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不敢多话,应声退下去。

燕生将巾帕在铜盆之中浸湿,拧了一把,热水温软柔暖,触及皮肤,仿佛周身都活过来一般。莫名其妙的想起了什么来,他漫不经心叹了口气:“哎……要是三嫂看见三哥好了,指不定得多高兴……”

话音刚落,床上的宿兮蓦地一阵

猛咳,渐渐转醒过来,侧过脸望着他。

“三、三哥!你醒了!?”

燕生吓了一跳,手上的帕子没拿稳,又再度落到盆中。

朔百香自椅子上站起来,皱着眉头,狠狠剜了他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后者赶紧缩了缩脖子,把巾帕递给她,半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缓缓俯□帮他擦拭脸上的汗,朔百香轻轻问道:“你现下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宿兮只是虚弱地朝她一笑,嘶哑出声:“多谢师姐关心,我并无哪里不适。”

“嗯。”她转身将巾帕又换了一回水,像是有些故意不提及某些话题,淡淡解释道,“多睡一会儿,捂捂汗,等今日下午起来没准儿就好了。”

不置可否,宿兮静默了一会,待得她伸手再要替他擦脸时,才静静开口:

“她是不是来过了?”

朔百香手上一滞,垂下眼睑。旁边的燕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将巾帕放了回去,背过身,“我没有亲眼见到她,不过看现在的情形,想来,是来过了。”

“哦,这样。”

他语气里难掩着怅然和失落,却又因冷气入喉,引得他咳嗽不断。燕生走过去替他拍背顺气,本想张口说话,余光见得朔百香皱眉对他使眼色,自己也只能闭了口,心中叹惋。

看他脸上通红,必然是高烧还未褪下,朔百香不觉摇头:“你……你对她……”

“是因为她求得替你解了毒,你才出于感激的么?这样……这样又是何必。”

“师姐……”宿兮浅浅勾唇笑,“既是我自己的事,还容我自行解决罢。”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自是觉她操心太多。朔百香微怔片刻,眼神才慢慢缓和下来,平静道: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好自为之。”

宿兮亦不带半分情绪,清浅回她:“我好不好,唯我一人知晓。师姐何其聪明,又怎落入这般世俗禁锢之中。”

“当今局势,你能作甚么?除非她脱离门派,入正道,但旁的人认定盟主之死与他们师徒有关系。便是说了脱离,又能有几人信?”朔百香衣摆一甩,双目凌厉,“到底方坤死于谁人之手,江湖上但凡有些名气地位的都清楚,这不过是为夺盟主一位而寻的借口。但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底下的寻常人虽不知情,这般言论却已把她推入万丈深渊,不能以死谢罪,便入魔道,往后……她不仅仅将受那些个有野心之人的追杀,还将是整个武林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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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兮不以为意地笑着摇头:“那我还能袖手旁观吗?”

朔百香深叹气,注视着他:“你可知道她千辛万苦替你解毒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的毒,你的伤,你的腿,你失去的一切都是她师父一手造成的,她心底怎能受得了?

如此不过是为了寻求些心中慰藉,即便错不在她,她仍觉于你有愧。不然,她次次不告而别又是为哪般?你若是再出手帮她……她会怎么想,你叫她又如何自处?”

宿兮安静听她说完,方才一字一句慢慢道:“起初,我以为我活不长久,那么到时,于我于她都是一种解脱。但如今……我既是能活下来,她的事,我不能不管。”

“你……你难不成还以为,她能若从前那般毫无芥蒂待你?你还想接她回去,想她嫁……”

“师姐。”他打断,“旧时的恩怨,能不要都架在她一人的肩上么?”宿兮眉上一拧,“且往后的事,我没有多想,眼下走一步,是一步。”

朔百香被他此话生生噎住,半晌,才道:“那……她的师父,照你这话也一并原谅了?”

宿兮垂下眸子,目中沉墨般微微一凛。

“她是她,她的师父……另当别论。”

看他脸上明显还有些苍白疲惫,不欲再多问下去。

“好。”朔百香回身,朝门外走,“你执意如此,我便不再阻拦。只是……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末了片刻,又补充道:

“……一己之力难免单薄,若有什么需要,可尽管来找我。”

“劳烦师姐了。”

踏出门时,她合上目惆怅叹息,继而又睁开,大步往房中行去。

待得见她走远,燕生才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在宿兮床边坐下,皱了皱眉:

“三哥,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毒和三嫂能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叫她三嫂,应该没什么罢?”

宿兮两手撑着床想要坐起身来,燕生忙去扶他。

“有些事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不想让她再这么纠结难受下去。

燕生认真地看着他:“那你恨她吗?”

宿兮淡淡摇头,不答反问:“我作甚么要恨她?”

“这不就结了。”燕生摊手耸肩,“你不恨她,她也对你有意,和以前没什么分别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何苦想那么复杂?”

倘若真如他想得这么简单,那他也不用犹豫了。宿兮没奈何地摇头笑

了笑,并不言语。

寻了兔毛的披风替他披在身上,燕生往旁边一坐,同小时候一般与他说话。

“三哥,说实话。”他倒了杯茶递过去,真心实意道,

“若是木晴姐愿意,我还认她做我三嫂子。”

茶杯暖暖的,上浮着几片深绿的叶片,宿兮手上一顿,随即扬眉看着他,眼底里慢慢染上一抹温然笑意。

时近傍晚,白河镇上的灯光星星点点亮起,河水映着灿灿余晖,波澜荡漾,渔舟晚归。

客栈门前两匹骏马同时停下,马上二人利利索索地翻身落地。抖落一身尘土,朝客栈里走,前面一人一身黑衣如烟似雾,宽大的袖袍随他走动而摆,这面容也是俊逸非凡,儒雅中带着几分特别的邪佞。

身后跟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眉目清秀,披着件厚厚的貂毛斗篷,发丝微有凌乱,脸庞亦被冻得有些泛红。

小二放下手里的茶壶赶紧跑过来问话:“这位客官,不知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桑鬼起初没有说话,举目四下里扫了扫,才问:“前几日住进来的那五个人,现下可还在?”

“诶?五个人?”小二犯了难,回头也望楼上众客房看去,“……小店人来人往的,不知道客官说的是哪五个……”

正要继续问下去,不想就听得门外有人唤道:

“师父!”

陶木晴秀眉不觉皱起,待转身看过去时,那外边儿拴着马匹的杨树下立了四个人,其中三个皆是女子,一见得桑鬼自是一番欣喜,忙急急走进客栈内。

行在最前的正是凤初南,她穿了件颇为厚实的白狐大氅,下摆微长,笑盈盈地跑着冲了进来,径直绕过桑鬼就扑到陶木晴身上,亲亲热热地揽着她的手道:

“师姐!可算见到你了。我还想跑去听风谷找你来着,那里好玩不好玩?听人说风景是极好的,可惜我一直没得空闲。”

她尾音才落下,后面就有人冷哼出声:

“人家可是有宿家撑腰的,自己在听风谷逍遥自在,倒摞下一堆劳什子事来,让我们替她善后!”

“崔音!”旁边的男子低低呵斥她,“别乱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作揖作揖

今天发的晚了一点点。

不好意思啦。

看看看,先生那么真诚的表白心意了!乃们不要这样对先森哇!——小步党快过来,摇首期盼中!

介于我已经剧透得千疮百孔了。囧囧囧,先生就是站不起来了……诸位,想看先森踢开轮椅活蹦乱跳地带着小陶去街上吃串串的场景,估计是要落空……

开篇说过什么来着……

主题叫夙愿。所谓夙愿,有愿望,但是不一定能实现。

我想先生可能不是大家理想中那么完美的男主,可是有瑕疵的主角才微微有那么一点真实感,即使是小说,还是一部有那么一点恶俗狗血的小说……咱们还是要给现实一点存在的空间!嗯嗯!

有失望才有将来,有失去才有得到。

【我真心不是在为自己的虐打掩护啊喂——

马上要收最重要的一个伏笔鸟!

话说,朔师姐已经在拿着棒子越黑越猛烈了= = 为了主角而牺牲……我会乱说么。噗——

此文即将进入传说中的双线剧情!

小步果断很吃戏份,妥妥的。至于先生……

我还是森森爱着他。所以……慢慢黑化吧。囧囧囧。 大家不要抛弃我啊……

☆、【身不由己】

“哼,我说了又如何?”那腰间别了弯刀的绛红衣衫女子,面容不屑,盯着陶木晴冷笑,“难道是这话有错不成?师父给她的任务是寻本派圣物回来,她倒是好,东西没找得,反而惹了这么些麻烦,到头来连人都不愿回来了,这样一个人,还指望当掌门?笑话!”

凤初南听得心头冒火,站出来厉声回道:“崔师姐,你这话可算太过了些罢?当初是你自己推脱有事,不愿来找毒珠,武林那一帮子正道人士咱们又不是不清楚,向来就是狗眼看人低,只怕近日之事也就是随便寻个借口,为争夺盟主宝座罢了。旁的人看不穿,师姐你那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且师父也说过这东西不好找,怪不得她,师父都没说什么,你出来装模作样算什么?”陶木晴轻轻拉了拉她衣角,皱了皱眉,示意她不用纠缠。

如此一串犀利的话语半个停顿都没有,那边的崔音被她生生噎住。

“你——”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桑鬼火大地一掌挥出去,隔空一道气流,还没见得什么模样,那对面的杨树轰然巨响后,齐齐断裂。

一时,在店内用饭的众食客皆目瞪口呆看向他们,不少人手中长箸滑落,摔在地上,这客栈中静寂无声。

旁边的一位姜黄衣衫的女子最先反应过来,忙上前拉住崔音,低低道:“好了,师父正生气呢,你要吵要闹,等回去不迟。”闻她这么一劝,崔音方才忍了到口的话,狠狠剜了陶木晴一眼,没再出声。

桑鬼收了掌隐于袖下,待往周遭扫了一圈,方又有些不悦:

“都看什么,低头吃饭去!”

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忙手忙脚乱地拾起竹筷,埋头不停扒饭。

灰衣的男弟子见状,抱拳朝桑鬼施礼,“师父,您同师妹的房间早已备好,是先休息,还是先去雅间谈正事?”

“不急。”桑鬼缓了口气,似平息了些怒意,方转头又瞄了一眼这一圈徒弟,只觉头疼,“为师累了,回房歇息。没我的话,不许来扰我。”

“是,师父。”

转身时,灰衣师兄目光与陶木晴相会,然后对着她轻点了点头,算打招呼。

眼见着桑鬼同师兄慢慢朝楼上客房走去,剩下的几个人也都是大眼瞪小眼,颇有些仇人见面的意思。思及小师妹心性急躁,陶木晴又不欲与她们起争执,没说几句话就拽着凤初南往自己房间走。

时候已晚,门派之中属她同自己关系最为要好,在房里随意吃了些汤包,陶木晴还不没来得及问她话,凤初南就一溜缩进她被窝里,笑嘻嘻地望着她。

“师姐,你替我松活一下筋骨,好不好?”

陶木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走到床边坐下,手摸着她背脊摁了摁:“我把

你骨头卸下来,用毒水好好泡几天,给你松活松活,你说好不好?”

“不、不太好……”知道她是玩笑话,凤初南也没在意地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继而想起什么来,笑问她:

“对了,你这可得和我谈谈上回那个宿公子的事儿,左右也有大半个月了吧,他待你如何?你们几时成亲啊?”

没想她这么突然就问了出来,陶木晴顿时笑容一僵,慢慢地垂下眼睑,靠着床轻轻叹了口气:

“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横竖也就那么着,只希望以后再见到了,他还能同我一点下头,笑一下,好歹……也算相识一场。”

听她这话语气不对,凤初南自被中探出头来,撑起半个身子,肃然问她:

“师姐,你怎么了?”

她想了想,犹自揣度:“你们……可是吵架了?”

“没有。”陶木晴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件事似乎有些太过沉重,她都不晓得从何处提起才好。沉默了良久,方缓缓向她娓娓道来,将那日之后所发生之事皆说给她听。

凤初南眉头越皱越紧,索性就从床上坐起来。陶木晴刚一讲完,她就很生气愤地用拳砸了砸墙,咬牙切齿:“这些名门正派,都没一个是好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咱们冠上这项罪,幸好那人没联合起来对付你,如若不然,我非揪他出来,把他剩下的胳膊腿全打折不可!”

想起在听风谷的情形,她不禁心中闷堵:“罢了,他也有他的难处。能做到这样……已是很难得。何况,他的腿本就是因得师父,才落成那么个模样。我们……着实有愧于他。”

凤初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可下毒的不是你啊,怎么就不能坦坦荡荡面对他呢?”

如说坦坦荡荡,她又何尝不想,只是那份勇气谁给她……

“唔……”见她迟迟没说话,凤初南偏头想了想,“好!就退一万步讲,师父的错多多少少会波及到你,但如今你不是都给他解了毒了?往后不就该恢复如初,再无隔阂什么的了么?”

“哪有那么容易啊。”陶木晴苦笑地看着她,“你想想看,我现在可是武林人人喊打喊杀的桃花门弟子,人家家中那般富裕,他有那般有名望。怎可能还会接受我,这岂不是会让武林中人不齿?”

“谁敢?!”她握了握拳,冷冷哼笑,“不就是适才让崔音得了几分便宜吗?师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替你讨回公道……”

看她说风就是雨,掀了被子就要冲出门,陶木晴无可奈何地拎着她回来,毫不客气地在脑门上弹了一指: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去给她当茶当菜还不够格儿,回去好生练练再说吧。”

头顶被她弹得隐隐作疼,凤初南低低嘀咕了几句,这才愤愤不平地踢了踢脚边的凳子

“说到底,都是师父的不对!他老人家也真是,毒谁不好,偏偏毒他。平白害得人家腿也没了,也不能和你成亲,那你日后……该怎么办啊……”

“木已成舟,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了呢。”陶木晴笑着伸手去摸她的头,“顺其自然吧,况且眼下咱们事情也多,左右也顾及不上。”

听她这么一言,凤初南才稍稍稳定了情绪,搂着被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轻轻道:

“不过说实在话,现下门派之中,确有许多人对你颇有微词。当初咱们是想着能凭借寻找避毒珠,多少能留些好印象,日后继任掌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哪知道……”

她早心头有数,故而到不至于太伤感:“掌门之位恐与我无缘,想必师父他也很难做。”

“那怎么办?”凤初南皱着眉看她,“村中族长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心心念念了那么久,你也等了那么多年,如何与你村中人交代?”

“哎,我也不知道。”陶木晴头疼地摁了摁眉心,骤然觉得烦心之事一股脑全涌了上了。

见她亦是惆怅万分,想来心里也极其不好受,凤初南不敢再多打搅她,忙倒了杯水递过去。二人又随意谈了些闲话,方熄了灯,匆匆睡下。

一宿无话。

腊月天气里,白雪簌簌纷纷,覆了枝上一片茫茫的冰霜。偶尔枝叶承受不住这般重量,就滑落一大片来,跌入雪地里。

听风谷建造之初就精心挑选了风景最为别致之地,无论四季如何更替,皆能瞧见美如画卷的景色。

雪飘的速度逐渐缓了下来,天空苍苍浩浩,笺纸一样的颜色,却又有些厚重。宿兮靠在窗边静静听了一会儿雪,桌边的煮茶的风炉发出轻碎声响,隐隐还有几个小火苗爆出来。屋中温暖异常,他却不自觉地一阵咳嗽,喉里痒痒的……

“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