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见谁都说这句话,我笑眯眯答:“于归。”

“于归?子之于归,宜其室家?”

我颔首,隐去笑意,故作矜持。女子么,应当像沈云珞那般如烟似水。

“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

我心里打着鼓,家住何方?这可不好答。偷偷瞥了他两眼,嘟着嘴说:“我不想回家。”

“为何?”

灵机一动,答:“我爹将我许配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逃出来的。”

容华赞许道:“姑娘真是有勇气。可一人在外,总是不安全。不如随我同行,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待你想家了,我再送你回去。”

这主意也不错,我努努嘴:“我家,住在苏州城西街的沈府。”

容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将我抱了起来,稳步走出林子。“在下冒昧了,可是姑娘的鞋子掉了,无法行走。”

我窃笑,又故作温柔答:“嗯…逃出来的时候跑掉了。”

我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在湖光山色中悠然前行。进了苏州城,他将我安置在一家客栈里,自己又出去了。待日暮时分,他回来,手上多了一包东西。

他递给我一双绣花鞋。我见了爱不释手,他在一旁嘱咐:“我还会在苏州逗留几日,然后要上京。不知姑娘想往哪儿去?”

我当然要去找秦朗坤,找到他娶我,然后再抛弃我,我就成仙了。想到这,自己便得意地笑了会,在容华脉脉的目光中,我赶紧答:“我改变主意了,世道不太平,我在外头玩几天便回家去。”

“如此甚好。”他笑起来,风度翩翩,“此处是兰仕居,你是苏州人,应当认路。白日我都要出去办事,你大可到处游玩。不过切勿出城。”

我连连点头,穿上精致的绣花鞋。下地走了两步,真是新鲜,裹上鞋袜,一点都不咯脚了。

容华的视线牢牢钉在我身上,在西窗霞光中半眯眼说:“于归…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

“你真的不想嫁给你父亲中意的人么?”

“嗯。”我好奇看着他,“公子,你想帮我么?”

他笑了笑,不语。

一只蝴蝶从窗外翩然飞来,降落在我披的袈裟上。我小心翼翼伸手触到它,令它栖在我手指上。

容华惊讶极了,他素日里都是从容淡定的,不管心里在想什么都不露痕迹。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直接的神情,咯咯笑起来:“公子,你也可以的。”

然后我发现,他并未看蝴蝶,一直在看我。

我朝蝴蝶轻轻吹了口气,它挥动着宝蓝色的翅膀,停在了容华腰间别的折扇。

那折扇镶了金边,华贵无比。我一时贪玩,便径自从他腰间抽了出来,啧啧惊叹:“这是把金扇子!”

容华缓过神来,嘴角噙了丝朦胧的笑意:“可以打开看看。”

我毫不客气,“啪啦”一下挥开了,洁白的扇面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逍遥。

另一面什么都没有,空白的。我好奇问:“咦?为什么这边没有?”

“这边,是留给一个人的。”

我还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不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索性闭了口。

他从我手中拿回了扇子,无意中,我触到了他的手,滚烫。同时,他关切说:“你的手很凉。包里有身衣服,你换上罢。”

我翻出来,外衫桃红,衬裙洁白。我心中欢喜,随口说:“是桃花的颜色。”

容华目光如炬,走近两步,低低说:“因为你长了一双桃花眼。”

我嗅到一阵危险的气息,出于本能往后退两步,傻傻看着他不知所措。

“穿戴好了,下来吃饭。”他温和的声音令我又卸下防备,或许方才是我的错觉。相处多日,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第二章11、山桃红-2

又要穿衣服,我叹气。

目光无意扫过房屋一角,瞥见一面反光的铜镜。我欣喜走过去,捧起镜子,就着夕阳的余晖细细打量。镜中那唇红齿白的人儿便是我么?双眸水盈盈,形似桃花花瓣,眼神似醉非醉,笑时眯起,像一对月牙儿。我真的长了一双桃花眼。

抚了抚胸前垂顺的青丝,我随手拿了镜前一支簪子,将长发尽数绾起,余下几缕稍短的垂在耳后。怔怔对着镜子发呆,终是不敢相信这样貌是属于我的。吸了几世的灵气才修成如今的正果?

罩上外衫,我下楼去找容华了。这是一家雅致的客栈,听不见粗鄙的呼喝,来往的商客都和和气气。我在大堂张望,没见着容华的身影。不远处一个店家伙计唤我:“您可是沈姑娘?有位公子让您去最西头的雅间。”

我愣了会,微微点头。又顿足问:“你怎么知道他找的是我?”

伙计腼腆一笑,“他说长的像仙女的那个就是。”

我朝他笑笑,往西边去找容华。这条长廊傍河,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微微抖动。

雅间就搭在河面上,门敞着,略略走近了,听见人声。我在门边停下,发现里面除了容华还有别人。悄悄探头一看,虽是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能认出来,是秦朗坤。我的劫自己送上门了,心情激动,恨不得扑过去求他娶我。

容华瞧见我了,朝我挥手,“于归,进来吧。”

我就这样走到秦朗坤面前,像一朵四月里最新鲜的桃花,在潋滟的春夜水色边,我知道自己的美丽肆无忌惮。容华目不转睛盯着我,就像我下午看他一样,新奇而充满赞赏。

可是秦朗坤,他目露忧伤,甚至没有正眼看我,只是低声说了句:“原来容兄还有客人。”

“无妨。于归,坐吧。也不知你爱吃什么,看看这些菜合不合口味?”

我瞥了眼秦朗坤,也说了句:“原来公子还有客人。”

“拘礼作什么?他是一介书生,客套惯了。”容华脉脉看着我,替我斟了杯茶。

秦朗坤只是粗粗扫了我一眼,说:“幸会。”

我的心都跳乱了节拍,书生大多是一根筋的吧?他心里有个沈云珞,哪里还会将我看在眼里。

秦朗坤与容华对饮,闲聊民生。我第一次吃着人类的食物,食之无味。

“秦老弟,既然找我对饮,就该畅怀,你心里那口闷气不吐出来,酒也消不了愁!”

“本来也不期望酒能消愁…”秦朗坤笑容倦苦,染了一身竹叶青的酒香,“此生功名无望,红颜亦难留。”

“原来是为情而伤。”容华轻摇折扇,笑道,“弱水三千,总有一瓢是属于你的。贤弟莫急。”

容华这句话说的真好,或许我才是属于秦朗坤的那一瓢。小口嚼着米饭,谷子的香气在唇齿流连,我心情好起来,起身替他二人斟酒,“天道酬勤,付出多少,总会得到回报的。”

容华意味深长扫了我一眼,秦朗坤却语带嘲讽:“天道?天道不能主宰我们的命运,官道才对!”

我斜睨着他问:“秦公子就这么想要功名么?”

“不,我要珞儿…”秦朗坤半眯着眼,微醺,“珞儿卧病在床,我都不能进去看看她。他们太狠心了…”

我心底一颤,沈云珞病情加重了么?昨日还能下床,不过整个人病怏怏的,她这是抑郁成疾。明明深爱着一个人,却被逼着嫁给别人。这是不是注定的?她嫁不成秦朗坤,我才能应劫,否则,他们俩成双成对,我如何还能飞仙?

可怜沈云珞那纤弱美人,我暗自叹息,她生病多少也和我有关系,或许是元气受损,我还剩了几分微薄法力,希望能帮她一把。

接下来又是味同嚼蜡,秦朗坤踉跄告辞之后,我也与容华开口了。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公子,我想,我该回家了。”

他居然笑得很宠溺,“天黑就知道害怕了,就想家了,是么?”

“不…”否认的话刚出口,马上又点头,“嗯。”

“那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由他送我。

夜里街道空旷,四下无人,只有檐下的灯笼跳跃着朦胧火光。

晚风沁凉,却吹得人有些醉,我痴痴望着脚下的青石板,回想做人的第一天,基本上算安然无恙。

“到了。”我拉着他在沈府大门前一棵树下躲着,悄声说,“不能让人发现,我要走偏门。公子,你快回去罢。今日承蒙公子照顾,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都不问我是谁,改日如何登门道谢?”

我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告诉我他的名字,虽然我知道,可是他以为我不知道。为了安抚他受忽视的心灵,我笑容满面:“你不是容公子么?方才秦公子那么称呼的!”

他突然俯身,唇凑到我耳边,滚烫的气息一阵阵吐出来,“那是假名字,我的本名叫华容添。”

我茫然点头应道:“我记住了,华容添。”

他站直了腰杆,打开折扇,依旧是一派风度翩翩,“不过去兰仕居找我,还是称呼容公子。”

“知道了,容公子。”我迷惑极了,且不管他为何隐瞒真实姓名,我可有要紧的事要做。

第二章12、山桃红-3

我在侧门附近徘徊,究竟是偷偷走进去,还是翻墙进去比较好?记得书上说,这样的行为叫做贼。正犯愁,小木门忽然开了,我躲在树后,见两个家丁扛着一个女人匆匆往外走,翘儿站在门口叮嘱:“若是银子不够,先赊下,我会想办法凑出来。不论如何,请胡大夫治好她!”

旁边一位管家模样的男子说:“这种事,听天由命。”

眼看他们就要进去了,我情急之下跑出来大喊:“翘儿!”

翘儿转身,走出来几步,好奇打量我。

“翘儿,你不认得我了?”我笑着,凑上前悄声说,“我是秦府的丫鬟,公子令我来的。”

翘儿惊讶瞪大了眼,反应却很机灵,“是你呀!”

“翘儿,我也出来做工了,只是在苏州城没有熟人,难以立足。”

翘儿回头对管家说:“管家,她是我同乡。”

我上前福了身子,规规矩矩说:“我叫于归,家母身染恶疾,急需银钱救命,愿意卖身为婢。望管家可怜可怜小女子。”

“刚好珠儿走了,管家,小姐缺一个丫鬟。”

“真是你同乡?”管家盯着我打量许久,“怎么看也不像穷苦命。”

我忙答:“家道中落。”

翘儿在旁帮说:“管家,于归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

“那好吧,随我进来。”

我朝翘儿笑笑,跟管家去了。在账房领了些银子,签卖身契。我当时提了笔,半天也下不去一个字,最后还是按了个指印。账房嘲笑道:“不会写还装模作样。”我沮丧瘪着嘴,谁知道识字容易写字难啊。

被领到了沈云珞住的院子,翘儿正在楼下廊里等着我,别人都下去了之后,她激动握住我的手:“秦公子叫你来伺候我家小姐的?”

我颔首,低声说:“公子听说小姐染病,焦虑不堪,几次三番来求见,都被沈府的人轰走。实在没办法,便命我来看望小姐,为他传话。”

“快快上来,小姐身子本来就弱,现在有了心病,更加憔悴。”翘儿领我上楼去,推门而入,房里安静极了,床边的落地烛台燃着微弱的光,仿若她的生命,风一过,烛光摇摇曳曳、跳耀不安;风再大些,便人死灯灭了。

“小姐。”翘儿小心翼翼唤她,“小姐,有人来看你了。”

沈云珞忽地睁开眼,一双水漾的眼睛迷茫望着四周,“是阿坤吗?是他来了吗?”

我伫立在房中央,微微侧头看她,果然比前日憔悴了许多,看上去就剩那么几口气了。

“是秦公子派来照顾小姐的丫鬟!”翘儿笑得很喜庆,朝我挥手,“于归,你过来!”

我在床边蹲下,握住沈云珞的手,她手心又出汗了,湿黏。“沈小姐,我家公子为了你失魂落魄,借酒消愁,于归是自愿来沈府伺候小姐的,望小姐的身子渐渐好起来,我家公子才能安心。”

“他借酒消愁?”沈云珞双眉微蹙,凄婉道,“我又如何才能消愁?梁家已经决定下聘的日子了,我宁愿病死,也不要嫁给他。”

我大惊,那梁公子还真是大胆,中邪的还敢娶!“小姐,或许还有转机,不是还没下聘么?即使下聘了,也尚未成亲!我会帮你们的!”

话一出口,我后悔了,帮了他们,那我怎么办?

“你要如何帮我们?你也只是小小丫鬟…”

我垂目,“至少,我能帮你们传送书信。目前,于归只盼着小姐身子能好起来,翘儿也一样,最不愿看小姐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翘儿连连点头:“是呀小姐!还没到成亲的时候,就是还有机会!小姐一定要好好的,秦公子才放心呢!万一哪天秦公子要和小姐私奔,小姐都跑不动!”

沈云珞羞红了脸,嗔道:“死丫头胡说什么?!”

我一怔,私奔?爱到极致,秦朗坤未必不会放弃一切与她私奔。心中矛盾不堪,先安慰沈云珞,哄她睡下了。

我和翘儿一间房,床铺是从前珠儿睡过的,我好奇问:“方才你们扛出去的人是珠儿吗?”

“是的。”翘儿从柜子里替我拿了床新的棉被,帮我铺床,“哎,我从未见过秦公子带丫鬟,你是怎么认得我的?”

我盯着她头上两个发髻,瞎说:“我家公子说,头上长了两个角的便是翘儿了。”

翘儿一愣,随即咯咯笑起来,“想不到秦公子说话这么逗!”

“翘儿,我们是不是不能随便出府?可是我还得给公子回话去。”

“嗯…”翘儿坐在我床上,冥思苦想,“也不是不能出去,不如…你出去给小姐买糕点。只是买回来小姐不吃的话,会令老爷怀疑的。从前就是这样,我出去买糕点,帮他们传信,但是太频繁了,而且每每买回来的糕点都倒掉,被老爷发现了。”

我笑道:“你真傻,小姐不吃,我们吃呀!”

翘儿咽了咽口水,猛点头:“好!”

第二章13、山桃红-4

我记得有句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是不错的,沈云珞原本恹恹倚在榻上,一听我要给她送信去,急忙披衣下床。她下笔时,双眸含情,嘴角微扬,一会看窗外的景色,一会看案上的盆景。

晨雾稀薄,阳光软软的。我替盆景浇水,抚亮了那绿油油的叶子。花骨朵儿掉了两个,我暗叹可惜,见沈云珞写信写的入神,悄然使了法术,将花骨朵儿接上。它们还未开花就凋谢了,实在不公,我既是为飞仙,应当慈悲为怀,日行一善。

也不知从哪儿传来罗净浑厚的声音:“小桃花,世间万物的命数皆是天定,你休要捣乱!”

我惊的浑身一颤,看看沈云珞没反应,忙跑出房,抬头寻了一圈,发现罗净站在对面的屋顶上。我不敢大声叫喊,钻到楼阁侧边的廊下,挥手叫他下来。

罗净飞身而下,立在我面前,他修长的眉毛一挑,似是带了几分得意:“你妖气很重,一嗅便知道是你。”

“可是我没做坏事,你也跑来管我。”

“我遇见秦朗坤,他说沈小姐病重,我便来看看,不想你也在这,还妄想插手他们的事。”

“大师,你看沈云珞病成什么样了,我们都是修行之人,怎么能见死不救?”

“她有她的命格,这些早已写在司命天君的命薄上,你想救她,除非去改了名薄。”

“大师!”我惊呼,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你的意思,不会是沈云珞没的救了吧?!”

罗净蹙眉,一副嫌弃的神情,“听说你修行了一千年,怎么连个命格都算不出来?”

“啊…”我一时语塞,窘迫低下头。

罗净转身,凭栏远望,沉吟:“看她的面相,不是短命之人,八字更是贵不可言。比你的命格要好多了。”

我瞟了他两眼,小心翼翼问:“我的你也能算出来么?”

他摇摇头,“算不出,但你是来应劫的,不会有好命。”

我咋舌,可怜巴巴望着他:“大师,你可得帮帮我呀!”

他忽然笑了,仍然眺望远方,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小桃花,别管闲事。要知道,所有的劫都是有诱因的,人间有句话,叫多做多错。”

我不解,微微侧头,一指挠着脸颊,“你是出家人呐,不是慈悲为怀么?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小桃花,记住:你在应劫,今世的劫难若化不了,你的元神会灰飞湮灭,等待下一个千年。”

罗净斜睨着我,细窄的眼眶中瞳仁漆黑,倒映出我桃红色的影子。一刹那,我有种错觉,觉得他的眸子是桃红色的,于是脱口而出:“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