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胃里像有把小锥子,缓缓的一丝一丝地渗进去,钝钝的痛,一点也不尖锐,却痛得难以忍受。摸起来吃了两次药,喝了三杯热水,也无济于事。一床单的冷汗。

到早上反而缓解了,戴着黑眼圈去上班。

刚到公司就接到廉姐电话,说宁大总裁找她。

宁肇安在宽大的总裁办公桌后面,彷佛是在等着她。

他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推门,走过来,惴惴不安地在他面前坐下。

他脸色带着一丝灰沉沉的倦意,像是熬过夜,领带没系,衬衣领口开着。

宁肇安是极考究的人,平常连指甲都修得清爽利落。听廉姐说他光袖扣就有1000多对,每天一早一晚都是要沐浴的。

现在她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一股隔夜的烟味。这种样子真是头一回遇到。

他抬抬下颌,指桌上的文件:“这是你做的红树林地块的《建筑规划建议书》?”目光深不见底,难以捉摸。

她其实极少见到他真正动怒,平常只要一皱眉,大家已经胆战心惊。礼仪上,他对同事算是很绅士的,对她这样的小经理都从来没有发过火。

像今天这样的面色,更是从没见过。她觉得大祸临头。

“呃…是的”,战战兢兢拿起建议书翻了翻,自觉并没有太大瑕疵,小心地问:“以我的水平,还看不出其中的问题,请总裁明示。”

宁肇安沉声道:“乔经理,你知道红树林地块的地价是多少吧?”

乔樾大气不敢喘,报了一个数。当时辉昶击败其他几家同行,在交易三日内就付清地价总款,她印象深刻。

他紧接着问:“楼面地价?”

“每平米13685块人民币。”几乎是条件反射。

“很好,”宁肇安口吻相当客气,目光却阴森冷厉,像是强压着怒气:“麻烦你再帮我算一下,按照你建议的容积率,公司会减少多少可售面积?折算成销售额又是多少?”

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吓人了,只差没长出两颗獠牙来。

她明白他的质疑,额头冒出汗来,咽了口唾沫:“是这样的,总裁,请听我解释。这个我们是论证过的。最初我们的设想,也是按照规划许可证上的最大指标来取值,也就是说…”

他寒声打断她:“重点。”

乔樾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决然地说:“我个人认为,牺牲部分可售面积,可以最大程度保护自然景观资源,保证项目的美观度,还可以把项目的档次提升为艺术品…”

“你个人认为?”他残酷地笑起来,极其鄙夷:“乔经理,你的艺术很有档次,很神圣嘛!所以要牺牲辉昶庸俗的商业利益去追求?是不是?乔经理,你入错了行吧?你真应该献身给你伟大的艺术事业!”

她还想辩解两句,又听他寒声讥讽:“这个项目对公司的重要性,我想你应该非常清楚。作为上司,我有权郑重提醒你,身为辉昶的经理,在关键项目的关键时期,应该恪尽职守,而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夜不归宿,彻夜狂欢!看着我做什么?不服气?你去照照镜子,自己去看看,你这个样子,还有一点辉昶经理的精神风貌吗?!”

真的很难听。

她觉得屈辱:“总裁,您这样说不公平!”

他站了起来,脸色铁青,眼里熊熊的怒火像要把她吞没:“我说错了吗?公平?你还知道公平?!”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宁肇安从来不是这个样子。他骂人从来不是这样声色俱厉。

今天竟然对她这样怒目而斥。

她只觉得委屈。他竟然愤怒!凭什么?他宁肇安凭什么?!

涨红着脸站起来:“宁先生!请你停止对我的人身攻击!我自问对项目竭尽全力,没有一天懈怠!”强迫自己冷静,“如果这样都还留给你不称职的印象,我无话可说,愿意接受公司任何惩罚,”她吸口气,眼圈红起来,“包括辞退。”

他紧紧盯着她,咄咄逼人:“是吗?你竭尽全力了吗?那么你能否交代一下昨晚的去向?我不巧做了你的邻居,更不巧的是我发现你家的灯整晚都没有亮过,而你的邀请函到现在还没有写完!对于你的时间分配,多问一句不过份吧?”

欺人太甚。

邀请函本来就不是紧急工作。她的去向也是个人隐私。

想到他俩是邻居,她气就不打一处来,胃痛立即开始加剧,面对上司的质问却不得不答:“昨天胃痛,回家就睡了。”

再多说一个字,都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怔住,眼里的盛怒似乎渐渐平息,脸上的表情异样:“你生病了?”

她没回答。

他也没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还是他率先开口:“我刚才,有失分寸,向你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请你不要介意。也请你…暂时不要提辞职的事好吗?我很需要你。”然后顾左右而言他,眼神越来越软:“你,你怎么样了?咳,我是说,你的身体。”

宁肇安这样低声下气地诚恳道歉,可是闻所未闻。

按照道理,她应该表现得受宠若惊,以显示自己的气度雅量,至不济也应该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

可是她偏偏心里别扭,口气还有点硬:“还好。”

心里不是不懊恼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脾气一遇到宁肇安,就会变得特别的大,甚至有些不讲道理。经过分析,她想大概是因为彼此有些熟,常常忘记上下级之间的礼貌吧。

她非常不喜欢自己这个状态。

宁肇安笑了,很温和的样子。走过来俯身从她手里拿走建议书,走到沙发边坐下,示意她也坐过去,看他在上面涂涂改改。

“你的提议,我不反对,只是还不够完善。你看,改成这样是不是更好?”

他把北面临路区域的容积率提高,做成6层高的多层;又把南面临海区域的容积率降到0.15,设计成独栋别墅和双拼别墅。南北区域各自独立,从北区进入南区,增加一重门禁系统,会所资源共享。

这样既可以避免优质自然资源的过渡使用,又可以解决北面的噪音问题。多层建筑实际上扩大了项目的目标客户群体,将中高端客户也一网打尽;双重门禁又保证了高端客户的私密和尊贵。而且算下来,整个地块的容积率刚好跟规划许可的指标吻合。

物尽其用,天衣无缝。

太有才了。她不得不叹服:“的确更好。”

“还有,目前的进度计划慢了,改成分两期开发吧。目前这块地是第1期,接下来我们很快会把N-6地块也合并过来,那是第二期——不过,合并的事在公司只有我和你知道,暂时先不要走漏消息。明年6月份之前,项目必须100%售罄。”他合上笔帽,目光炯炯,“有没有问题?”

N-6地块与辉晟地块是相邻的丙块地,几年前被一家民营开发商以低价拍得,但一直没开发,今年时限已到,还交了8位数的罚款。如果两块地能够合二为一,不仅在规模上有助于提高项目品质,对于园林规划、社区氛围的营造,也都大有裨益。

她很服气:“没有问题。我这就去修改。”

“大头虾。”他用笔轻轻敲她的头,“在我面前碰了壁,也不知道见风使舵,还敢顶嘴,也只有你才有这胆量。”

“刚才…”她很惭愧,结结巴巴,“…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不好。”他看着她,只觉得胸口突然涌起一股又痛又甜的幸福,低声说,“你也就是看我好欺负,只知道跟我发脾气。”

她不知道说什么。

他好欺负?天地良心啊!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正在尴尬,宁肇安随手拿起杯子,往她面前一放:“给我倒杯水。”

她常常帮蒋峰李麓他们倒茶,给总裁端茶送水自然不在话下,于是赶紧照办,将功赎罪。

出来的时候,宁肇安突然叫住她:“邀请函不要写了,交给廉姐处理吧。还有。”停了几秒,说,“自己注意身体。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她唯唯诺诺地退出来,只觉得他喜怒无常。

见过老虎笑吗?

老虎笑起来,比怒吼还让人发毛。

宁肇安握着杯子,轻抿一口,再一口,情不自禁地微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为他倒的水。只是白白的矿泉水,却是从未有过的清冽甘甜。不冻,不烫,从咽喉下去,一路都熨帖无比,连心都重新落进胸腔。

就是要她听从耸,就是要她服侍自己,以此来裣他昨夜狂暴的嫉妒。

前台打电话叫乔樾过去领东西,是陶然居的早晨外卖。不知道谁帮她叫的。地道的广州粥,熬得看不见米,姜黄葱绿,米香浓稠。还额外配送了一杯红糖姜汤,她简直喜出望外。

姜汤让胃部渐渐舒缓,连带着身体都暖和起来。喝完粥,额头都渗出薄薄一层汗,很舒服。

这一天总算轻松了。

Chapter 9骑士

林霏白约乔樾去锻炼。她打电话给乔子愚,问他有没有空。

乔子愚这段时间业务繁忙,有一次遇见他在西餐厅与客户谈生意。臭小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西装革履还很有些青年才俊的样子,险些认不出来。然而她去看奶奶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墓前摆着一束鲜花。

她知道他一定不开心,一直想带他多出来活动活动,尽早走出低谷。这才是奶奶乐意看到的。而且,也可以让林霏白尽快了解乔家,融入乔家。

但是乔子愚每次都是两个字就把她打发了:“没空”。

她这个做姐姐的,完全拿他没办法,只好挂掉电话去换衣服。

自己去就自己去,还省得带电灯泡了。

林霏白带她去了西海路一栋仓库改成的建筑。推开门,里面冷气强劲,暑热尽消。里面有不少人,身穿白衣,手持长剑对打,刀光剑影的,原来是个击剑俱乐部。

林霏白换上魄的击剑服,整个人清爽出尘,雪莲一般皎洁,仿佛天然就生长在击剑服里,浑然一体。

他看见她的神情,朝她直乐。她只觉得他一笑倾城。

林霏白替她披上一件男式厚毛衣:“这里空调很冷,小心着凉。”

乔樾雀跃万分:“我跟你打几剑如何?”

他诧异地问:“你会?”

她吐吐舌头,憨憨一笑:“你教我,不就会了?”也跑去借了一套击剑服套上。

林霏白给她挑了把花剑,教她基本的步伐。她兴奋不已,轻轻挑着他的剑,笑嘻嘻地说:“骑士先生,我可以向你挑战吗?”

林霏白大笑:“胆子不小!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今天机会难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啊!”备好姿势,示意她进攻。

乔樾完全是外行,刚才学的东西都没记牢,摆个架势倒是蛮像。来来回回,林霏白只是轻巧地格挡,并不出手攻击。

乔樾气馁地摘下面罩,半恼半喜:“不玩了。你都不认真。”

林霏白也摘下面罩,笑着走过来,曲起指节夹夹她的鼻子:“本来就是来玩的。我怕有人输了会哭鼻子,不如提前输给你,逗你笑笑。”

“我有那么无赖吗?”她喜欢被他宠,但众目睽睽又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令她老觉得有人在看他们。

其实是她多心了,四周看看,人人都戴着面罩在击剑,并没有什么异常。

不过练剑的人,身材非常标准,看上去分外悦目。尤其是角落里那个人,抱着一把佩剑,衣服上印着一枚猛兽徽章,虽然闲闲作壁上观,却是身姿挺拔,腹部平滑,腿修筑而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个中高手。罩着面罩仍是英气逼人,令人浮想联翩。

乔樾觉得颇为养眼,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看不到那人的面部和眼睛,只觉得那人周围的空气弥漫着疏离感。奇怪的是,她觉得那人似乎也在看她。随即她又嘲笑自己多疑:素不相识,也不是美女,人家看她做什么?有人叫林霏白过去打几剑,她换了衣服跟过去观战。

他们打的是佩剑,对手个子不高,十分骁勇。

但击剑这种运动,不仅仅是勇气的较量,更是智慧的斗争。

林霏白的长处在于微型变化轻巧敏捷,其实打法倒是简单直接。问题在于,对方不明白林霏白的路数,反而失掉方寸。佩剑的速度又快,她还没看过瘾,林霏白已经胜了,取下面罩朝乔樾笑笑,又挤挤眼。

乔樾手都拍红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林霏白这样的人?

掌声再次响起,林霏白重新登场。

有人一手持剑,另一只胳膊夹着面罩,踏上剑道,一张脸轮廓分明,眉眼无情,臂上一枚猛兽徽章。

原来突然换了人。乔樾和林霏白同时一愣。

林霏白愣了一瞬,随即朗然一笑:“还以为你不参加了。幸好你来了,不然多没意思。”

宁肇安勾勾唇角,用手弯弯剑身:“我不来,你没有对手岂不是很寂寞?”

击剑馆里沸腾了,围观的人从四面八方迅速聚集起来。女赏们兴奋地窃窃私语。

两个男人穿着白色击剑服,黑色的背景衬得他们夺目的清闲素雅,美不胜收。

两人同时举剑,敬礼致意。

裁判是个白头发的老头,喊:“En garde!”两人摆好实战姿势,蓄势待发。

虽然罩着面罩,从肢体却可以看出,林霏白认真归认真,却还透着一股孩童般的无邪。宁肇安则持剑静立,剑气凛冽,任谁都能感觉到他昂然的自信和霸气。他并没有特别的动作,甚至并不积极,他只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却令人感觉到他绝对是个强劲的对手。

乔樾有点担心,可是看林霏白一副轻松的样子,又放下心来。

击剑馆鸦雀无声,双方精神高度集中。

裁判喊:“Allez!”击剑开始。

林霏白和宁肇安同时起步,彼此一来一往地试探。两人同时发力,瞬间双剑互斫,“铛”的一声,清光四溢。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各自一个弓步,同时出击,如同脱缰之马,几乎撞到了一起。宁肇安刺中林霏白的左肩,林霏白的剑则劈中了对方的胸膛,霎时又跃开。

两边彩灯都亮了。裁判判断宁肇安有主动权,因此先得1分。围观的人纷纷鼓掌。

“铛铛铛”几声,不到一秒钟,两人已经又交战了好几剑。

林霏白的绿灯亮了,得1分。

她也拼命鼓掌,目不转睛。

几轮过后,她逐渐看出来,表现上宁肇安更娴熟,动作更流畅,但实际上不过是花架子。两人势均力敌,比分一直交替上升,谁也没有占更多优势。

她又急又喜,满脸的紧张,手心全是汗。

比分到了9:8。林霏白暂时领先`1分。

又一轮冲击,双方的彩灯都亮了。

裁判判林霏白再次得分。

林霏白脱下面罩走到裁判面前,友好地微笑:“他先刺中。我的剑比他慢了零点零几秒。”

宁肇安向裁判做了个手势,表示不介意,可以维持原判。然而林霏白摊摊手:“这1分不是我的。的确是他先击中,不如看看录像。”

录像显示,宁肇安果然先于林霏白发力,也率先击中林霏白的右臂,这时林霏白的剑离宁肇安的右肩还差几厘米。

于是裁判改判宁肇安得1分。

9:9,比分追平。

围观者热烈鼓掌。既是为裁判的知错能改,诚实无欺,也为宁肇安的胸怀宽广,不计得失,更是为林霏白的坦荡的骑士风度所折服。

乔樾用爱慕的目光追随着林霏白,拼命鼓掌,当他转过头来时,乘人不注意,用拇指悄悄印了一个吻给他。林霏白显然接到了这一信息,略微一怔,接着咧嘴笑起来,有一点无赖的羞涩,但很开心。

宁肇安的头上戴着面罩,没人能看见他任何表情,只有一道森然的灯光倏然划过他的金属面罩。

剑道上突然发生了变化。

宁肇安的攻势突然变得迅猛,连连进攻。林霏白面突如其来的攻势,有点猝不及防,竟然被逼到剑道末端的黄色区域!

乔樾心都提起来了。

林霏白不慌不忙,虽然在躲避,也完全没有着急。宁肇安这时也犯了一点急躁的失误,防守出现了疏忽。林霏白此时格开一剑,“唰”的一声,斜斜击中对方的腹部。

绿灯亮!林霏白再得1分。乔樾兴奋得跳起来。

林霏白也很高兴,正要举起双手示意,忽然脚下一趔趄,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剑道下一头栽去。

围观者和乔樾都是失声惊叫。与此同时,宁肇安迅速地一拉一挡,林霏白的身体已转了个120°,停顿在剑道边缘。

好险!这一跤跌下去,不但有失体面,还可能会受伤,万一…她简直不敢往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