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空弹射买了票,我忍不住说高傲:“干吗那么冷冰冰的,连好话也不说一句。”

“不高兴。”

“今天到底谁惹你啦,瞧你那副看谁都不爽的德行。”

高傲站住,指着自己,“我最讨厌过生日,明白为什么吗?”不等我猜,他又说:“我看见他们就心烦。”

他走到一条长椅前坐下,我跟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可以理解他这样的心态,但总不能眼见着他这样下去,“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对你的亲生父母吗?”

高傲没说什么,找支烟出来点上,喷出一股烟雾,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我一眼。

“她怀我的时候还不到20,又早产。他们说我小时候非常聪明,没到上学前班的年纪,已经会背古诗、写毛笔字。我弟出生那年,大伯和大伯母因为都不能生育,就想从我家抱一个孩子养。大伯做生意很有钱,也最喜欢我,给我买东西从来不皱眉头。我爸和妈都认为他们能提供我最好的成长环境,而且又是自家亲兄弟,就同意了。”

他把半支烟丢到地上踩灭,“开始我妈跟我说,只是去陪大伯他们住。我喜欢大伯,头一点就答应了……反正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管大伯叫爸爸的,他们对我很好,买钢琴,小提琴,请最有名的教授。7岁上小学那天,我没去报到,因为小学班主任是我妈,她和我爸一个是小学老师,一个是中学老师。”

他说:“我没上过一天学,都是他们亲自来家里教我。15岁家里送我去洛杉矶上高中,为了躲开他们,我答应了。整整5年我没回来过,也没给他们打过电话。”

我浅浅地叹了口气。

“真奇怪,周月年,为什么会有父母舍得把孩子送给别人呢?”高傲问我,“你不觉得这匪夷所思吗?至少我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彻底地相信这是真的。”

我说:“我也是。虽然说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我们又不是穷得过不下去,只是买不起钢琴,听不起演奏会,请不起家庭教师,出不起国罢了——那些很重要吗?”

“大概是你小时候太聪明了吧。”我笑着说,“一下子给他们无比高的期望。很多家长砸锅卖铁就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再说你大伯正好有能力负担这一切,又没有孩子,也许他们认为这是天赐的机会吧。”

一群人坐在高空弹射机上大呼小叫,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高傲看着那些带着孩子的家长们,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我不懂,真不懂。”

“你恨他们吗?”

“恨?”他大惊小怪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有恨也就算了。我对他们毫无感觉,就像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第70节:一直不说永远(70)

果然。我在心里说。

妈曾经跟我说过,她用她的方式抚养我,不管我成年后对她是爱也好恨也好,她都认命,至少那也是一种感情。她最怕的是我对她视若无睹,冷漠麻木得就像对待陌生人,那才是让她万念俱灰的致命打击。

幸好,她说,我没有变成那样。

“他们说我冷血。”高傲说,“我听见他们的议论了。说我怎能这样对待他们,连大伯都觉得我过分,他越是好心撮合我们见面,联络感情,我越嫌烦。每次见面,都跟受刑一样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陷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国人始终认为血浓于水,从一定程度上轻视后天的情感教育。总抱着“等他/她做了父亲/母亲,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类似念头,得过且过。

“说得我好像大逆不道一样。真不明白,明明是他们先不要我的,为什么现在如此热衷于和我修复亲情。莫非是我养父生意越做越大,家产丰厚的关系……”

“喂喂喂,高傲!”我急忙打断他,“这样的想法你还是不要有,更不能说出来。你知道这句话可是跟重磅炸弹没区别,就算是无心的,也够伤人了。”我停了停,补充:“当然了,你跟我发发牢骚就另当别论。”

高傲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可怜的孩子。”

高傲一把打开,“乱摸什么。”

“你从来不觉得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拥有的,对不?亲生父母的关爱,养父母的家财,都不是你的。”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真是个别扭又可怜的小孩。”

高傲吼:“待会上了高空我立马把你弹射出去。”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不管是谁,能伤害你的可能性只是微乎其微。如果你能够主动对他们友善一点,哪怕只是施恩的程度,他们都会很感激你。”

高玮和茜伶从小路另一头走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高傲站起来朝高空弹射入口处走去,淡淡地说:“很难。”

14

毕业在即,和老妈约好独立生活的话时刻浮上脑海,逼得我从牙缝里省钱。

那天在文档里搜刮可以投稿用的现成文章时,又看到为他和茜伶写的故事。

主题是幸福的小说,恰恰跟现实生活截然相反。

茜伶对高傲的意思,他们两个都很清楚。问题出在高傲那里,在异性中间一向无往不利的茜伶也许是第一次遇到他这样表里不一,嘴上一套心里另外一套的人。

如果她仅仅满意耍耍嘴皮子工夫的高傲,那么问题也要简单得多。可她渴望发掘真实的高傲,而事实就是,真实的他绝对不是个体贴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冷酷,这点恐怕是茜伶最受不了的。

谁知道呢!据说他们已经开始交往一段时间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触发他接受茜伶做女朋友的念头,我至今仍觉得一头雾水。

但是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俩在一起的消息,远不如张天叙当初告诉我他和茜伶的分手来得让我吃惊。

吃惊后,不是没有窃喜。

我不是没有私心,我极迫切地希望他在失望之余,把注意力分点出来给我。这样的念头时刻占据我脑海,既然如此,高傲和茜伶怎样又与我何干。

张天叙知道我认识茜伶和高傲,有一次,他在短信里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们的近况。

看到那条短信的时候我再度理解了一切:他和当初幸灾乐祸诅咒他们的我怀着同样的心情,期待茜伶和高傲没有善终。

又怎么能责怪他呢?对爱情昏头的人,总是气急败坏,连掩饰都显得牵强。不是说吗,恋爱的过程里没有绅士,只有野兽。

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论文答辩以后,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不知道是谁发起的毕业旅行,从一所学校扩展到全市N所大学,从仅仅局限于几个熟悉的朋友发展到旅行团的规模。茜伶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很便宜,平均一个人1500块,可以去十来个城市,包吃住。

我问方客侠要不要去,他说好啊。

我打电话给张天叙,“茜伶会去,你来吗?”

第71节:一直不说永远(71)

他问我要了报名的电话号码,我想,这次旅行对他,对我,都是最后的机会。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我简单收拾几件衣服,带上盥洗用具。听说沿途住的都是青年旅社,我又背了双拖鞋。

集合地点浩浩荡荡居然有上百人,不过一大半都是送行的家长和朋友。我在旅行巴士上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发短信给张天叙,问他到了没有。

短信还没编辑完,有人从后面拍我的头。

茜伶笑眯眯地说:“这么早就到啦?”

我一侧目,高傲正把零食以外的行李往架子上塞。

“你怎么也来了?”我指着他,“这可是毕业大学生的旅行!”

他斜眼看我,“瞧不起人是怎么着?”

我说:“这就是失足青年内心的呐喊吗?”

“不就1500?这点小钱哥哥还不至于看在眼里!”

我一阵好笑,凡事一旦扯上高傲我们都没法正经。正贫着,方客侠踏上巴士,我连忙举起手,他走过来,微笑着说:“你都到了啊。”

“哟,是你!”高傲把吃了一半的巨无霸汉堡包叼在嘴里,伸出手去,“一见如故!”

我硬着头皮跟一脸迷茫的茜伶介绍:“这是我们学生会主席方客侠。方客侠,这是我朋友徐茜伶,跟你握手的那个是她男朋友高傲。”

方客侠温和得体地对他们笑一下,茜伶忍不住低声跟我说:“看不出来呀你,把这么好的货色藏得严严实实的。”

我说:“你少胡说八道。”

张天叙的身影出现在巴士站大门口,我急忙关注茜伶的反应。果然,她愣了一下,但是茜伶不愧是茜伶,立刻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嗨!”

他对茜伶点了一下头,就开始找自己的座位。

我说:“没关系,位子随便坐的。”

张天叙“哦”了一声,对我笑一下便把行李塞进架子,高傲和方客侠都不由得看着我,等我做介绍,我只得说:“张天叙,我和茜伶的高中同学,他是北京大学的。”

“哟,北大的!”高傲立刻吹了声口哨,“怎么不留在北京?那儿薪水多高啊。”

我和茜伶都不约而同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小流氓,别在这儿撒野!”我警告道,刚收回手就看见一个眼熟的面孔,但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茜伶举起了手,热情地喊:“卫伟,这儿!”

风水轮流转,这下发愣的轮到我了。

卫伟背着包过来,“你们好,我还以为迟到了。”

“这是卫伟,我和小年的高、中、同、学。”茜伶介绍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嘿嘿……”我对卫伟讪笑一下,心里想,好你个茜伶,背地里对我还使这一手,你狠!不过再一转念,我还不是把张天叙给她扯来了,难道我和茜伶注定是冤家?

“哈!哈!哈!哈!”明白过来的高傲突然狂笑起来。

虽然说住宿地点是事先联系好的,可组织者都是一群大学生,就算是天之骄子,没经过实践还是难免出点差错。在日照的时候我们50多个人因为住宿提供的单位临时接了一个旅行团,爽约取消了我们的房间,晚上7点多了还被搁在车上。被派出去谈判的人无不是校辩论队的最佳辩手,风光一时却拿几个服务员没办法。

外面天早就黑了,我们几个人像蝗虫一样,连零食袋子里的渣滓都没放过。

“先放我们去吃饭总可以吧?”有人开始抗议。

“不行,都安静下来,走散了不是闹着玩的。”

组织者立刻驳回,继续以手机联系前线的同伴。

“我饿得快孵出小鸡来了!”

“这什么破车啊,冷气开了没啊?”

饥民发生暴动。

“嗨嗨嗨!”后排的高傲站起来拍了几下手,“想吃饭的就跟着我来。”他跟刚要反对的组织者说,“放心,一个人也少不了。”边说边强行夺过人家的手机按几个号码,自己口袋里顿时响起《西班牙斗牛士》的旋律:“这是我电话,随时联系。走了走了,吃饭去!”

所谓一呼百应就是这个效果,难民们立刻蜂拥而上。

第72节:一直不说永远(72)

茜伶忙着把钱包掏出来,拍我的头,“你还不去?待会不知道有没有得吃了。”

我无奈地看方客侠一眼,“去?”

他笑道:“我倒是真有点饿了。”

高傲找东西吃的本事我一点也不怀疑,他带着一队人马穿过大街小巷,直奔向一家隐蔽的餐馆。本来没几个人的小店,顿时因为我们热闹得翻天覆地。

高傲也不看菜单,熟门熟路地跟老板说:“有什么时鲜?”

老板说:“在后边,要不你自己去选。”

“行啊,你们在这儿等我。”他一挥手,跟着老板进去,不一会儿出来了,“蟹就要蒸的,牡蛎半生,搭配个蒜容四季豆好了,反正尽量快点。”

其他学生见了,有样学样,每桌派一个代表去选菜。

高傲问我们:“来点啤酒?”

八大盘端上来,大部分是海鲜,有红烧的、有清炖的、有焖炒的,令人食指大动。高傲给我们每人剥大蒜头丢进醋碟里,边剥边对所有人说:“听好了,吃海鲜前要吃点蒜头和醋,否则中毒进医院我可不管你们。”

“不会吧?”茜伶对着大蒜头直摇头,“我讨厌蒜的味道啦!”

“你要香还是要命?”高傲一本正经地说,“我上次来吃的时候看见有个人浑身发紫送医院抢救。”

我嫌高傲剥蒜头太慢,抢过他手里的一把放在桌上,用玻璃杯子底砸了几下,大蒜的皮龟裂开,三两下就扒掉了。

“WELL DONE。”他看着我说。

半个小时后,饥饿缓解了的学生们有的甚至借着酒兴唱起了歌。

账单上的数目更是令人满意,学生们赞不绝口,一路上活蹦乱跳地返回基地。

高傲俨然一副末世英雄的派头,我说:“在某种前提下,流氓也可以成为救世主。”

他瞪着我说:“没有流氓你就饿死了,有骨气刚才就不要吃。”

我说:“我不是夸你吗?民以食为天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就这点优点。”

一路上,就我们两个横一句竖一句地斗嘴,茜伶、张天叙、卫伟和方客侠都闭着嘴不说话,即使说话也要用手掩着。我正在诧异他们究竟怎么了,突然高傲对着我打了个酒嗝,一股大蒜味扑面而来,差点熏得我背过气去时,我终于明白了。

8点半的时候,我们终于住进了览海宾馆,距离原先计划中的市区住宿点大约7公里远。

高傲说市中心才有一家家乐福大型仓储超市,太好了,这下子我们得打车去市中心采购夜宵。

一辆车无法塞下我们六个人,于是张天叙和卫伟主动要求留在宾馆里。

我们用两个推车,才把快餐面、巧克力、酸奶、薯片、啤酒、果汁、话梅、海苔、腊肠、水果、面包、寿司等等食物装完。结账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拿出钱包要AA制,方客侠立刻对我说:“我来。”

高傲看我一眼,刻薄道:“收起来吧,还轮不到你们小丫头片子买单。”

我们满载而归,在房间里大闹到凌晨2点才各自回房间睡觉。茜伶和我一间,方客侠和高傲一起,张天叙则和卫伟一起。

洗完澡,我已经困得两眼皮打架,躺在床上迷糊地睡着,忽然觉得茜伶钻进了被窝,轻声地问我:“小年,你老实说,张天叙是你通知他来的吗?”

“嗯?”我半醒过来,“那卫伟呢?”

“是我叫他来的。”茜伶干脆地说,“可见他对你还是很喜欢的。”

“张天叙同理。”我睁开眼睛说,“他跟你分手是因为不想让你为难,跟对你的感情没关系。”

茜伶拥着被子说:“那个我知道。”

“你确定你知道?”

我也爬了起来,抽个枕头靠着。

“你晓得我是这种人,”她比划一下,“我不是传统观念里的好女孩,我——”她耸耸肩,“我没办法专一。”

“你永远也不知道满足。”我说,“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对,就是这样。也许这个世界上我最忠于的只有自己。”

“那么你也该知道,高傲是个什么东西。”

她大惊小怪地看我一眼,“我当然知道。他根本不像大部分人认为的那么体贴。”

第73节:一直不说永远(73)

“那么你选择他,就是因为得不到吗?”

茜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