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我的头发卷住了她的车轮…她不得不停下来…」

女人的话越来越弱,开始只是为女人话语里冷漠的路人痛心,到了最后,苏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头发?车轮?这…听起来就好像怀里的女人已经…

「死」这个字太冰冷,可是苏舒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他颤抖的伸出手去,想要给那个女人擦泪,可是却…

怀里的女人没有头!

可是那个没有头的女人却还是说着…

「我…和谢雨云从小在孤儿院认识…我们青梅竹马…结婚,然后终于有了孩子…我们是孤儿,没有父母…我是他唯一的家人,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他想要更多的家人…我身体不好,生产可能会…有危险…他就当了妇产科医生…

「亲手迎接自己孩子的到来…是他的梦想…我们的孩子会在七月出世,我们会有彼此以外第二个家人…可以的话…我会给他第三个…第四个家人…我…不想只留下他一个…

「他那个人…最怕孤独的…我…想给他一个家人…马上…我…就可以给他一个家人…了…」

黑暗中,女人的声音越发幽怨,几近叹息,到了后面几乎细若游丝。那只冰凉的手掌顺着他的手臂慢慢滑下,滑入了他的胸口,那只手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那里。

苏舒愣住了。

窗外闪电劈入,他向自己的手臂看去:空空如也!

什么孕妇!什么女人…统统没有,他的怀中空空如也!

想起女人最后一个动作,他忽然向自己怀里摸去,在那里他摸到了一封信。

信?!

淮阳路八段三号

谢雨云

是他要送的最后一封信?!

闪电消失,屋内再度恢复黑暗。

耳边,苏舒再度听到女人幽幽的声音…

「谢谢…谢谢你…信…请帮我…最后一个忙…送信给…」

伴随着女人幽叹的,是缠绵的婴啼。

婴儿?苏舒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开始扭曲,他面前的黑暗开始扭曲,眼前一黑,苏舒感觉自己被漩涡一样的东西吸了进去…

苏舒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站在大雨中,借着夜色中不知何时亮起的路灯,他看到了前方写着「淮阳路」的路牌。

心脏的鼓动微微加快了些,苏舒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胸口没有血迹,衣料上只有淡淡的像是被什么攥过的褶皱,心跳漏了一拍,他摸了摸自己衣服内的东西--信?!

什么时候放到这里来了?

「谢谢…谢谢你…信…请帮我…最后一个忙…送信给…」

那个女人最后的声音却越发鲜明起来。

信?!他明白了!

苏舒发动摩托车,开始向写着淮阳路的路牌指示的方向骑去!

韦佳音不顾一切的跑了起来,她用尽全力的奔跑,淋在身上的大雨告诉她,她现在成功的逃到了室外,随便哪个方向也好,她一定要逃,逃开那栋屋子!那栋恶梦一般的屋子!一步也不能停--

忽然,她感觉自己猛地撞到了什么,坐在地上重重的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不断降落,那种刺骨的寒冷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她想知道自己撞到的是什么。

金属的质感…玻璃…这是…

车子?

她惊讶的愣住了,然后便是狂喜!

手掌的动作变得灵活,她试图找到车门,那个不难找,正准备拉开车门的时候,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那个…刚才…那个…好像摸到了什么…什么很熟悉的东西…

某个她曾经摸到过的,并且代表了深刻恐惧的东西…

颤抖着,她朝那个方向细细摸去,她读着上面写着的东西:「0…0…0…2…」

那上面只写了四个数字,四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

「不…不…我明明…明明已经逃开了啊…我不是早就离开那栋该死的房子了么?我明明已经…」双手触电似的离开那四个数字,掩住自己的脸,她喃喃出声。

难道她又回到开始的地方?

难道…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不…」手重新向前摸去,透过车窗她向驾驶座前的操作台摸去,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忽然眼前一亮。

她惊呆了。没错,她眼前一亮!

已经失明许久的眼睛忽然看到了东西,她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

可是她看到的东西却很是奇怪。

她看到一双脚,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虽然鞋子染了黑色的泥,不过她还是很快辨出了那是她的鞋子,前几天她花五千元在商场打折时候买下的鞋子。

她蹲下来,然后她看到那双腿蹲下来,黑色的丝袜,红色的套裙,也是她的品味,然后,她闭上眼,颤抖着,摸索着,在车轮附近拿起一个什么东西,圆圆的,有着她喜欢的资生堂洗发水味道的东西,她睁开眼,然后…

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带着她的项链,穿着她喜欢的套装,然而脖子以上…

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她看到了半张脸:只有嘴巴,鼻子,耳朵…

再往上的部位,空空如也,被齐齐削去了。

「啊--」

她惊声尖叫,手里的东西沿着完美的抛物线弧度扔了出去。

「那是你,记起来了么?」

是那个邮差的声音,他在对她说话。

她真的没有逃出来?那个邮差不是留在那栋房子里么?

不顾她的惶恐,韦佳音听到那个邮差还在说话。

「你早就死了。」

什么?那个人在说什么?他居然说自己已经死了?!

「我拦下你的时候你就死了,你正在赴约,赴一场轮回的约。」

那个邮差仍在说话,大雨里,他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大雨的冰冷温度。

「可惜你失败了,你即将攀附的肉体提前死亡,没有肉体可以附着,你继续仓皇的往前走,然后被我拦住了。」

大雨哗哗的下着,那个邮差的声音却奇异的清晰。

「然后我们碰上了和你一样赴约的人,不过他们也失败了,你们都失败了。等待下一场轮回吧。

「下次不要做错事,然后…找个好人家…」

苏舒看着眼前的女人不敢相信的抱住了脸,然后雨幕中,她的身子慢慢变浅,她在消失!

消失到无影无踪的时候,这里就剩下了一些碎片。

是汽车的残骸,苏舒忽然想到了早前的时候,那个老者告诉过他的,傍晚的时候,这里发生了车祸。

他想起了刚才在路边打听来的消息:这里确实发生了一场小车祸,一名正在送往医院的孕妇在车上小产了,一名胎儿从她体内滑落,间接造成了一场小小的事故。她很快被送去了前方的医院,那间位于淮阳路八段三号的医院。

那个时候他大概就走进了不该去的地方--死者的黄昏,应该是生者的黎明。

苏舒忽然明白了,他全部都明白了!

那是一个轮回的夜晚,狂风暴雨中的小屋,给那些疲惫的旅人母体般的保护。人们在这里休憩,等待破水的日子,等待新生。

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等待一扇为自己打开的门,穿过门,穿透那黑色的水面,等待重新降临人世的时刻。

苏舒忽然明白了那张名单的真实涵义,人名和人名对应的数字,那个门牌号实际上是时间:0004等于00:04,0013则是00:13…他原本以为那是代表死神来临的时间,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

那是诞生的时间!

雨中的大屋是母体,屋中的旅人是胎儿,他们进入房间,灵魂获得自己的肉体,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门牌,属于自己的房间,属于自己的出生时间。时候到了就消失,那是他们获得了以另一种姿态降世的权利。

苏舒忽然明白了那场诡异的失忆,那并不是诡异事件的开始,而是更加美妙的,新生的开始。

陈旧的记忆伴随陈旧的身体死亡,人们在转世前会遗忘,忘记自己曾经的姓名,忘记自己曾经的职业,忘记自己曾经的一切;新的躯体在等待,他们将拥有新的身体、新的姓名,还有新的生活。

然而罪过却不能被抹杀。

获得新生之前,他们要先将这一世的罪过偿还。

人们终将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负责!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出生亦不例外。

只是多年前一场事故而已,几个人合力「谋杀」了一个人。回忆着那个女人最后卧在自己怀中说过的话,苏舒看到了那名老者给他的报纸,那张报纸上的车祸是发生在淮阳路的,旁边有之前同样地段发生过的车祸的附加信息。

引起苏舒注意的是最早的那条信息,那个在公路上被轧成肉泥,最后才被发现的可怜女人。

因为不清楚凶手,她的报导只能含糊的出现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那个车祸中死去的女人叫「朱虹」。

装病抢劫的人认为自己只是从朱虹身上夺去了一点点钱财而已,她逃之夭夭,以为这样就结束。

逃亡中的通缉犯自顾不暇,撞倒了朱虹之后亦逃之夭夭。

紧随他后的是缉拿犯人的警察宋鹏程,眼中只有犯人的他,终于给了到路边向警察求助的朱虹最后致命的一撞!他看到她了么?他没看到她么?总之,他也离开。

然后就是于思秦,他有机会和条件救下朱虹的,可是他只是拍照,他拍下了罪孽的照片,全然没发现自己做着同样罪孽的事情。他把这张照片作为日后勒索钱财的工具。

很久很久,唐秉文开着车子下班回家,他应该看到了路边的女人的,那个女人或许已经死了,已经无力求救,这个时候他停下车子或许对女人的生命无从帮助,不过至少可以拯救她的身体不再被轮胎无情践踏。

然而,他没有,胆小和顾虑让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男人胆怯的离开。

最后结束这场酷刑的人是韦佳音,并不是她想要停下来,她不得不停,她的车子卷下了朱虹的头颅,长长的头发缠绕在她的车轮上,她不得不停,她尖叫着,惊恐着,以一个好心加害者的姿态被迫中止了这场酷刑。

他们杀了人,却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谋杀」。

只是没看见而已,只是胆小而已,只是--

没有人愿意吃自己不想吃的东西;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不吃,可是不希望看到的东西就可以真的不存在么?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存在」和「不存在」的问题,有的只是「希望看到」和「不希望看到」的事物。

起码,对于苏舒来说,这个世界确实如此。

对于所有人,其实都是如此。

那几个人明明看到路边痛苦挣扎的朱虹,可是都假装没有看到,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没有看到,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不认为自己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