如借助网络或者媒体的力量…”

“这样的话,夏燕之前的那件事一定会被再拿出来说,到时候有心之人随便一煽动,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沈佑灭了手中的烟,抬眼看着我,略显沙哑的声音轻缓而决然:“阔阔,夏燕和孟爽的父母,一定不能再受到任何的伤害,否则,我们对不起孟爽。而且你应该知道,一旦案子做出了判决,想要再上诉翻案,难度暂且不说,光是时间,他们就耗不起。所以这件事,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能再拖。”

我几番犹豫,还是说出了口:“不如,请伯父帮帮忙,他哪怕能说句话…”

沈佑断然拒绝:“我不会求他的!”

“所以你就逼他?”我终于抓狂:“把自己弄出个三长两短,让你爸不得不来调查儿子是如何致残致死的?”

他叹口气:“阔阔,我说过了,那帮人虽然有几分势力,却还不至于真的无法无天弄出人命。我只是在想办法把他们对我做的一分,给夸大成十分而已。毕竟我家老头子再怎么着,也不会放任别人动我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只要事情没有落到自己的脑袋上,谁又会去管?”自嘲地冷笑着着顿了顿,又将话语放得轻快:“放心吧,他们虽然还没有摸清我的底细,但我既然能出几十万买消息,至少也得是个富二代。况且,我好歹也是个大学老师。”

我脑子很乱,听到这儿下意识就回了一句:“啊对,还没恭喜你做了本校最年轻的讲师。”

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谢谢。”

“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太…”

“了不起有几个小混混而已,我还不放在眼里。”沈佑说着就要去开门:“再不走,该迟到了。”

我紧追一步:“我跟你一起去。”

他眉头一皱:“你有完没完?”

“总之我不能明知道有危险而不管你。”

沈佑已将门打开一条缝,听到这句动作一停,默了默,背对着发出一声冷笑:“你?凭什么?”

我张了张口,却无言以对。眼看他半个身子都出了门外,电光火石之间我脱口而出:“你总该为了许许顾及自己一点吧?”

话音刚落,沈佑便猛地转过头:“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他吵架,强自按捺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许许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你拿自己去冒险的。”

沈佑静静地望了我良久,眼底的色泽渐渐仿如浓墨般凝化不开,扶着门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一片清白,再开口时,声音轻飘而语意冰冷:“辛阔,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这是重逢后我们第一次提及那件事,我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怒气瞬间便被轻易点燃,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总比你做得不是人事的强!”

“说分手的那个,是你。”

“我只是说出了你想说的话而已!难道我还要傻呵呵地等着你带着她来到我的面前,指着她跟我说她才是你的真爱吗?”

大约是因为我的语速有些快,内容有些绕,沈佑明显有些发愣。我却觉得积攒了大半年的憋屈发泄过后竟完全没有轻松,反而更加邪火乱窜,索性一把推开他,当先走了出去。

下一秒,我便被沈佑狠狠抵在了墙上,怒极低吼:“你给我再说一遍!”

他离我太近,我微微一抬头,便能与他鼻息交缠。他的右胳膊死死压着我的锁骨,左手却放在了我的后脑处。

即便在这样的盛怒之下,仍能下意识保护着我不受伤。

我忽地觉得有些莫名的委屈,鼻子隐隐开始发酸,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便开始奋力挣扎。

不料却因动作太猛,头上的发簪撞到了墙壁,一声脆响,断成两截。

我愣住。

沈佑也愣住。

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再也不受控制,争先恐后疯涌而出。我蹲下捡起发簪,用散开的长发遮住自己,抱膝放声大哭。

之前那么长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即便是生离死别,我也未曾这般失态。

而现在,却为了一支发簪…

又或者,不仅仅是为了一支发簪。

沈佑站在那儿,低低的话语听起来有些无措:“对不起…”

我不理他,只顾嚎啕。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轻轻说了句:“阔阔,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啊…”

(62)

大概是因为我哭得太过气势磅礴舍生忘死,沈佑到底没有去赴那个见鬼的约。

第二天我头昏脑胀的一起来,看着外面的阴雨绵绵便感觉越发闷热烦躁,只不过试图将头发编个辫子就弄得满身是汗,一怒之下索性冲去了楼下的发型屋。

发型师听到我要将过腰的长发彻底剪短觉得很是可惜,拿出堪比传销的三寸不烂之舌一个劲儿地劝我务必再考虑考虑。

然而我吃了秤砣铁了心毅然决然不为所动,他终于无可奈何花落去般的一声惘然长叹,将店里放的歌换成了梁咏琪的《短发》,而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然咬牙切齿:“你们这些小姑娘就喜欢为了男人剪头发,完全不考虑头发的感受。其实,应该反过来才对!”

难道,要为了头发剪男人…

我刚背脊一凉油然而生某种不祥的预感,这位光鲜亮丽的时尚小帅哥已在哀怨凄楚的背景音乐中对着我森森一笑,明晃晃的剪刀硬着明晃晃的牙齿,手起刀落。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欲哭无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以貌取人颜控发作色迷心窍。我怎么就忘了,一个发型屋里技术最好的,恰恰就该是捯饬得最惨不忍睹的那个呢?

自作孽,不可活。

现如今,我这脑袋上顶着的新造型喜感得连夏燕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西瓜太郎来啦?”

我悲痛抗议:“人家明明是樱桃小丸子!”

便是向来淡定的林木森,也在视频聊天看到我这幅挫样时撑着额头笑了好半天,十分的不给面子不厚道。

“喂你够了啊,再笑我就去剃光头!”

“去吧师太,顺便代贫僧问道长好。”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嘴这么贱!”

“现在发现也不晚啊。”林木森乐够了总算好歹收敛了一些,顺便良心发现地安慰了我一句:“其实多看几眼,也还蛮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