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回走。早有人通报了内园,墨紫见婆子仆妇们往来与各院之间,忙得脚不沾地。到了她们的小院里,外头那忙碌报信的动静仿佛离得老远,跟这儿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墨紫想,张氏的手段太小儿科,以为不打发人来报信,裘三娘就等着出丑了吗?可笑!

“墨紫回来了。”小衣打着帘向外探。

单凭这双耳,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小衣去?

“我回来了。”墨紫真心笑着,揭帘子进屋,问小衣,“姑娘可打扮妥当?这会子贵客该到东门口了。”

“墨紫,进来帮我瞧瞧。”裘三娘在里屋说道。

墨紫进去一看,裘三娘穿了件莲藕粉白高腰惊涛裙,外罩银蓝水袖扣襟素面齐膝苏绸衣,脂粉不施,乌发绾了个简单的出云髻,用她做的紫蝶木簪固定着。

素装之下,散发惊人的艳丽。

“真好看。”墨紫衷心一表。

“瞧吧,我说什么来着?”裘三娘妩媚眯起双眼,笑问旁边的白荷绿菊,“墨紫最懂我。”

白荷立刻对墨紫嗔怪道:“想你帮着劝,怎么倒姑娘那边去了?”

墨紫再仔细看看裘三娘,“就是很好看啊。”

裘三娘眉一挑,得意十分。

“从上都来的贵客,六姑娘七姑娘还不把压箱的好衣服好首饰给拿出来装扮?可咱们姑娘非要穿这一身连点花样都不见的素衣裳。这能讨人喜欢吗?”白荷担心。

“我瞧着九姑娘穿得都比咱姑娘俏丽。”绿菊刚“打探军情”回来。

“姑娘,您没说?”墨紫瞅着裘三娘那份得意。

“等你说啊。”裘三娘嘴角弯弯如小船。

第15章 争玉堂春(三)

“上都贵夫人这次虽是省亲,最紧要还是送过世的老太爷来的。”墨紫真不懂卖这关子为哪桩,不过三娘让她说,她就从善如流,“如今离老太爷下葬已过了两月,但卫氏仍食素斋,想来是孝顺慈心的人。姑娘若穿的花团锦簇,说不准让她不喜。所以,还是素色些好,再说也挺大方的样式。”

“姑娘不早说,平白无故让奴婢们磨破嘴皮子。”白荷嘟嘟嘴。

裘三娘笑出声来,哈哈得说逗着丫头们好玩。

墨紫看在眼里,正是似火的开朗性子,让这位大小姐爱恨分明,从商交友的手腕一流。不过,论起宅斗嘛,差点火候。

“墨紫,去得可有些久了,我差点让小衣找你呢!”一转眼,俏皮尽收,问起正事来。

墨紫将田大的话回了一遍。

“慈念庵?”裘三娘经墨紫一提,却没放太多心思,“想来那夫人爱吃斋念佛,和姑子有来往罢了。不过知道了也有好处。白荷,你去把我从苏扬买的心经版画找出来,当孝敬长辈之礼。”

白荷却没动,“我的好姑娘,头回见面,只有长辈给晚辈见面礼,哪有晚辈给长辈礼的?”

裘三娘想着就笑,“瞧我,还当自己在外头呢。”

“今天不能送,以后总有机会送的。”墨紫觉得那是份合适的礼,既不奢侈,又能正中心意。

“这倒是。”裘三娘站起身,“走吧,别等了,没人来通知咱们的。”

“姑娘,我还有一事要禀。”墨紫把雁楼里发生的事说个大概。

裘三娘听了之后蹙起眉,“一群无聊的爷们,平白无故拿你和歌女比什么?好在你是赢了。等我回来,你得把那故事再说上一遍。”

墨紫说是,同白荷,绿菊,小衣跟着裘三娘到了外廊。

阳光西斜,天边的云烧起来。

“有白荷她们三个伺候就够了,你不用跟去。”裘三娘照例留下墨紫。

“墨紫,我留了点心在小厨房,你要是不想做饭,就先吃点心垫垫。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块儿吃。”白荷最善良。

说是盛宴,可没有丫头们吃的份。一般也就先吃干点心,等散了宴,才能到大厨房领饭。而三娘允许她们在小厨房里做东西吃,是很不错的主子。

“哪用得着那么可怜?”裘三娘美目一转,“等开了宴,你们轮流回来吃饭就是。”

“我的好姑娘,那您得先让白荷姐姐回。这么一来,我们都可以吃现成的。”绿菊央着裘三娘。

“墨紫,你既然守家里,你来做饭好了。”裘三娘故意的。

“她呀,光说不练。”白荷食指一点墨紫的头,“能吃不会做。”

“这叫有福气。”墨紫轻抿着唇,“赶紧吧,别让人抢了姑娘头里。”

嬉笑一片,三人拥着裘三娘,走出院子。

墨紫关门上拴,到厨房拿了一盘点心,又进到西厢角房里。

这屋本来堆放用不上的杂物,如今让墨紫跟裘三娘讨来当木工房。一张大板桌分为两边。一边是纸,一边是木料。角落四处放了各种工具,常见的锯子,刨子,锉刀等等。不过她最爱用的,是一把手掌长的刀片。小花那只蝴蝶仿真的翅膀,就由这把刀片削出,和纸一样薄。

刚从铁匠铺买回来时,她还以为不小心拾到了神兵利器。可经由小衣鉴定,那充其量就是一把比较锋利的小刀子而已。但要她认定左手有神工鬼斧的本事,却又不那么自信。

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拿起块糕饼,墨紫歪着头,看她这些日子画下来的图纸,除了底下的一张,其他尽是饰物和玩具。

她是工程师,不是机械师。她知道怎么隔舱,怎么算吃水度,怎么减少水阻力,特别是战舰的各部设计,可以说信手拈来。但在这个时代,没有引擎,没有电,没有燃料,没有钢,所有的硬件设备都还不存在。

她在这半年里,唯一的改良,大概就是石墨笔。并且不能叫发明,只能叫改良而已。因为早在西汉年间,就有类似于铅笔的存在了。她只是将石墨粉,石灰粉这些混在一起,凝固成细条之后,嵌进事先做好的半圆木管中,再将两根半圆木管合实,就成了铅笔状。虽然沿用古人的智慧,她改进之后的笔细巧耐用,外形漂亮得多。

墨紫,属于自己不用,就不会去动脑筋的人。因为,比起软软的毛笔头来,石墨笔画图更方便,这才想到铅笔。

五六块糕饼下肚,她把最底下那张图抽上来,反反覆覆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全然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已到了月挂中天。

她正喃喃自语说着抽空要重新做,突然听到院门被拍得乱响。

忙不迭一脚跨出屋外,却发现院子里月光冷敷一片青石地,幽幽泛寒。

糟糕,忘了点灯。

若是裘三娘散宴回来,可有得说上一通。别瞧裘三娘好起来对丫头们跟姐妹似的,犯了她的忌讳,还是千金大小姐一个,脾气特别大。就譬如,她午睡醒来要喝热茶,夜间喜欢院子里亮堂堂。

这点,墨紫很看得清。

“墨紫,开门,快开门。”是白荷。

墨紫犹豫是否该把灯点起来,停在院中,问道,“前头散了么?”

“没呢。”白荷的声音里有一种清晰的紧张感。

墨紫听出裘三娘还没回来,就不担心灯了,上前拔拴。一开门,见白荷手持着明黄的琉璃盏。似乎急跑过,灯盏乱晃,白荷呼吸急起急伏。

还以为白荷赶回来做饭,墨紫笑道,“我把点心都吃了,饱着呢。你不用真回来做饭。”

“墨…”白荷一手叉上腰,低头调整仍急的呼吸,然后猛地抬起头,眼眶撑得老大,“墨紫,糟糕了。”

墨紫心里咯登一下,笑容隐了,神色却未变,“怎么,难道咱姑娘这就让太太许了人了?”

“不是姑娘有事,是你有事。”白荷这回改拍心口,“太太传你过去呢。”

太太传她?墨紫立刻想到艾柳那张刻薄的脸。

“为何传我?”墨紫并不犹豫,跨出门槛,双手合上门。

“宴席早撤了,太太叫了伶官儿唱戏,又说小丫头们太多,就把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都赶到楼下去,只留了太太夫人的大丫环。约摸一个时辰,突然艾杏就下来叫我上去。太太吩咐,让我把你叫去,也没说什么事。我偷瞧咱姑娘的脸色,不太好看。太太虽是笑容满面,我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好好的,叫你做什么?”张氏和裘三娘之斗,已经到了连白荷这么善良的人都草木皆兵的地步。

“那走吧。”虽然传的是她,墨紫已冷静,“说不定太太瞧我把姑娘伺候得好,要赏我呢。”

白荷瞪她,遂无语。

第16章 争玉堂春(四)

宴席摆在双喜楼。

顾名思义,那是两座一模一样的楼阁。男主男客在云喜静楼,女眷们一个风喜动楼,可互相望见,却又瞧不细致,达到男女守礼的妙处。

双喜楼位于湖畔,白日里墨紫经过的裘五院子的正对面,隔开小湖。

灯影绰约着渐通明起来时,墨紫看白荷愁眉不展,安慰道,“白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且放宽了心。”

“墨紫,你虽才跟了姑娘不足半年,只领二等丫环的月钱,可我也看出来姑娘极器重你,全因你聪明的缘故。你平时少跟姑娘四处走动,多独自办差,所以我少不得要提醒你在太太面前的规矩。不管夸你也好,骂你也罢,不能怨不能顶,顺从谦卑些,切不可喜怒形于色。但凡她问你的话,尽量简短,挑好了讲。别当其他主子都跟咱姑娘一般好说话,不分大小能蹿到头顶上去。更何况,太太对咱姑娘本来就是没毛病也能挑出毛病来的,你我的表现皆会牵连姑娘。”白荷万事为裘三娘着想,其中也有对墨紫的关心。

墨紫俨然一本正经答道:“好姐姐,我打不回手骂不还口就是了。”

白荷眼皮一跳,装着打墨紫手臂一下,“说什么霉话?大不了就是挨顿训斥。好端端的,打你作甚?”

“想打咱们姑娘不得,就冲我撒气罢。”墨紫故意逗白荷。

两人说话间,就过桥上岸,进了双喜楼之一的风喜动。楼下二十来个丫头仆妇,分坐了几桌,正往楼间戏台子上看热闹。

绿菊小衣见了她们,刚要围上来问什么事。

却被候在楼梯口的艾杏截个正好,双手插在腰间,站高着两阶,从眼缝里看扁墨紫,哼了一声,“怎么这么久?戏都快散了。”

艾字辈丫头全是太太房里出来的,自然把主子那套学得惟妙惟肖。

白荷打着笑脸,正待编个理由。

“若你还不通报,散得可不止是戏了。”墨紫却抢先说道,眉平眼静。变成丫头,无数人能踩在她头上,她已经忍了。同身为社会底层劳苦阶级,给艾杏欺负,她却不愿让步。

白荷苦笑。

艾杏以前见过墨紫,但觉毫不起眼,这回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话。语调平平淡淡,一脸呆呆板板,可她心里如同扎了刺似得不舒服。

更奇的是,心里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墨紫说得对,有些身不由己地往楼上报道,“回太太,墨紫来了。”

“赶紧上来吧。”张氏的另一个大丫环艾桃传下话来。

墨紫不等艾杏让开,就从她身边跨上台阶。一回头,瞧见想跟上来的白荷让艾杏挡了,就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安心。

一踏上二楼的楼板,就见楼顶吊下数盏华美高灯,墙上点亮数十炳云晶瓷,雕梁画栋,香气华丽,美伦美奂。三张大圆红木台,让一群华衣锦服的女子围坐着,珠钗摇曳,金缀晃眼,玉器相磕,叮当妙音。

一眼,墨紫便瞧见裘三娘,坐在二桌头里,正淡饮一杯茶,目不转睛盯着楼外的戏台子,十分入迷一般。除裘三娘之外,人人目光在打量着她。她不及细看,做出近来最常用的姿势——低眉顺目。

“墨紫见过太太,各位夫人和姑娘。”弯膝作福,再直起。小小动作里藏着她的叛骨。本该是弯身伏着,等主子们说起才起。

但墨紫的本事在于不经意间引导他人的想法。好比这福身的动作,轻盈却诚恳,谦卑而乖觉,看得人飘忽忽,自以为被好好尊捧。张氏那么挑剔的人,都没拿此作文章。

墨紫想,她这个穿越人虽是普通了点,不过经历过花花绿绿的未来世界,难道演戏还不如一群困在宅子里的古代女人?

就听张氏笑着说道,“琼玉,人我可是给你叫来了。这下,总肯说一说究竟了吧?到底这丫头做了什么,让你都知道她名字,还非得见见人不可?”

不是张氏要找她麻烦?墨紫秋眸暗动,真没想到。

“你就是墨紫?”语气全然不像张氏,亲切慈祥。

“回夫人话,正是。”墨紫知道那叫琼玉的妇人多半就是卫氏,敬王爷的侧室。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卫氏声音虽好,却自有不同的威仪。

墨紫微微抬平了头,又巧妙利用角度,尽量让五官显得平板。

“挺乖巧的相貌,真看不出能讲出那么好的一个故事来。”卫氏如墨紫所料,穿得十分素雅,头上一根乌木簪子,腕上一只翠绿玉镯。

啊?还是那则故事?她已经抛之脑后了。又不是高唱诗仙李白的大作,管道升再有才华,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她虽然利用这首锁南枝为自己脱困,却有心理准备,是惊艳一时,再过眼云烟的。如今却被人再次提及,严重怀疑自己的判断失误。

“哦,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让夫人夸好?”娇俏俏说话,讨喜的姿容,正是裘家七娘。

只不过,七娘那身粉桃红,还有那些个发式首饰佩饰,让墨紫觉得刺眼。还有六娘,穿着湖水绿春装,头发大概还用了假发,堆得那个复杂,摇曳的金珠子银珠子,让她看上去简直闪闪发光。

“我哪有那么一张巧嘴,只会听不会说。”卫氏亲佛,说话总听着祥和,“所以,我才煽着你们母亲把人叫来了。”

墨紫立刻就想,不会还让她讲上一遍吧?

“若不是这丫头说的故事,恐怕你三弟就多出一房妾室来了,还得费我力气打发。”主桌上另一位美妇人说道。

原来是卫三的妻子淑娘。

“这故事若能早些流传,我家老爷和二弟说不定能少娶几个。”显然是卫大夫人,四十多,富态雍容。

卫家的男人妻妾成群。卫三例外。

今天这桌上,上点年纪的都是正室夫人。卫氏例外。

“听听你们说的,连我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故事了。”张氏拾绢遮笑,眸光落在墨紫身上却犀利,“我瞧这丫头呆呆谔谔,一点机灵劲儿也没有,哪像巧嘴的。还愣着干什么,夫人们让你说,还不赶紧?”

又趁机贬裘三娘,“三娘,你怎么教的丫头?好不懂规矩。”

裘三娘将目光从戏台子上收回来,“母亲说的是。”

竟然轻易认了。

墨紫与裘三娘视线一对,嘴角稍稍勾起,偏低了头不让任何人瞧见,毕恭毕敬说道,“墨紫只是姑娘院里的粗使丫头,一向由白荷姐姐领着,少见世面。若弄错了规矩,也是墨紫笨。”

裘三娘又抬高了眉,眼线飞起。那是她最得意时的表情。墨紫,比那三个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丫头,懂她。

看似谦卑,却不谦卑。看似积弱,却不真弱。

那低眉顺目的墨紫就是让人挑不出刺来,张氏暗暗咬牙切齿。

第17章 争玉堂春(五)

月挂中天。

伶旦们正清唱一出戏,没有鼓锣,没有二胡,唱得毫不吵闹。楼下丫头仆妇们嘻嘻哈哈的唠话,清晰可闻。然而,风喜动二楼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已全不在意,深深陷入赵学士和管氏的故事中。

对卫三等人来说,惊叹的是管氏那首精彩的小令。而对这里的女人们来,更多羡慕的是赵学士的深情与“迷途知返”。在座的多位夫人曾经历过丈夫纳新欢之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又有谁希望未来的夫君娶妾纳小?

不过,墨紫发现,其中三人没有羡慕之色。

一个是卫三夫人,她家里没有妾,最为得意。一个是始终微笑着的卫氏琼玉,她与卫三相似,爱的是我侬词。一个是张氏,她自己从侧室奋斗上来的,因此就有点不自得。

“这故事中的赵学士和管氏可真有其人?”开口的,居然是向来文静少言的裘六娘。

要说这裘六娘,人不坏,性子懦弱胆小,喜读诗词,颇有才情。

“墨紫不知。故事流传已久,难分真假。”墨紫瞧得真切,卫氏因裘六娘语气中毫不遮掩的慕仰而蹙起眉。

多是张氏已为六娘说了不少好话,卫氏正重点观察。

“我听着不像真人真事。即便真有其事,恐怕流传至今也有偏颇。”裘七娘说道,“自古风流大丈夫,娥皇女英亦是千年美谈。我看那故事中的管氏未免气量过小。想赵学士如此俊彦的人物,娶个小妾又有何妨?管氏既已年老,多个妹妹,还能帮她照顾夫君,有何不可?”

见裘七娘边说话边频望卫氏的样子,墨紫心想,八成她也看到卫氏皱眉,就想踩六娘下去,自己能得青眼。

“七姑娘年纪尚轻,话说得虽好,只怕不必等你年老,看夫君往家里头一个个娶进门的时候,就再不能大气量了。”卫三夫人冷言冷语,认为自己被小辈暗讽,极之不悦。

裘七娘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好了一个,得罪了另一个。

“淑娘,七娘还小,话莽撞了些。你是长辈,别跟孩子较真。”卫氏作和事老,似乎裘七娘的话颇得她心。

“哪里还是孩子,十六七岁能当孩子娘亲了。”卫三夫人能不让自己的丈夫娶妾,自然不是普通人物,立刻顶回去,“我这也是教她。自己没经历过的事,别信口开河。”

场面就僵冷了下来。

墨紫这时突然说道:“姑娘可是让墨紫备下文房四宝?”

裘三娘反应不慢,在众人目光聚到之时,盈盈站起,对主桌的长辈们微福身,“请允三娘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什么?她不急不忙,走到墨紫那儿去,附耳低语。那就是装腔作势,什么都没说。

墨紫却乖巧模样,连连称是,貌似无状,说道,“姑娘要将小令写下来,墨紫即刻去准备。”

裘三娘瞪瞪墨紫下楼的背影,对着主桌,有些娇嗔道,“这个笨丫头,我凑她耳朵说,就想让她悄悄办,然后写下那精彩小令来,博母亲夫人们开心。她可好,喊得恁大声,怎么不干脆让对面都听见咱们说话算了。我瞧啊,她讲故事马马虎虎,粗里粗气倒还能逗个乐。”

由墨紫引着,裘三娘一点就通。

结果,主桌上的气氛立刻轻松,夫人们抿嘴直笑。可张氏实在笑不出来,脸皮抽搐两下。别人没瞧见,卫氏却不小心瞥了个正好,但笑意很深,似乎没放在心上。

墨紫拿了笔墨纸上来,早有几个会看眼色的丫环腾空了张弹琴的桌几,于是她马上为裘三娘铺纸研墨。

裘三娘提笔就写。可写了一半时,她就停了停笔,抬头看一眼墨紫。

“姑娘,可是要蘸墨?”墨紫不待裘三娘说,就从她手里拿过笔去。

就这么一瞬间,主仆之间的眼神交流如下——

裘三娘暗示:给我提个醒,下半首有点想不起来。你侬我侬的,捏来捏去?

墨紫暗示:不是我不提醒,现在有上级领导正考察你,要给人最佳印象啊。

“姑娘,给你笔。”墨紫一脸忠仆的表情。

裘三娘笑着,却抿紧唇线,似在磨牙。但她到底聪慧,况且我侬词实在上口,稍加思索后,将下半阙一蹴而就。末了,还用得意的眼神扫过墨紫。

墨紫心中暗笑:裘三娘这样的个性,适合经商,不适合窝里斗,动不动气焰就涨起来了。

“水云,拿来让我瞧瞧。”卫氏叫着裘三娘的闺名,招招手。

裘六娘还好,裘七娘脸上闪过不快。

裘三娘把小令拿过去给卫氏看了。

“你练得是汉黄门令的章草?”卫氏眼睛一亮。

“夫人博学强记,三娘却惭愧,只习得皮毛而已。”裘三娘一张好嘴。

“哪里是我博学强记,不过是我认识的人中也有写得一手漂亮章草罢了。姑娘家练章草的,你倒是头一个。虽说少了点娟秀,可听说你自幼随父亲走动,该是合了你的性子。”卫氏这话一说出来,张氏和七娘幸灾乐祸。

“三娘是家中长女,父亲难免疼宠多些。年幼时不懂事,如今已不外出,在家孝敬双亲,喜个清静日子。”裘三娘三言二语,回答得诚实乖巧。

“是该如此。想我故去的父亲,我幼时也极疼我,常带我出门长见识。不过女儿家总要在家留些日子,免得出嫁后对父母有缺憾。如今,纵然想念也已见不到面。”卫氏说完,不禁抹泪。

惹得卫家的女子们纷纷拿帕子点眼角。

张氏也能挤出真泪来,“妹妹快别说了,我就想起老太爷大年下给我们买糖葫芦的事来,生生在眼前还晃着。”

卫氏起的头,当然也由她来收尾,擦去眼泪,微笑道,“是我的不是。难得一聚,还上你家来哭。看来,我也是老了。”

裘七娘奉承不遗余力,“夫人哪里老,跟我三姐姐在一处,跟姐妹花似的。”

在墨紫听来,七娘把卫氏捧高,却把张氏又踩了。

“呦,站在旁边的三姑娘和咱们姐姐是姐妹,那张姐姐岂不是多了一个女儿?”卫三夫人之前让卫氏劝下,心火却未完全熄灭,这回口蜜腹剑。

轮到张氏脸红一道白一道,但她不能瞪卫三夫人,只好拿七娘出气,“巧云,长辈们说话,你安静听着就好。”

裘七娘平时在张氏面前可算费尽心机地讨好,以为自己会是张氏最先考虑嫁入王府的人选。哪知席上张氏一个劲儿夸六娘,这才想靠自己争上一争。结果真真弄巧成拙,尴尬不已。

卫氏已没心思像刚才那般来劝,只对裘三娘说,“这字,可否送我?你真是好记性,听一遍就全记住了。”

“这是夫人抬爱。”裘三娘回答,话不多,也不假,清清静静的。

卫氏让贴身丫环把字收好,就道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