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动态的画面,与那日相框中孟爽定格的笑脸,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让被风吹得发木的思维,越加僵硬如石。

 

快天黑时,我走到夏燕身边:“时间不早了。”

她点点头,又握着树枝想了想,而后在沙滩上慢慢写下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却永远再没机会说的话——

孟爽,我也喜欢你。

 

风起,再度徐徐而来的海水卷起朵朵白色的浪花,在夏燕的脚边轻转着徘徊,留恋着流连,久久不曾退去。

 

返回的路上,我接到了快大半年没有联系的妈妈打来的电话。

“听你爸说,你要跟林总的儿子一起出国念书?”

“是啊。”

“这样也好,反正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情,我们向来都是支持的。对了,你爸让我转告,相关的手续都已经帮你办妥了,你直接过去就行。”

“知道了。”

“还有,银行账户的资料待会儿发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说了句:“谢谢。”

那边沉默片刻,又道:“阔阔,爸妈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别这样说啊妈,已经够多的了,真的。”

“你这孩子…”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不多说了。有林总的儿子照应着,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应了一声,踌躇半天,还是问了出来:“妈,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爱爸爸了的?”

电话那头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意外,静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回答:“感情这种事,有时候是没有明确节点的。只能说我对你爸爸,是时过境迁后偶尔想起才明白,原来一切,已经过去了。”

 

挂电话前,妈妈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阔阔,咱娘俩有四年多没见了吧?本以为过年能看到你的,如今这一别…”

我纳闷:“过年?”

“对呀,佑佑上回打电话跟我说,今年春节会和你一起来看我。”

我的手开始忍不住地发抖:“他…什么时候?”

“怎么你不知道?好像是过完元旦后没几天吧。”

 

也就是说,沈佑打从开始就知道,我所谓的要去妈妈家过年是骗他的。

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点破?

是根本就无所谓?是故意的将错就错?是生气了等着我主动去解释?还是…

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出租车轻轻的一个颠簸,我却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挪了位。

年三十晚上,我住处楼下那一地的烟头,顷刻将我如今的视野充斥霸占。眼前像是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像是只余了一堆再难复燃的灰烬。

 

我用哆嗦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好容易拨通了号码,用同样哆嗦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了句:“沈佑,我有件事要跟你解释…”

沈佑停顿了一下才开口,带了些许的关切:“阔阔,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没…大概是…路不太平。”

“噢,什么事儿?”

“我…那天你…”

我憋了半天仍然语无伦次,沈佑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什么你啊我啊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看着窗外在夜色中飞速倒退的景致,忽然觉得有些黑色幽默,摇摇头苦笑:“信号不好,算了,反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儿,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没等沈佑回答,我便收了线。

解释,解释什么呢?

难道要我说,沈佑啊,那会儿我要和你分手不是因为林木森,你看到林木森背我回来纯粹是因为我恰好碰到他又恰好在发烧,当时我和林木森之间什么都没有,所以你是误会了的。什么,你问现在?哦,现在我的确是和林木森在一起了…

 

听听,多荒唐,多可笑。

 

(67)

送走了夏燕和孟爽的父母,沈佑送许许回北京,我和林木森则直接去美国。

行前,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到了后来,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

 

我拉着沈佑问:“为什么你以前给我拍的照片都那么丑啊?”

他斜眼瞥:“因为我只会拍那样的。”

“胡说!你把别人就拍得很漂亮!”

“别人?”他抱着酒瓶醉眼朦胧地想了半天:“我妈?”

我:“…”

 

喝了两杯我又问:“你说,我是不是后到的那个?”

沈佑推开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才不厚道!”

我拽他的袖子:“不是厚道!是后到,先来后到!”

他像摆脱神经病一样的挣开我,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间。

 

我坐在椅子上傻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确非常神经病,于是跟林木森碰了一杯以示庆祝。

林木森一饮而尽,又夺过我手里的那杯酒干了。

我大笑鼓掌,他摸摸我的头,笑得无奈而包容。

 

这时,许许轰开林木森坐了过来,双颊绯红媚眼如丝别有一番韵味。

她捏着杯子冲我晃了晃:“辛阔,这杯算是我对你的赔罪。”

我连忙摆手:“别啊,待会儿沈佑回来,又要说我欺负你。”

她边笑边一小口一小口甚是优雅地喝光了杯中酒,而后看着我:“小佑应该跟你说过,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我笑了笑:“也就随口提过那么一两句吧,谁年轻的时候还能没做过几件傻逼的事儿呢?那些压根儿就不能叫故事,只能叫事故!”

她的眼神陡然沉了沉,旋即笑容更盛:“可不是嘛!所以当初我捅了小佑一刀,他也没跟我计较。”

 

我心中一紧,忽地想起沈佑腹部的那道伤疤,还有他说,他曾经差点死了…

我死死盯着笑得满不在乎的许许,强忍着插她一刀的冲动:“你,凭什么伤他?”

“一时冲动呗。”许许却全然不在意地耸耸肩:“你知道的,人在受到极大刺激的时候,精神状况就会出现问题。不巧的是,我的状况有些严重。而更不巧的是,前段时间有更加严重的趋势。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已经好了,多亏了小佑呢。”

我的心跳得厉害,随手抓过一杯酒喝下。林木森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阻止。

 

许许一手托腮,语气和神态都透着股仿佛置身事外般的漫不经心:“我的这个病啊,发作起来是很麻烦的。小佑被我折腾得够呛,不过他倒是半句怨言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抬眼看着我,似笑非笑间透着几分偏执的怨恨:“因为啊,这是他欠我的。”

大概是那杯酒的缘故,我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话语平静:“我之前遇到的车祸是你安排的,为了逼沈佑离开我去找你。那些照片还有那通电话,也都是你故意在误导我。”

许许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始终默然不语的林木森:“所以我才说要向你赔罪啊,你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的,对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一切轻轻揭过。

而我除了笑,竟再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样。

 

沈佑回席,见到的便是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许许嫣然:“我在为了之前做的一些事儿,跟辛阔道歉呢!”

“什么事?”

许许不答,他便好奇地看向我。

 

应是刚刚吐过,沈佑的脸色很苍白,双眸却因了酒意而略带了丝丝缕缕的浅殷。

此般形容,就像那晚…

他应承我:“阔阔,这辈子无论何时何事,我绝不欺你瞒你。”

他对我说:“阔阔,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睡觉。”

他在梦中犹自念叨着:“我要做大树,让阔阔做啄木鸟…”

这些好像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啊,虽然,只隔了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而已。

 

我站起来,站稳,而后定定地望着沈佑:“我问你,如果那会儿我们还在一起时,有人找你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会不会答应?”

沈佑有些莫名:“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就比如,为了争得我的欢心,而飙车。”

他的眉峰猛地一颤,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良久,方低低说了两个字:“不会。”

“为什么?”

他又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因为那时候,我爱你。”

 

我笑着抹了把早已湿成一片的脸,然后转向许许:“听到了吗?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会为了对方而珍惜自己,断不会轻易让对方因了自己而担心难过。所以大刘的死纯粹是意外,与你无关,更与沈佑无关。你之所以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放过沈佑,只是因为你爱大刘,比你所以为的所想象的,要爱千百倍!但无论大刘也好,沈佑也罢,他们为你所做的那些事,都不过只是年少轻狂时的意气之争,根本无关爱情。”

冷冷地笑了一声,我看着她仿佛失了魂魄般的惨然面孔:“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一口气讲完,我再也不看许许,也没有勇气看沈佑一眼,便径直冲了出去。

林木森很快追来拉住我,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轻轻道:“你刚才表现得很好。”

“真的吗?”

“嗯,棒极了。”

“那我赢了吗?”

林木森却没有回答,只吻了吻我的发心:“都过去了,咱们不想了,好么?”

我点点头。

他弯下腰平视着我:“辛阔,觉得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在我的面前,你不用伪装坚强。”

我默了许久,却终是摇了摇头,只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胸前。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展臂抱着我,低低道了句:“真是个傻瓜核桃啊…”

 

(68)

我当然没有赢,无论许许现在是什么反应,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我都输得一败涂地。

何决说得对,我和沈佑在某些方面很像。

相同的成长环境,类似的家庭背景,让我们有着比别人更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而往往防御过了头,就是攻击。比如一旦感受到了危险,便会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下意识要将伤害在降临到自己身上之前反击回去。

我们的性格,则又因为过早的自立,而分外的决绝。

所以,当我认定沈佑与许许有染,便直接提出了分手。同样的,在沈佑看到林木森与我一起以那样暧昧的姿势出现后,便选择了彻底结束。

 

我们谁也没想过要问个清楚明白,谁也没想过要试图挽回些什么,甚至谁也没想过要给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

一切,就这样成了定局。

待到所有的误会弄清,却已然只能是,时过境迁。

 

何决还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对一段感情而言,最致命的其实并不是第三者,也不是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各种诱因,而是怀疑和猜忌,是,不信。

不信自己,不信对方,不信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经得起岁月的消磨。

 

我虽看似坚强独立,其实身边始终有人陪伴。

父母离异时,有沈佑;林木森出国后,有何决与沈佑;跟沈佑分了手,又有林木森刻刻相随。

而相较于我的幸运,沈佑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永远只能独自面对。

所以,他早就惯了无论多疼都自己忍着,无论多难都自己扛着。 所以,他去帮许许治病,却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因为觉得这是他曾经犯下的错,所有的代价理当都由他来背负。 所以,他其实,才是有着坚硬外壳的核桃… 我想,我现在终于是了解沈佑了的。 但,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两只核桃在一起时,真的是没有办法看到彼此的内心吧? 临上飞机前,我接到了沈佑的一条短信—— 一路顺风。 还有,现在我也不会。 我敲下了两句话,却终是只发出了两个字:谢谢。 ——沈佑,谢谢你爱过我。 还有,谢谢你现在依然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