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珍娘却不肯起,固执地跪着,“若不是墨哥相助,恐怕珍娘唯有一死才能保住清白。珍娘不知如何感谢,只得向墨哥行全礼。”双手就去伏地。

墨紫力气挺大,不肯让珍娘五体投地,“林小姐,今日即便不是我,相信也会有他人出手相助。这世上,本来就是好人要比坏人多。不过,有句话,不知我当讲不当讲?”说完,已经把珍娘扶了起来。

珍娘本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力气当然比不过墨紫,“墨哥,请讲。”

“若小姐真不幸入烟花之地,也不该有轻生之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娘走得走,如果看到你这么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便在天之灵,也会不安。你兄嫂弃你,是他们没人性。你弃了你自己,却可以让他们推托罪责。性本高洁,怎怕惹尘埃。就算所有的人都因此看轻你,你自己不看轻自己,便已足够了。”

墨紫其实也不知能不能救人救到底。然而,生命,是上天赐予人最美的礼物,永远不要轻易说舍。

第132章 非我不可(五)

墨紫说完,却瞧林珍娘不太理解的懵懂样,暗自叹口气,这番话终究对像她那般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而言,还是过于深奥了啊。

与大唐开放的社会风气相悖,大周的走向强调三纲五常,尤其对女子的礼教越来越严苛,活跃在外界的女性已渐渐罕见。看书上说,南德大求玉陵三国女子的性情要奔放泼辣些,她走的地方还不多,不知真假。

把大道理放一旁,只希望林珍娘能慢慢体会其中的意义,有一天能活得潇洒自在。墨紫就问道,“林小姐…”

“墨哥是珍娘的恩人,请叫我珍娘就好。”林珍娘在墨紫的坚持下,终于落座。

“珍娘,那我也不跟你虚应了。不知你还有没有其他亲人可以投靠?”当务之急,是要把林珍娘安排妥当。

林珍娘垂下眼眸,不知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珍娘还有一个舅舅在云州做买卖。”

岑二一听,眼睛很亮,“这好啊。我们同洛州常有来往,云州与洛州相邻,可以送你们去。”阿弥陀佛,麻烦解决

“小姐,舅老爷和夫人早就没了来往,连你的面都没见过,也不曾有过书信往来。咱们去投靠,不知道人家收不收留呢。”小丫头名叫灵香,年纪不大,资格挺老,可是爱哭鼻子,同林珍娘倒是有几分姐妹情意。

墨紫笑看岑二垮下了原本高兴的脸,继续问林珍娘,“那,可否有族人宗亲?”

“有是有,可自从老爷夫人去世后,大少爷把族人都得罪光了,连带着小姐也被亲戚们嫌弃。小姐要是去投靠他们,势必遭受白眼。”不待林珍娘回答,灵香抢着说了。

“那便是无处可去了?”墨紫就知道会这样。要是有地方投靠,可能林公子还不会做得那么绝。分明知道没依靠,就嫌自己的妹妹跟着会多耗银子。能下这种狠心的,恐怕还是那位林少夫人。

“墨哥不必为珍娘担心。珍娘还有些首饰,能换些银两,租个小屋,为人做些针线活计。不怕日子艰苦,只要能安身立命。墨哥方才所言,珍娘虽然愚钝,尚不能明白透彻,但从此再不会随意有轻生之念。”林珍娘不但性子坚韧,且也不笨。

“我以为你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听你这么说,倒不像对外头一无所知。”这林珍娘合墨紫的眼缘,因此话也直白。

“我们府里早就没银子了,变卖古董家具得来的钱,少夫人自己买这个买那个的,到小姐这儿就装穷。小姐没办法,只好绣些小东西,叫我拿出去卖。后来,有家名绣庄,见我家小姐绣得精致,就请小姐绣缎布,这才每月能有月钱给我们底下的人。”灵香又帮忙解释给大家听。

“珍娘可还会别的?”岑二心道,刺绣在望秋楼派不上大用场。

“珍娘笨拙,只有女红尚可。”珍娘有些不好意思。

“琴棋书画?”岑二想让珍娘往葛秋娘那边靠拢。

珍娘摇头。

“诗词歌赋?”岑二以为人人应该是裘三娘。

“珍娘不识字。”偏偏人家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除了针线出色,其他什么都不会。

岑二禁不住拍额头,啪一声。把珍娘和灵香惊了惊,不知道怎么回事。

墨紫知道岑二想什么,但她不心慌。要说,救一个便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厉害人物,那是七侠五义。

“珍娘,我们这地方也要月余才能整好,不如这样,你要不嫌弃,就暂时安心住着。只是你原本的小楼恐怕不能待,因为那里要拆了重建,而且施工时工匠木匠们进进出出的,吵闹不歇。到南边的两间厢房住,可好?那里虽然小,不过你们主仆二人够住,也清静。日常三餐,岑二,也就是这位大掌事会让人送过去。你平日有何需要,也可找他。趁这段时间,咱们再想想到底如何安置。”她算算时辰,裘三娘快到了。

珍娘越发得感激,起身再福,“多谢墨哥,岑大掌事。我的行李原本就整好了,都在后园小楼里,若不麻烦的话,还请人送到南厢去。”

“今日这般折腾,想来你们也累了。南苑的路,你们比我熟。我让赞进跟着,快去休息吧。”墨紫见珍娘的福礼有点颤微微气力接不上的感觉,“待会儿,就让人给你把行李拿过去。”

灵香瞧出来了,赶忙上前扶起珍娘,对墨紫也谢过。

赞进自然听墨紫的话,跟在主仆二人身后,晃荡出了正堂。

“墨哥,这珍娘不能留在望秋楼啊。”岑二等人走了,就对墨紫说道,“不是我不可怜她,可是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样不通。哪怕会一样,我也好跟东家交待。”

“又不是每家的千金小姐都会这八样。要说,也很少有千金小姐会。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闺秀也好,最要紧的是会两样东西,女红和理家。那八样,在有些人家是锦上添花,在有些人家是不受待见。”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好比裘四奶奶江素心,一样才艺都不会,却能把一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深韵宅斗之精神而能运用自如。她就是当代女子的楷模,婆婆们最喜欢的儿媳妇人选吧。

“听墨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岑二今日可从墨紫那儿学了不少道理。

“那我再教你一样。你如今好歹也是大掌事了,不要事无大小,都想着跟东家说。这么大的望秋楼,便是多养两个人又花得了多少银子?再说了,洛州用哪些伙计哪些葛秋,东家可从来不过眼。”墨紫不觉得有告诉裘三娘的必要。

岑二听了,还真是,笑嘻嘻说道,“我习惯跟我爹事事交代清楚,一时忘记如今我也同他一样,能单独理事了。”

“林珍娘留在这儿也是暂时的。等望秋楼开出来,没准她以为跟青楼差不多,就是卖艺不卖身,到时候吓得她自己走人。”越想,这个可能性越大,“你还想她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呢。就算人真会,也不见得肯当葛秋。”

虽然,理想化的葛秋是一种不分贵贱的艺术性职业,但墨紫也没天真到这种程度。当葛秋的姑娘们都是家境比较差,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只不过,这份工作,真得卖艺不卖身,还能赚比较多的银两。

“那也好,咱们省心。还有,万一豹帮真来找麻烦,至少人走了,咱也不用多担待。做酒楼这一行,三教九流皇亲国戚什么人都得招待。咱们还没开店,就得罪了地头蛇,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说不在意了,其实是假的。臭鱼就算发誓也没用,他跑生意久了,知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可他很仗义的一个人,林珍娘也是非救不可。所以,弄得他两面焦,“唉,不对。当葛秋怎么了?要是有天赋,跳得好,唱得好,长得美,说不准就让哪个良善的男子看上了,明媒正娶回去,还是她林珍娘的造化。”洛州望秋楼里就有过几桩好姻缘。

这是托望秋楼是酒楼,而不是青楼的福,来的不仅限于贪看美色的男人,还有让美酒美食招来的君子客,而且女客也受欢迎。

“好了,不说了。反正,人家小姐是自由的。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平时就帮忙多照顾着些,安稳了这段时间再看。”墨紫见岑二连连点头,知道事情交给他能放心,“洛州那边,人出发了没有?可别赶不上开业。”

上都环境还不熟悉,仓促之下也找不到好的教习和能歌善舞的女子,墨紫一早就建议从洛州训练出最优秀的一批葛秋放在开业当天。大酒楼,刚开始的兴旺与否,将决定以后的生意。因此,一炮而红是必须的。

“当初说的是晚我半个月,还有七八日吧。这人不到,我也不会开门做生意啊。”岑二有大掌事的决断了。

墨紫微笑,“回头把大堂的图纸给我一份,我好设计拉铃。我对包间的家具桌椅也有些想法,等画完了一起给你瞧瞧。”

岑二是知道墨紫手十分巧的,听她说要图纸和画家具样式,自然答应得快。

两人在那儿说着事,而裘三娘的马车已经进了桐雨街。

马车,是敬王妃派的。赶车的,是敬王妃的车夫。前后各两匹高头大马,身材魁梧的王府护卫四名。

裘三娘每回稍微掀开帘子,就有眼尖的小队长策马来问,“三少夫人,有何吩咐?”

被连续这么几回之后,裘三娘火了,对小队长这么说,“我就是图个新鲜,看看外头罢了。我不叫你,你不会再上前来说话。”

岂料那俊朗神气的小队长这么回裘三娘,“三少夫人身份非比寻常百姓,还是不要经常掀帘子的好。落在别人眼中,误会三少夫人不够端庄,有损三少夫人清誉。”

裘三娘怔了半晌,摔下帘子,横着漂亮的柳眉,对小衣和白荷说道,“瞧我真是替自己选了一个好夫家,如今出个门难于登天不说,连看个景都跟我端不端庄能扯到一起。”

白荷忙道,“奶奶,小声点。让护卫们听见,王妃就知道了。”

小衣突然说了句很睿智的话,“跟姑爷休掉两个有关系。”

车内空气一冷。

第133章 非我不可(六)

就因为感觉到自己束手束脚了,裘三娘心情很差,她长那么大,几乎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出嫁前在家里呆了半年而没到处走动,是为了打消张氏以为她做假账的怀疑;不过,她还真就做了假账。

污了多少银子?不,不能说污,只能说是她应得的。

自十四岁起,就帮父亲打理生意,好不容易在手上兴旺起来,张氏一吹枕边风,她六七年的努力就要转手给那两个从未付出过的弟弟。凭什么?那份家业,既然一半是她的辛苦,当然要分走一半。

其实她已经料到有这么一天,因此早就开始动账本的手脚。开了望秋楼,买了庄子,还成了走私买卖的本金。钱滚钱到如今,萧家的媳妇中,大概没有谁比她更富,要是算上水净珠的话,大约三十万两。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人哪,无论男妇,有了银子,就有了底气。

裘三娘一直怀揣着“巨资”而日子过得很逍遥,却在这一天,发现银子多也没用了。在别人看来,萧三少夫人的头衔,远比银子辉煌得多。

所以,她不能随便逛大街,侑便探脑袋,随便视自己的产业。她应该坐在华丽的后宅里,等那些掌事的一个个垂着头递上账本,而她只能通过这些本子指挥他们行事。

从来没有被真正束缚过的裘三娘,突然惊慌像当赚钱已经不能成为她唯一的目标时,她就要迷失了。

这些话,她不会对小衣说,因为小衣听不懂:也不会对白荷说,因为白荷希望她当个贤妻良母;更不会对绿菊说,因为绿菊只会干着急。她唯一能说的对象,只有墨紫。

尽管,她对墨紫实在算不上好,而第回看黑紫聪明能干,心里认知至自己比不过的时候,就只能苛扣该给墨紫的好处。

但,她相信,世间如果有一个人能懂她那不择手段赚钱的心情,那就是墨紫,好俩在某点上很像,就是看不起这个社会对女子的规范,相信只有自己强,才能拥有选择,而不用依赖别人。

心思纷乱中,马车就停在了林府门前,白荷和小衣扶她下车。

那个敢跟她吭气的小队长上来问,“三少夫人,可是这一家?”

裘三娘冷着脸,说道,“不是。”

小队长看出裘三娘不悦,不过他是男人,大大咧咧不很在意,“我以为三少夫人是来看新购进的园子的。若然不是,还是不要随便在陌生地方下来的好。”

裘三娘感觉那根无形的链子在身上又紧了紧,敬王府的护卫比一般人都嚣张,是不是?说起来,都是那个萧三没出息,不升官反降职,所以府里这些个仆人承从也能对她放肆。

“我既然停下来,自然不是陌生地方。你不过是隋护,管我去哪儿做什么?我难道是囚犯吗?”一开口极度不满。从不曾有过的约束感,让她心火旺。

小队长本意并不坏,就是尽忠职守那么样的人。王妃吩咐他保护裘三娘的安全,他便尽力避开任何存在潜在危险的场合。见裘三娘不高兴,他心里来一句女人就是麻烦,还什么都不愿多说了,往后退开去。

白荷是很守本份的人,即便知道裘三娘说得重了些,身为丫头的她也不好劝,只说上去拍门,留了小衣在裘三娘身边。

裘三娘自己感觉到说冲了些,几乎是立刻懊恼。她的性子火烈,却也不是常冲动的,今日实在情绪太糟糕,好像浑身五花大绑似的,疼得想不顾一切挣脱开。可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子,捅了娄子拉得下脸来补。

“萧护卫,三娘说话有些浮躁了,还请见谅。”这个小队长能嚣张,自然跟萧姓有关。他是老王爷身边第一护卫萧威的孙子,叫萧旻。老王爷和萧威情同手足,待萧旻与自己的亲孙子一般无二。萧旻从小立志从军,萧威觉得他缺乏耐性,就先让他从府里的护卫做起。

萧旻嘀咕归嘀咕,没想到裘三娘这样娇滴滴的少夫人还能认错,也不好继续计较,“三少夫人初入上都,好奇些也正常。是萧旻过于不近人情,让三少夫人心中不快,抱歉!”

血性汉子,大气胸襟。裘三娘倒对此人改观了,看业光凭几句话还真不能判断一个人。

“这是我洛州一个好友刚买的宅子,平日出趟门也不易,既然顺道经过,就想稍作停留,不会耽搁很久。”觉得还是个爽快人,裘三娘也愿意解释清楚。当然,这个解释是对外的,不实的。

“是我欠考虑,三少夫人不必心慌,我们只要在晚膳前赶回府就是。”萧旻也和气了。他想想也是,内宅深院里的夫人们出来一趟真得难。

达成共识,气氛就好得多。

就在大家等林府大门打开的时候,鹿角巷的拐角突然出现一个白发老头。待老头走近,裘三娘看到那人其实并不老,而是鹤发童颜的相貌。他手里一张竹竿灰幡,一面写卦一面写相。身着天青水墨白袍,两幅又大又宽的袖子,光脚汲一双木履鞋。一根乌溜溜的玉簪子固了银发髻,雪白胡子,漆黑长眉,脸上一根皱纹也没有,光洁得很。走路慢条斯理,有几分闲散逍遥意。

木履啪嗒啪嗒走过王府的马车,走过萧旻身边,也走过裘三娘和小衣身边,对他们不瞧一眼。

裘三娘刚想,这算命人看上去还似乎真有仙骨,那般与众不同。那人走过去,就传来一句低语——

“这位女娘,命倒是好命,可惜了,可惜了。”

裘三娘信佛亦信缘,听那人开腔意有所指,不由问道,“先生说的是谁?”

“问我的是谁,我说的便是谁。”算命人走得不快,声音挺清楚。

“先生请留步,可否说与我听听,为何可惜?”那就是说她了?

“注定雀鸟飞上凤凰枝的好命,可惜富贵不长久,可惜运气要到头。你说可惜不可惜?”算命人没留步,仍不紧不慢往前走着。

算命人越不肯停,裘三娘就越觉得他不寻常,“先生…”

算命人倒转身来走,一摸白胡,看着裘三娘摇头,“这位女娘,你命中缺水,故名字中有水。你近日新嫁,夫家极贵,却远离自己故乡。你眉宇之气非凡,本已大富大贵。然,你额前有乌云盘积,是穷途末路的悲兆。你名中之水已枯,不久便金散财尽,再无好运当头。”

裘三娘见此人算自己的事极准,又想到如今寸步难行,真有穷途末路之感,“先生,我当如何解开缺水之困局?”

“难。”算命人一叹,转过身去,“荣华富贵本是过眼云烟,女娘放手便罢了。”

裘三娘哪是肯放手的个性,快步走到算命人面前,盈盈一福,“还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若能化解,必重金酬谢。”

“水枯竭,除非再有水后续。若水中有木,更能活水活木,欣欣向荣。只是这水木,你便是手中有,也不会在你手中活,必得由天命属水缘木之人方可。水虽能旺你,并非生财,而是生根。根安而枝旺,根荒则枝枯。”那人眸中精光闪现,盯着裘三娘的面相,“女娘虽欲当鸿鹄,心胸不宽,怎能高飞?你本该有贵人相助,可惜——”

又是一个可惜。

裘三娘刚要再问仔细,却见林府大门吱呀打开,墨紫和岑二迎了出来。

算命人顺裘三娘的目光,回头一看,顿时哈哈笑,“女娘,你瞧我说得对否?水木荒在你手,你亦有活水之人,可你愚钝不堪,眼拙耳聋,偏想剪了人翅膀,贪图眼前小利。要知凡事,心诚则灵,心宽则远。你若不肯放手,又如何能得助你之贵者的真心呢?”

裘三娘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舍有得,有得有舍。你心已焦,气也弱,运将竭,老朽与你有缘,才点你愚钝。女娘,好自为之吧。”那人摇头晃脑,竹竿敲地,要走。

裘三娘深深一福,“先生,三娘最后请教一问,可是非她不可?”

那人没受裘三娘的礼,将身绕过去,有些负气,拍着自己的嘴,“不可说,不可说。管不住一张嘴,就白了一头发。再如此下去,我命不久矣。混口饭吃,胡说八道也就罢了,哎——偏生看不过眼。”

木履踢踢踏踏,那人既没回答裘三娘的问题,也没再回头,看似走得很慢,却不一会儿远了。

裘三娘怔怔望着那张卦相的幡布,一时回不过神来。把算命人的话,每字每句都牢记在心里。她得想一想,好好想个清清楚楚。

“裘小姐?裘小姐?”墨紫按之前商量好的剧本演,却见裘三娘盯着一个算命人的背影发愣。垂下眼,不知裘三娘想什么,她扯扯嘴角。

“墨哥改不了口了?”白荷从后面走上前,笑着提醒,“我家姑娘如今是敬王府三公子的夫人了呢,叫声三奶奶还差不多。”

墨紫忙改口叫三奶奶,却仍然没得到半点回应。她抬头去看,就见裘三娘盯着自己,眸中极其复杂。

第134章 硕鼠硕鼠(一)

马儿在太阳底下有些热了。低低甩头嘶呜。

墨紫心中奇怪,嘴上继续说,“三奶奶,您来得真不巧,东家出去访友,没个三五日不会回来,不过,倒是交待过小的们,若您来了,就带您逛逛园子。天也躁得慌,三奶奶请进去先喝杯凉茶,消消早暑气。”

美人还是不理她,“三奶奶?”再小心间一声,裘三娘仿佛恍然大悟,眸光刹那清澈,“你东家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了。等他

回来,说我来过便是。我改日差人送贴子,再来吧。”

说完,叫过白荷小衣上了车,回头对萧旻道,“烦请萧护卫前面带路,去松榛巷。”萧旻心道如此最好,他听墨紫说什么东家,便猜这位三少奶奶所访的是个男子,萧三郎已经灭过两个妻,他可得小心这位不会做出让人说闲话的事来,稳稳说声是,翻身上马,吩咐手下前后相护二一车四马,竟就这么走了。

岑二傻了眼,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开口道,“墨哥,这唱的是哪出啊?东家不是应该进园子,喝杯茶,逛个一圈再走的吗?”

墨紫淡淡收回视线,双手往后一背,朝大门走去,“我也不知道东家怎么想的。可能让那四个护卫跟着不方便,也可能瞧清了林府的位置,觉得确实不错,就懒得进来看了。”

岑二他跟上墨紫的脚步,“前者的可能性还大些,若是后者,东家的性子,哪能过门而不入,定要亲眼瞧过了才安心的;不过,我最怕的是,东家连看都不看,是不是对这地方不满意?咱们银子可全都付出去了,地契也转到她名下了,千万别这会儿说不行。”

“我瞧东家的脸色,不像不满意,你等我晚上回去了再问问,咱们可不要自己吓自己,一千八百两的银子,要叫咱们赔,那可死定。”

墨紫说到后面,拍着胸捕,叫声哎哟妈呀。

“墨哥,我服了你,真够定心的,还能笑得出来。”

墨紫收敛了笑,一云正经回他,“要不,我哭给你看?”

岑二翻白眼,让伙计关门,“墨哥,倒不知你会耍宝。”

“好说,好说。”墨紫拱手,“耍宝称不上,这叫苦中作乐,态度积极向上,没听说吗?一个人越想着自己倒霉,就会越倒霉。越想着自己幸运,就会越幸运。”

“没听说过,”岑二被墨紫的理论拉过注意力,“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否则怎么会有心想事成这四个字。”墨紫打算以身作则,开始转运大作战,岑二再度翻白眼。

不过,到底裘三娘奇怪的态度困惑着岑二,还不到用晚膳时分,他就叫厨房早开伙,又催命似得催人吃饭,在天边的彩霞中,让赞进把墨紫送回敬王府去,并再三交代,若有变故,哪怕再晚,都要通知他一声,省得他睡不好觉。

墨紫一直强调安心安心,岑二完全没听进耳里,一副有着赔钱觉悟的表情。

岑二催得急,墨紫和赞进骑马却是悠哉哉。

要知道,墨紫不喜欢被颠得浑身酸痛,而且一旦出了门。便很不想回去,自然能晚则晚,两人晃到玉和坊最繁华的中心处, “墨哥,那边好像热闹,咱能不能瞧瞧去?”

而赞进,是个好奇的,爱看新鲜的。墨紫在马上瞧见那是官府贴通告的大竖板,手打自己没什么兴趣,就对赞进说,“你去瞧吧,我这马慢慢走走,你赶上来就成。”

“那不好,万一你遇上什么事。”赞进断然拒绝了。

“呃一一要不你去看,我就在这儿等你?”她这个主人绝对比裘三娘更好,比全天下的主子都好。

赞进打量一下两边距离,确定墨紫不动的话,他只要多回回头就能掌握她周围的状况,这才放心去看热闹了。

墨紫就马等靠在一座墙边,天色将晚,不少店家准备收铺,而那些摆地摊的,挑杂货担的小商贩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感觉自己的影子被突然黑斜到反方向去,她看一眼身侧。所站位置的不远处,两座石狮子顶上,亮起八盏璀璨莲花宝灯,琉璃所制,大放异彩。

再过了不多会儿,那门前就忙碌起来,有长相干净讨喜的小厮们进进出出,而她也能听到墙里传来的动静。

笑声,琴声,消言,娇语还有诚恳,墨紫双腿一夹,马后退了几步,她巨光越过墙头,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大红楼,三层高,正正方方,明红雕画大柱一面就有十六根,盖十六大角八小角飞兽珍宝顶。气派十足。

好奇这楼是做什么的,她刚想策马到大门口去看匾,就听有人以不太确定的语气叫墨哥,侧目一瞧,一顶二人抬的小轿,窗布撩开。

的确是熟人,而且还是不太想见到的面孔,但她因为跟着裘三娘来上都,思想上有迟早可能再碰到面的觉悟。

她不甘不愿下马,对那人抱拳,“仲安先生,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当初三人党中军师般的存在,喜拿扇子的仲安。

其实,这人还不错,就是相识的机缘不太巧,在双方都不干好事的情况下,且有着后会无期的美好愿望。然而,这么快就再见面了。话说,在一个府里住着,她都没见过萧二郎。

仲安见自己没认错人,倒是比墨紫想像中友善得多,连忙叫人停轿,出了轿子,双手一拱,“仲某近来还不错,墨哥可好?”

“挺好。”两个字说完,墨紫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总不能问,先生最近还有没有接秘密的活儿来干吧!

不过,她没话说,不代表人家没话说。

“墨哥来上都办事,还是长住?”仲安一直很欣赏墨紫,当诗立场不同,如今就好攀谈。

“我随东家迁居上都了。”墨紫想撤谎,可一想撤谎容易圆谎难,她以后少不得要在这三和坊走动,再碰到的机率不低,于是就说了“实话”。

“墨哥当初说是最后一次,果然说话算话。天子乡下,还是王正经经做营生的好,不然,见面也尴尬不是?”

仲安笑着。腰间一枚洁白无瑕的缀玉散发淡淡莹光,一看就是好东西。

这个仲安,不像是萧维的手下人,墨紫,必想,多半也是一官儿。

“仲安先生真会说笑,墨哥东家从来都是本份老实的商人,哈哈——”墨紫打哈哈,甭管对方真心假意,打死也不能承认以前那点阴暗面。

仲安也哈哈一笑,“墨哥说得不错,本份老实,就如同我仲某一样。”

两人一起装傻冲愣,仿佛当初的事就此勾销。

“墨哥这是来见识见识?”仲安突然用扇子敲一下墨紫的肩。

三十多的男人,还是仪表斯文的,冲着她挤眉弄眼。墨紫有点吃不消,肩仿一斜,轿柄落空。内心大叫:有话好好说。

“呃?见识什么?”

“你们洛州啊有个望秋楼,我们上都有个无忧阁,里头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不过,葛秋只可远观近赏却不可唐突,而无忧阁里的姑娘能陪你一夜春风吹几度,销魂酥骨。”

仲安满脸暧昧。再次证明,是个男人,都好美色。

墨紫指着外墙,有些诧异,“这楼是无忧阁?”久仰大名了。

“墨哥何必装呢?看你生纪轻轻,自当血气方刚,找个懂风情的美姑娘睡一睡也没什么。不过,你可是挑了个好地方。这无忧阁的女子与别处青楼不同,要价虽高,个个通晓才艺,单是有才女之名的,就有七八人,更别说名满天下,一笑倾城的莫愁姑娘了。那可是国色天香,一手琴艺出神入化,即便是御用的大琴师都甘拜下虱的聪慧女子。”

仲安说着说着,眉飞色舞,找个美姑娘睡一睡?墨紫骇笑,“一直以为仲安先生才高八斗,想不到也说得出这么直白的话来,好歹用些共度良宵之类的词,倒叫我不好意思。“至于莫愁姑娘,哪是我这等凡夫俗子能见的?”

说实话,第一,她从未听说过这位名满天下的莫愁姑娘,而她自己是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没有奇怪的兴趣,第二,但凡有这种最高头衔的,看到本人的时候,多数会相当令人失望,所以她不信,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爷们。”仲安爽朗一笑。

“不过,你还真说对了,莫愁姑娘的确不是凡夫俗子能见的,她见客,有一个条件,非金非银,就是要对方做一件令她愿意露面的事来。比如,一首好诗,一支好曲。还有过一个书呆子,作诗时太紧张,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了褪,莫愁姑娘出来笑了笑。都说那呆子有福了。”

一群神经病吧!跑到青楼里,花了银子,还要负责当小丑。 还有那个莫愁,人为她摔断了腿,她还笑,多有良心啊!

墨紫看到赞进过来了,正好给她个理由走人,“可惜今日不巧,东家等我回话呢!”

“墨哥,你错过今日,以后想见莫愁姑娘可不容易,白羽老弟一来,莫愁姑娘什么条件都没有,自愿出来弹琴与他助兴,如何,我捎你一个?”

仲安很热情邀请她加入“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