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鸟,并蒂莲,水边艾草萋萋。

她忙唤艾杏来,到里屋拿一对新枕套出来比照。除了没有比翼鸟之外,莲花和艾草的绣样,与香囊上的如出一辙。

不明事理的艾杏还说呢,“太太,这是艾莲姐姐的香囊吧?”

张氏如遭五雷轰顶,一时发怔,嘴嚅动半天,全身发颤。

江素心把艾杏支开,起身上前,轻拍张氏的背,说道,“太太,切毋心焦,免得伤了身子。究竟怎么回事,还要细细查了才知道。”

张氏眼前发黑,差点晕死,好不容易缓过来,推开江素心,瘫软在软榻之上,咬牙切齿道,“还需查什么?明明白白的东西摆在这里,那个小贱人不要脸,居然勾引小叔子。你…你在哪儿捡到的?”尽管那么骂,却还抱了一丝希望,到底艾莲曾经是她最信任的大丫头。

“我在…”江素心瞧张氏保养很好的脸突现老相,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说!”张氏眼一睁,有狠绝之意。

看得江素心不敢犹豫,说道,“在艾莲的房里。她今早不太舒服,我去瞧瞧她,坐在堂屋里,突然就从房梁上掉下来这个香囊。香囊没系紧,金球滚了出来。不止我一个看见,丫头们都睁大了眼。不过我已经嘱咐过她们,叫她们别乱说话。这金球,我确实在五弟那儿见过,却怕错看了,因此过来太太这儿问一问。”

“那艾莲肚子里的…”不愿往那儿去想,但不得不想,张氏气得声音发抖,“你相公自己心里没数?还有,你没帮着算算日子?”

江素心脸一红,却还得说,“太太,事到如今我不好再瞒着你。相公到艾莲房里的日子实在不多,每回还得我再三让他过去,年后更是没怎么让艾莲服侍。艾莲有了身孕后,相公来问我,因他不记得进过艾莲的房,我倒是记了一次。那日相公喝醉了,我正好来小日子,怕冲了他,就让丫头们扶他去了艾莲那儿。我以为多半是那时候,可跟相公说了,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真是糊涂,这种事还有不记得的。”张氏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太太,您别急,单凭一个金球和香囊,未必有什么。”这话江素心自己听来都不可信。

张氏当然更是不信,“你不用劝我,这要是倒过来,说明儿与五房里的丫头私通,有凭有据,我也不会信。偏偏正儿,我一向当他年轻不懂事,反正能和他耍一块儿的丫头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就随他在园子里胡闹。艾莲这个小蹄子,我虽宠她,她那点小聪明我却看得透。明儿不进她的房,她必定想要有个依靠。母凭子贵,自古行得通。以她的本事,要勾搭正儿易如反掌。只是我还真没想到她敢想还敢做。她虽只是个收房,与明儿等同夫妻。和正儿通奸,就是乱了伦常。若真是如此——”

张氏一口气突然上不来,揪心得疼,满脸布汗。

“太太,且宽心。”江素心忙给她揉着,如今自己插不上嘴,得看婆婆的意思。

“若真如此,艾莲肚子里的孩子就留不得了,还有…”张氏没把话说完,只是目光森寒,毫不怜惜。

江素心也是有手段的女子,某些方面甚至比张氏还强,但是要跟着处理这种事,她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觉得看着张氏的表情,心里竟生惧意。可她也很清楚,此时心软,事情传出去裘家的名声就完了。尤其是几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恐怕一门好亲事也别想。

于是,她冷静下来,对张氏说道,“太太,依我看,先别惊动艾莲。万一她肚里的孩子是相公的,打掉岂不可惜?不如先问问五弟。他不是想让您讨白荷吗?您就借这个投石问路。而且五弟孝顺,您问的,不会不如实相告。”

江素心帮裘五打着孝顺的旗号,让张氏稍微好过一点。其实,她这个小儿子,混天胡地到不知羞耻的地步,与谁谁谁耍过,只要她问,他全然不介意就认。

差人去把刚走的裘五叫回来,张氏心中念佛求平安无事。

一只春燕,双翅掠了风去,突然收起,扎入碧湖外偏僻的一角,消逝不见。

第84章 拔剑的滚

橄榄船撞到永福号时,空气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紧得铮铮作响。

“白羽兄,你们几位先请。”墨紫暗暗拉了要扶着元澄起身的岑二一把。

“还是岑兄弟带着这位船客先上吧。”仲安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又说,“我瞧他似乎身体不适,要不要我们帮把手,也上得容易些。”

“对,我来帮忙。”石磊该帮衬的时候,一点不含糊。

看他站起来要拽元澄过去,墨紫将还操纵着的尾舵悄悄动了手脚,橄榄船猛劲一摇,石磊一屁股跌坐下来,撞到身后的随从,呈大字型仰倒。

“江急船小,你们还是顾着自己吧。”臭鱼看石磊这一跤跌得热闹,哈哈大笑,“别磨蹭了,快上船。”

待白羽仲安六人上去,岑二担心地问墨紫,“他们难不成怀疑了?我刚坐着时,大胡子回头瞧了几次。墨哥,可千万别让我猜中,那晚就是他们四个。”

墨紫心里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故意把元澄的头给罩住,就怕事情有这么凑巧。现在来后悔没考虑到这些已经迟了,再说,即便白羽神神秘秘的目的就是冲着第一贪官,可这船只有一条,出南德入大周的水路也只有一条,就算是冤家仇人,也得共处。

老关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明白是什么事。

墨紫不能立刻解释清楚,只有时间交代他们尽量不要让白羽他们接近元澄。然而,她低估了对方的行动力,和对此行所要达成任务的迫切,也并不知道对方已经起了怀疑。

换肥虾背着元澄上永福号,墨紫随后,一脚刚踏上甲板,就看到石磊纵身一跃,右手成爪,抓向元澄头上的罩衣。

“肥虾!”墨紫只来得及叫他的名字。

说时迟,那时快。肥虾臃肿的身体突然滴溜溜一转,已离开石磊十步之遥。

一个如大鸟的影子扑下来,瞬间就和石磊对拆几招,轻啸而分,挡在肥虾身前。黑面倒眉,神色冰冷,双手拿着两支分水叉,正是肥虾的二弟水蛇。

“怎么回事?”臭鱼也惊现在半空,落上船竟丝毫无声,站到墨紫的前面。

铮——铮——白羽那边,除了他和仲安未动,石磊带头,拔出何时佩戴在腰间的剑,作出了攻击的架势。正午明媚的阳光下,一江的鳞波,让剑气森森扫过。

惊鱼滩的浪汩汩急舞,平静的江湾如今要起浪翻船。

“想不到几位竟是深藏不露的好手,差点小看了。”石磊让水蛇逼退之后,怒目圆睁,用剑尖指着他,“刚才的不作数,你我再来好好较量。”

水蛇没表情,没说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肥虾呵呵直乐,脚下一踩,拔高数米,飞到舱顶上。背在身上的好像不是一个百多斤的大活人,而是一片羽毛似的,根本造不成他的行动不便。

“墨哥手下原来是精兵强将,我仲安也看走眼啦。”仲安一手将要冲出去的石磊拉回去。

墨紫这时候自己都傻着,她并不知道三兄弟是会功夫的,一直当他们是精通水性的船帮子,生活困顿才背井离乡。

“仲安先生过奖,我弟兄三人算不得什么精兵强将,不过是靠水吃水的苦船人,天性野惯了,手脚比常人灵便些。”代表发言的,是臭鱼。他一向是三兄弟中话最多的一个。

“我这位石兄弟天生大力,你二哥能接下他几招来,可不是手脚灵便就做到的。”仲安是明眼人。

“巧了,我二哥也有把子大力气,在水里能拍死鳄鱼。”臭鱼嘿嘿一笑,难断他话中真假。

这时,老关和岑二一前一后上得船来,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三兄弟究竟是高手还是低手,墨紫管不着,上前几步,臭鱼亦步亦趋,“白羽,你什么意思?好好的,让人偷袭我的船客。”

“喂,我动得手,你找我便是。”石磊挺身来认。

“敢情你们当人瞎子,看不出谁领着头,谁说话算数,是不是?”墨紫忍他们很久了,从他们在她细脖子上架刀开始。

“是我,又如何?”白羽也上前一步,星眸精光湛亮,宝蓝银蟒袍随风动,一身战气随之而来,手中无剑,却似有剑。

“你们这些人想过河拆桥啊?”岑二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但照样大声说话。

“不想过河拆桥,只想看看你那位船客的真容真貌。”白羽不看岑二,就盯牢墨紫,“只要一面而已。”

仲安来添话,“墨哥,大家共乘一船,何必藏头遮脸,让人心里不着底了?”

“可笑,共乘一船罢了,又不是要过一辈子。他爱遮脸,你心里没底,两件事挨不上边。他长得太好看了,怕你们这群人自惭形秽,不行吗?他长得太丑了,自闭自卑不愿见人,不行吗?他生了见不得光的皮肤病,不能照太阳,不行吗?他无聊没事做,脑袋上偏要罩件衣服,不行吗?”

墨紫心里上柴加火,烧旺起来,见众人让她说得有点懵,总结道,“一句话,他愿意,你管得着吗?”

骂他们这群人的奶奶!大家都是偷渡的,他们却尽给她找麻烦,她这个蛇头还不高兴忍了。

谁也没瞧见过墨紫怒极的模样,因为她总是悠哉哉的,漫不经心着,好像很好说话,好像斯文有礼,常笑,常和气,会审时度势,小事能忍,大事慧然。可这会儿她说话就像烧着的火球,那些字单个拆开来,分明都听过,放在一起很新奇却也易通,还能砸得他们眼冒金星,炸开了灼光闪闪。

“若我坚持呢?”唯一没懵的,是白羽,面敷冷霜。

“坚持?哈——”墨紫笑得咧嘴,“你若坚持要揭人衣服,我就坚持你滚蛋。”

一阵风,芦花儿打秋千,回神的人们噤若寒蝉。

“滚蛋?”怒不可遏,白羽重复一次。

“对,滚——蛋!”忍他那么久,真当她怕死?“这是我的船,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蛋。你们几个一个个抱着剑,跳到水里去。会游泳最好;不会的,我也不救。”

“你似乎忘了,剑是杀人的利器,而我们个个是杀人的高手。即便你那边有三人身手不错,你以为,我会打不过,还怕你的要挟不成?”嘶——金属之音回荡,白羽缓缓亮出了他的剑,精准指着肥虾颈边那颗被罩住的头。

那是一柄看着很古老的剑,剑身上镌着青色的文字,散发出幽蓝的光泽。

“再说一遍,我要看他的脸。不然,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奉了密命,他不能错放一个。

“老关!”墨紫厉声。

众目睽睽之下,老关敏捷翻了个身,跳下永福号。

“你干什么?”白羽感到不对。

墨紫怒到极点,冷冷嘲讽他,“你是杀人的高手,还怕一个年老的船夫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们一个个很厉害,拔剑那么快,不会是小孩子打架。不过,你似乎也忘了。这不是陆地,而是在船上。这也不是普通的江面,仔细瞧瞧,鳄鱼肚子饿得等开饭呢。我这船既然是私船,不可能没有点门道。不怕告诉你,只要你一动手,老关就会开启船底机关,放水拆船。试试看吧,是你把我们杀光了快,还是这船沉得快?”

“难不成鳄鱼还分人吃?”白羽不知是否该信她,先找破绽。

“你还真是笨,我这招叫同归于尽啊。”墨紫双臂折拢到胸前,傲然得抬头,斜眼望他,“我早说过,上了这条船就是一船一命。船沉了,自然一命无存。”

白羽想看她的惊惧和虚张声势,但他看不出来。

这个抬头挺胸的人,愤怒之中是倔强的淡定,仿佛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捏在她手心里。她的怒,是被他触到底线的不愿委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可他,也有底线。一旦决定的事,必须执行。她越不让他看,他越要看。

“墨哥,咱们有话好好——”仲安的话没说完,却见白羽动了。他心里哀叫一声,白羽这次何以如此冲动?

他并不知道,白羽太骄傲,少被人指着鼻子挑衅,因此卯上了。

白羽的剑,最先遇到的不是墨紫的鼻尖,而是臭鱼的桨。

一把乌黑乌黑的铁桨,阳光照到,如泥牛入海,一点光泽不泛。

“老兄,刀剑无眼,小心点。与其欺负不会武的人,不妨与我练练手。”臭鱼笑嘻嘻,敦实的铁桨架着冰寒的剑锋。

“的确,刀剑无眼。不过,要小心的不是我,而是你。”白羽那柄青蓝剑突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铁桨杆上游了起来。

一丝丝乌黑的铁屑,纷纷飘落到甲板上。

臭鱼哎呀大叫,忙收回铁桨,“你这是什么剑,竟能削我的黑铁?”

他那儿一收,白羽趁势越过,幽蓝的剑光直往墨紫脖子上去。

墨紫袖中的手已蓄了力,暗道,再近点,再近点,她若出其不意,能把他摔下船的机率是多少?

“久闻萧二郎的吟月剑为神兵利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破哑的声音,乘风而来,击碎了那道夺魂的剑气。

第85章 一相一将

白羽的剑,就在听到那声音之后,骤然停住。

清楚感觉,一道疾风,擦过自己的脖子,墨紫咬牙。不动,不能动!怎么看,她的格斗术真刀真枪得上,会死得很难看。

船舱平顶上,原本在肥虾背上的元澄,经他扶着,双手抓住木栏而站得笔直,蒙脸的布衣披在肩上,空袖随风在身后翻飞。一头乱发如藻,时扬时覆,约摸可辨青肿的面,眦裂瘀红的眼,唇色惨白似鬼。

原来这人,连一张脸都遭了大罪,惨得不成人样。

“昔日匆匆一聚,今已三载,前夜未及叙旧,元大人别来无恙。”白羽回身,剑已收妥,双手一抱,“萧某有礼了。”

“如今元某已无官职在身,萧将军不必多礼。”元澄勾起嘴角,笑容仿佛开在血池的莲花,“若三年前元某见识到将军的剑术,前夜就跟将军走了。要我命的人实在太多,我怕连累将军,只得独自逃遁藏身。”

“元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我等要嫌大人连累,怎会特意来这一趟?自大人突然不见,萧某心急如焚,就怕大人遭到意外。今日本想请船家多停留数日,再回去寻大人。没想到竟然凑巧,大人与萧某上了同一条船。这下可好,萧某能将大人安全带回,也算不负上方所托。”白羽踏上木阶,慢慢往舱顶走去。

萧二郎?萧将军?

墨紫虽然猜白羽和敬王府有较深的渊源,却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是敬王府的二公子。那等裘三娘嫁进去,岂不是成了他的弟妹?她得千万当心别暴露出自己这张脸,要不以后怎么在敬王府混?别说混了,他三弟大概要休第三次老婆。

白羽?早知道是假名了,跟这人的性格根本不配。

“墨哥,看来我们误会了。”岑二靠到墨紫身旁,悄声说道,“这两人关系好得很嘛。”

“才怪。”墨紫撇撇嘴,“你仔细听清楚,两人这是假客气,虚伪得让我起鸡皮疙瘩。”

一声元大人,一声萧将军,又是三载重逢,又是心急如焚,但元澄的笑不真,萧二郎的脚步谨慎,像是一只狐狸一头狼的关系。

“我听元先生叫他萧将军,他不会真是将军吧?要是朝廷的人,直接过境就好,干吗要搭我们的船?”岑二大概认为将军是江湖取的外号。

“将军倒是真的,不过他多半奉的是密令,不能光明正大入南德。不找私船,怎么过江?”跑到别人的地方来劫别人的钦犯,当然不能招摇过市。

岑二直觉冒冷汗,天,那他们回去后,会不会被一窝端?

“墨哥?”水蛇挡住萧二郎的去路,肥虾问墨紫的意思。

萧二郎侧过头,冷冷一眼,“墨哥,你还是叫你的人从水里上来的好。元大人已经自己露面了,不必大家同归于尽。”

墨紫心里对他虽然多了顾忌,但面上仗着黑,将来不会被认出来,就仍然说话有气声,“白羽还是萧将军,一个不说真名的人,最好别对他人指手画脚。”

懒得理萧二郎突然紧眉,她对元澄作了一揖,“元先生若是不愿与他们同船,只需说一声,我自会处理。”

“你敢怎么处理?”石磊见大家都说开了,中气十足,“你个小小私货贩子,我们能将你就地正法。还处理我们呢!”

“就地正法?”墨紫仗着水,压根不怕,“我是私货贩子,你是偷渡的。就算是朝廷命官又如何?你们在南德劫宰相,这事要传出去,两国兵戎相见。你敢动我们,我就敢拚了命递出消息去,看看最后谁赢。”论武,他们那六个是厉害。论水性,她这边六个有五个是高手中的高手,能算她自己一个。她造船的,特别喜欢游泳,在水里如同鱼儿那般自在。

“你——”石磊回回说不过墨紫,七窍生烟。

“墨哥。”元澄叫她。

“元先生。”第一贪官以前有多贪多坏,她不知道。她却知道,他救了她,在萧二郎的剑就要刺穿她喉咙的那一刻。因此,她尊重这个人。

“事已至此,不用再连累你们。天命要元某当大周的阶下囚,元某认了便罢。请你将那位老人家叫上船来,尽早离开南德为好。”元澄这话是真心的。

水蛇让了开去,肥虾让了开去。

萧二郎一手搭上元澄的肩,对下方的随从喊一声锁链。

立刻,一根黝黑的铁链直直飞进萧二郎的手里,他拿起就要将元澄双臂反捆。

“且慢!”墨紫蹬蹬蹬跑了上去。

石磊要跟上去,仲安比他快了一步,踩栏越过墨紫头顶,在舱顶拦住她,“墨哥,元大人既已认了,你又何必苦苦相缠?”

墨紫站住,隔开仲安,对萧二郎说道,“我曾说过,上了我的船,就要守我的规矩。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想怎样?”萧二郎真不知道此人哪来的胆色,明知他是谁,还照样要抬出自己的规矩。

“元先生愿意跟你们走,我无话可说。不过,既然他现在是我的船客,刚刚又救了我,我不能看着他在我船上受委屈。他双臂脱臼,接上不到半日,而且浑身是伤,未曾得过医治。惊鱼滩之险,你们也见识过。风大浪急,正常人都难以坐稳,何况他要手脚被缚。万一掉入江里,必定死路一条。所以,在我的船上不能绑。下了船,随便你们。”墨紫实在看不过去。

“口口声声你的船,你的规矩。那好,我问你,是不是人在你船上跑了,你就担他的叛国之罪?”萧二郎其实更想问的事,这个私货贩子到底收了元澄多少好处。元澄救了他?自己那一剑看着凌厉,却只是想架到他脖子上,吓唬吓唬罢了,根本丢不了小命。

“叛国之罪?”墨紫哼哼一笑,“元先生离开大周时不过还是个孩童,叛什么国了?不过,我答应你,在船上他要跑了,你可以问我同罪。”

“孩童如何?元氏造反,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乃是先帝诏命。就算是襁褓中的婴儿,都是罪人。”石磊在下面瞪眼说道。

墨紫真想问问姓石的,等他被冤枉造反,一家子都要灭光的时候,是不是还能说得这般轻松。也想问,一人犯罪,牵连到无辜的人,那皇帝究竟算不算昏君。但她知道,不能忍而对这些人怒言是一回事,当着迂腐愚忠的朝廷命官骂前任皇帝却是另一回事。

“好,我不绑他。”萧二郎很少向人妥协,可他妥协了。

他有眼睛会看,知道墨紫所说到的元澄的身体状况是事实,只要船在水里走,逃脱的机会几乎没有。而且,不绑着,能盯着。

现在紧要的,要尽快回到大周去。这时候一点不松口,把掌船的人得罪,实在不明智。

墨紫没谢萧二郎。经过这么一场闹,她心里仍然不痛快得很。

“岑二,肥虾,你们扶元先生去船舱休息。”她把岑二喊上来,就不想经萧二郎这些人的手。

“多谢墨哥。”元澄咳了几声,由两人扶下去进船舱。

待他们进去了,萧二郎冷冷瞥一眼墨紫,走到她身边,“你可知元澄是什么人?不问青红皂白,就随便施与同情,小心被反咬一口。”

“不劳萧将军操心。他在岸上是什么人,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和萧将军都是我船上的客人。我对你们如何,自然也对他如何。若不是你们先坏我船规,动手欺客,我不会要让你们滚下船去。这规矩对元先生也一样。他要在船上欺负你们几个,请一定让我知道,我决不偏帮他。”墨紫说完,回望他冷冷一眼,先他下了楼梯。

“萧将军,这人不一般啊。”仲安见事情惊险险解决了,遂放下心。

“哪里不一般?不过是个贪财的小人。”萧二郎大跨步也走了。

仲安看着墨紫走向船头的背影,“私货贩子否?忠仆否?小人否?聪明人否?倒是个难解的人物啊。”

“墨哥,这究竟怎么回事?”臭鱼过来问。

水蛇在旁边竖耳。

墨紫就把第一贪官的事简单说了。

“乖乖。”臭鱼吐了吐舌头,“咱船上如今坐了一宰相,还有一将军。这舱顶不会飞到天上去吧?罩得住吗?”

“让他们互相罩呗。”墨紫一乐,“你们兄弟三也是能人,我竟半点不知情。”

“什么能人?以前的事咱们早忘了,如今就是船帮子,靠力气挣钱买酒喝,过个自在。”臭鱼顶顶他二哥,“是不是,二哥?”

水蛇点点头。

“真得学你们这般想想开。”她对自己的过去,还未放弃,却又恐惧。进退之间,就犹豫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期期艾艾,结果还在原地。

“听起来,墨哥也有故事。”臭鱼说了,又不以为意,“别想太多,这日子,自己觉得凑合就行。”

“说得对。”墨紫无意追问臭鱼他们的过往,总之现在大家一条船上同心协力就是,“下水吧,咱得把橄榄船拆了。”

“真拆啊?”臭鱼曾听墨紫说起过,这回不是藏船到水底,而是要把船拆成木板条了。

“拆!拆得面目全非,没人能看出船样子来。”私货不贩,船自然也不能存在。沉在水底一年半载,可以不被人发现。两年三年呢?这船即便可以公开,也要由她亲自挑选断定,否则她宁可毁船焚图。

墨紫纵身一跳,水中无数气泡衬浮起皮肤,全然不觉得冷。

前世,她是一条鱼吧。

第86章 永福夜话

两日后入夜,永福号已经进入洛州境内,明日一早就能到码头了。

舱里只有萧二郎几个。

石磊将门帘偷揭了一各缝,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你们倒是放心,让姓元的在外头乘风纳凉。”

“不放心什么?那么宽的江,他还真能跳了水?”仲安摇着纸扇。在人前他还是不用,因为上面有他的名姓,避免落了有心人眼。

“那也说不准。你们忘了,墨哥那臭小子站在他那边。这帮子人不是还有条怪里怪气的小船?下了水,一点声音也没有,速度快得嗖就不见了。到时候,咱们怎么追去?”石磊并不是瞎操心,对那船也稀奇得不得了。

“那小船留在芦苇荡里了。”仲安说得很笃定。

“你怎么知道?”萧二郎看着矮桌上微弱的油灯,面部表情忽明忽暗。

“我偷偷问过老关,他跟我这么说的。我瞧他们中间只有老关还说得两句大实话,其他人就…”仲安见石磊似乎又要来气,就省了后半句,“而且,他们不把船留在那儿,还能怎么办。说是小船,也能坐上二十来号人,不可能藏在永福号上吧?”

“有没有打听到船是哪儿造的?”萧二郎不会让个人喜好影响到判断力。那个墨哥是阴险狡猾,但脚踩桨的船也确实非凡。

“这我也有问。不过老关他不知道,只知是墨哥东家买来的,因此要从墨哥那儿打听。只是我们如今闹得那么僵,两边各看不对眼,我实难开口。”仲安摇摇头,他江郎才尽,想不出办法。

“现在不用跟他愣嗦,等上了岸,把他们都逮回去,以走私货之罪治他们。一上刑具,看他们还能不能嘴硬。”石磊被墨紫压制得太多,一开口就要抓人问罪。

“硬石头,你行了吧!”仲安合起扇子,往石磊脑袋上一打,“一天到晚要抓他们。也不想想,此次我们是奉密旨办差。什么叫密旨?不能惊动到那些先帝老臣,将人秘密押送进去。你一个抓一个拷,稍不留神,就让人报去了,还不引起轩然大波。还有,你别忘了,咱们萧将军的传家宝还在墨哥那里当抵押品呢。这气,咱们是受了,可必须受到底。到岸之后,他只要让我们顺利把人带走,我们就各握各的把柄,老死不相往来,再别重连。”

石磊气得直哼哼,磨着牙半天,呸了一声,“便宜那小子。老子就是不够心狠手辣,要不然手起刀落给他灭口。”

“石磊!”萧二郎厉声责道,“你是战将,不是强盗。我们的剑只杀敌,不杀百姓,哪怕对方是宵小。”

石磊吧唧养嘴,“我就说说而已。”

“打听不出来也无妨。全国最大的造船场都由工部设立控制,而民间船场为数不多,规模小且受到当地官府严格监察,回去后再从工部打听就是。”能造出那样的船,船工必定不俗,该有或大或小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