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摇头。

墨紫将中间一块板往上一翻,三百六十度转圈,板的背面就成了正面,开始数数。一分钟到,啪——又把板翻了过来。去给两人蒙眼布,又将早准备好的模板各堆到他们面前,接着数三分钟。

这一摸,对懂船的人来说,考得是对船体的熟悉度,对不懂船的人来说,考得是记性。

闽松那边,墨紫都不用看。她比较关注的,是那位愤青。如果她没看错,愤青连锯子都不是很会拿,恐怕不但非船工出身,而且是外行。不过,脑袋似乎灵活,能扬长避短。因此,她并没急着淘汰他。船技不像练武功,基础的看手上功夫,再往上就得用脑子,所以即便成年后从头学,也可能有大成。

就近观察,更发现此人聪明。他一遍摸下来,先选出八块模板,居然没有一块错。然后再摸一遍,便很不能确认,到最后倒数三十秒,几乎就是随便拿了放到一边。若她没猜错,他在短短六十秒的看图时间内,集中记了八个形状比较有特色的部分。就像他锯木,只是讨巧,能混过去就好的方法。

结果,闽松十六块都拿对,而愤青则是十六对十,还有两块蒙对。

闽松蒙着眼,并不知道愤青的策略,对他拿准十块,还稍稍惊讶了一下。

墨紫当然说话算数,两人都过第二轮。

“第三关是什么?”闽松觉得前两关虽然简单,不过设得新奇。反正,日升招人不是这么卡的,一般给块木料,看一下刀工就能决定用还是不用。

“面试。”所谓的一眼,便是她的眼。

“面试?”闽松又听见新名词。

“这回不是一起考,而是一个个来。闽松,你到门外等一会儿。这位——”指着愤青,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叫卫庆。”领悟力也不错。

“卫庆出来,你才可以进来。”单独面谈。

闽松走出去后,墨紫看了卫庆好一会儿。

卫庆见她迟迟不说话,又被盯着,感觉不太自在,“墨掌事,有话可以直说。”

“卫庆,你觉得我该用你吗?”她得看看这人的自信有多强,“我这次招得是船匠,并不是普通的船工,需要有一定的经验和手艺。你,以前没干过船工吧?”

“所谓的船匠和船工,我可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再说,不管我有没有经验,有没有手艺,你的两关我都过了。莫非,你要反悔?”卫庆便笑得愤世了,“原来,这世上多是出尔反尔之辈。”

“那可不能这么说。我承认你过了两关,不过这第三关,在我手里,不由你决定。一眼,就是我跟你眼对眼的面谈,若是谈得不好,你便过不了第三关。三关皆过,我才能用。换句话说,我得看人一些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特质。你要是因此觉得我出尔反尔,我也没办法。红萸虽小,人却绝不随便用。”她不怕让人戳脊梁骨,“大实话,我看得出来你急需一份工。不过,为什么来红萸?你明明一点经验也没有,大概以前锯子都没拿过。”

“我自小喜欢坐船。还有,你招工启事上最后一句话,迎自信且智勇者。我虽不会半点技艺,但来了,便是勇。我能连过两关,便是志。我相信墨掌事不用我,日后必定后悔,便是自信。”卫庆在负气而走和忍气而留之间选择了后者。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掌事的,目光很真诚,没有要耍弄人的意思。

墨紫哈哈一笑,“说得好!”

“墨掌事说好,可是要用我了?”卫庆目光炯炯。

“可用,不过不是船匠,而是船工,试用三个月。每月薪金二两银,包食宿,各季发两套衣。你若不嫌我小气,便留吧。”她惜此人有才,但不能当船匠来用,会对其他人不公平。

临时起意来试试运气,早有被淘汰的打算,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进了红萸。卫庆那瞬间突然发现老天爷对他不是那么坏。二两银,包吃住,还发衣服,最重要能学到本事,这大概是他流浪一年以来第一次感觉能安心的地方了。

“多谢墨掌事。”感激之心如泉水喷涌,到嘴边却只有谢字。多说无用,看日后的努力吧。

“是要谢我。换了别人,恐怕难用一个外行。”墨紫受了他的谢意,“不过,你若在三个月内表现不好,我照样让你走人。”

原来,试用是这个意思。卫庆表示明白。

“下面是例行手续,了解一下你本人的情况。”墨紫翻开名册簿,“你是哪里人氏?”

“…洛州。”卫庆面色突然有些阴沉。

墨紫正低头写字,没留意他表情的变化,“既然是大周的,可有户本?”

“…有。”卫庆再吞吞吐吐。

墨紫察觉了,抬起头来,“按官府给船行定的规矩,若有户本,得看一看的。你带在身上了吗?”

“…带…只是一定要看吗?”卫庆不是头一回遇到要看户本的,他从来不肯拿出来,但红萸这份工,他真心想干。

墨紫联想到她自己还在裘三娘名下挂着,“卫庆,逃奴或者逃犯,我可不敢用。”

大周的船行定期受到工部查验,因为是掌握国之命脉的一行,对船工身份要求很严,绝不能私用逃奴逃犯。而他国来的,需要到户部办理临时户本。所以,丁修和牛皋的落户问题,她已经拜托给元澄。

“我当然不是逃奴,也不是逃犯。”一身落魄,却可笑他出生的家境并不贫苦。

“那就没问题了。不管你是以什么身份挂在户本上,只要不触犯大周例,我会一视同仁。”墨紫微笑。

可等她打开户本一瞧,终究愣住了。倒不为其他,就是根本没想到这个卫庆的老爹居然是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大。那岂不和卫六娘是兄妹?

“你知道我爹?”卫家这些年风生水起,在上都也经营着不少铺子。卫庆一看墨紫惊讶的神色,他的心就下沉。

“我知道。”墨紫很老实,“我还知道你姑姑刚封了敬王府侧妃,你六妹配了敬王府的二公子。”

卫庆拿上包袱,站起来就要走。

“卫庆,你这是做什么?”墨紫坐着不动,抬头仍笑。

“我爹已经跟所有认识的人打过招呼,说绝不能用我。墨掌事不必为难,我走便是。”至于姑姑六妹,跟他无关,他不过是个庶子。

“哦?不过,你爹没跟我打过招呼。我跟他其实一点不熟。而且这年头,消息传递起来要半年一年,你爹也没那么大本事会知道,你我都不用怕他找上门来。”墨紫挥挥户本,“还有,你忘了这个。拿上它,到小楼后面找一个叫裘大东的,他会带你去住的地方。刚建好,有木香味,应该很好入睡。三餐有固定的时辰,你问裘伯就好,过时不候,只有冷包子垫巴。”

“…”卫庆眼中一抹感激,“他不会来找我。”

“所以,你努力干活吧。相信我,如果你离开红萸,应该不会是因为你爹,而是因为你自己不够勤快。我最不可能养懒人,因为我是小气鬼。”墨紫合上名册,“出去时,请帮我把闽松叫进来。多谢!”

卫庆想说什么,却只深深躬了身,转身昂首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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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年了,太多事情,只好一更。不好意思!

第192章 我吃你饵

闽松凸出双眼。

墨紫从旁拿了块弯模板,放在他脸下。

“你干什么?”很生气。

“怕你眼珠子掉下来,给你接好,免得掉地上脏了。”墨紫嘻嘻哈哈,有点没正经。

“你凭什么不用我?那不会拿锯子的家伙你都能用,我有哪点比不上他?”拍上桌子。

“凭我是这里说话算数的人,而这第三关更是由不得你。”他急,她可不急,“松少爷,你好好得日升不待,为何要来我这儿?红萸不过刚刚开业,我甚至连一张订单还没有,所以别说你觉得红萸有前途,你家老爷子保护伞下不能大展拳脚,想要独立出来。这种话,我一句都不会信的。”

闽松本来还就想这么说,因此被堵了回去,嗯哼一声,临时要改口,但又不擅长,最后说出两个我字,就没话了。

墨紫瞧他憋得脸红,也不好再逗下去,叹口气说道,“松少爷,我并不想给你看恶脸,不过,我这儿庙小容不下大佛,你别为难我。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曾共过一船绑成一命,这交情我不敢往大了说,就用在今天。你给个面子,回去吧。”

闽松听到这么个人居然放低了姿态,便知她主意已定,但他来此也经过一番挣扎,不想轻易放弃,“墨哥,其实我想学你的造船术。”

墨紫一挑眉,“你终于承认了。”她猜到的,不过顾全对方的骄傲,没好意思说白。

“我知你不愿将船技外传,但百花川那三桅三角帆实在令我好奇。究竟为何,这样的桅帆能一统乱风,逆风而如履平地,漩涡中安然无恙?闽家虽有九术,却从不曾有一术能做到如此。只要墨哥肯教我,我愿重金捧上且奉你为一技之师。”闽松说着,双膝一屈,竟直直跪了下来。

墨紫忙去扶他,“松少爷,这个我可不敢当。我既没未从过名师,在这行亦没有名气,拜师收徒,连匠师资格都不是,我怎么能?”

他的坦诚让她头疼,他的坚持更让她头疼。三桅三帆是为了过鬼门,让水蛇他们后来拆解,就是怕被有心人学去,又用与不好的地方。她自己都是被迫露得这一手,自然不可能教给别人。

闽松见墨紫那些话虽然是推托,但拒绝的意图不容置疑,仍不肯起身,“墨哥可知,我闽松若奉你为一技之师,你从此便是匠师了。若日后我继承家主位,你也自然升至大匠师的位置,无需参加船行设定的考较。”

墨紫却不为这些名衔所动,是匠师还是大匠师,她自己心里有数,不必别人送给她,也不必来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此,她笑一笑。

闽松可不笨,就在她的笑意中瞧出无所谓的态度,便问,“墨哥掌红萸,难道不是为了扬名?”

天晓得,她最怕的就是扬名,立刻摇摇头,“我掌红萸,不过是遵从我东家的吩咐罢了。有算命先生说,祖业不可废,否则会影响我东家的富贵命。我东家身边一时也无人可用,才非要我接受的。对船,我略知一二,可若同你日升里头的师傅比,单是闽老爷子一人,都是万万不及的。”

“墨哥这话可是敷衍了。”闽松眼中傲意渐起,慢慢站起身,修长身形如松一般直,“老爷子果然料事如神,我来之前,他已经跟我说,你一定会以各种理由来拒绝我。”

墨紫眸光微敛,“既然他已经料到了,为何你还要来?”

“因为,老爷子给我出了个点子。”闽松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折得四四方方。

“哦?”墨紫还在想是什么点子,看那张纸铺开,眼睛便一亮。

那是一张船图,上面是大江船,标二千石载重。

“这是我三叔于月前向日升订下的两艘大货船,虽然是自家生意,价钱稍低些,每船三千两。如果你用我,老爷子发话,这份订单就是你红萸的。如何?”闽松刚才跪,是真心。现在诱,也是真心。他对技艺的追求,十分执着。

墨紫此刻想的,却是闽老爷子真——厉害啊!

她红萸万事俱备,只欠订单。闯三关,虽然为红萸打出了一定名气,但这几日,都是找工的人上门来,没有客人。毕竟,这时代交通闭塞,信息缓慢,再说现存于上都这三两州的四家船场已经瓜分了老客人,红萸寻找新客源需要时间。而此时,闽松一出手,就是两艘大船六千两的卖价,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无法抵抗的诱惑。

裘三娘给她定的是五千两,多的归她自己。这两艘船一接下来,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等着一年期满,把自己卖身契拿回来。然后,是走是留,便再不必听命于任何人。

可是,她闭闭眼,再张开,无限遗憾,“松少爷,你还是回去吧。”

闽松比刚才更惊。他说到订单就是红萸的,她的眼睛明明光芒四射,一副太好了的模样。为什么一转眼,她却仍然拒绝他?但目光恋恋不舍,虽然叫他回去,可是咬牙切齿,根本很不甘愿。

“墨哥,订单一收,红萸就得忙上半年。而且你该很清楚,这可不仅仅是一张单子的事。一旦红萸的船记出现在我闽氏江运上,今后就有很多人来求你们的船。这样大的好处,我却只要学你一样——三桅帆船。”不是全部的秘技。

“松少爷,这样大的好处。也得有同样大的肚子吞得下才行。你也瞧见了,我这里简陋,不过八名匠工,一名船工。不瞒你,八名匠工中,只有两名对船较熟,其余六人是有手艺没多少船行的经验。我东家吝啬,本钱没给多少,如今就剩一千多两。我一个人便生了三头六臂,可要吃下两艘二千石的大江船,那就是白日做梦。”墨紫挣扎的神情已经烟消云散,眸中清澈,“我曾听过一句话,机会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我没准备好,若贪心接了这单子,只恐怕会有很多问题冒出来。到时措手不及,损失可能远超过六千两银子。”

闽松拍起手来,“好一个机会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墨哥,我闽松算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墨紫不懂他什么意思。

“老爷子说,若你敢接这张单子,你便是蛇吞象,贪婪成祸。若你是真聪明,必舍了这么大的好处,看得长远。他嘱咐我,若是前者,我便留下单子回日升。若是后者,叫我不要拘泥于学技,就当一般的船匠,跟你一年半载。”老爷子的意思,不一定要拜师,也不一定要手把手得教,才能学到东西。眼睛看,用心体会,一样能成长。“你知道,日升的人都认识我,红萸却不一样。你帮我隐瞒一下身份,我就能从底层做起。”

船,不是一个人能造的。这句话,他已经听过不下数十遍,却在闯过三关后,真正领悟了。

“松少爷——”别给她找麻烦了,行不行?还一年半载呢!

闽松将图纸收回去,却又掏出另一张摺纸来。

“我不管你这怀里放了多少张船图,没用。”墨紫让这位弄得有点精神疲惫,到底不是唱惯红脸的。

“以后叫我阿松就行了,闽姓是这行出名的大姓,很容易让人识穿的。”偏这位胸有成竹要在这里干活了一样。

墨紫一看,这张船图她见过,在第一关里,还亲手打造过船模。两层,七百石载重,货客两用的行江船,算是中等大小。

“这张订单是章 州刺史大人下的,十一月中旬交船,押金五百两,试航没问题后再付一千二百两。”闽松解释完,又道,“还是这句话,用我,这单子归红萸。”

肯定又是闽榆老爷子教的。这只老狐狸,考验他自己的侄孙还不算,还考验她。前面的试探,他多半有把握她会眼红但不会眼瞎,但这张单子,便是确定她眼红还眼馋。大小正合适的饵,那么香喷诱人。

“刺史大人的船,为何不找官家船场?而且,跟你们下的单,转给我们,刺史大人不一定会肯。”墨紫想得很细致。

“如今边境不平,官家船场正忙着造战船,谁还理会这样的小单子?单子是跟我们下的,但只要最后取船地在我日升内湾就行。当然,验船也会由我们来,你只需付二百两银子的检验和泊船费。”亲兄弟明算账,所以该清楚的不能马虎。

墨紫咽咽口水,一番心理交战后,乖乖投降。到手一千五,又是她能掌控的局面,很不错。更何况,对方退了一步,她再坚持就傻了。

“你既然想留,我就留吧。你说过,不跟我学艺只干活,希望日后别叫苦。从底做起,便是船工。同卫庆一样,每月薪二两,包食宿,每季两套衣。”

“和卫庆一样?”太大才小用了吧?闽松不太乐意,“我在日升是匠师。”这个墨哥没出现以前,他的目标是年底通过大匠师的考较。

“是谁说要从底做起,阿松兄弟?”墨紫觉得闽老爷子英明,这位少爷需要历练,便挥挥手表示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就是客气的,闽松想辨。

这时有人敲门,裘大东带了个人进来。

墨紫一看,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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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新春等在门外了。祝亲们龙年安康,繁花盛开,顺风顺水,万事大吉!感谢大家在过去一年对聆子的支持,无以为报,只能努力写出好文给大家看。

第193章 莫要情动

裘三娘性格的不一般,注定她对待婚姻态度也会很不一般吧。墨紫跟着小衣,快马加鞭,一路上这么想着。

成亲也三个月多了,这对夫妻居然还没有圆房。裘三娘不提,萧三郎不催,两人很默契,只谈风月。其实,对萧三郎那边,墨紫不知该说他真君子还是伪君子,不但没有因裘三娘的任性而远离,反而赖得挺快活。

一下马,白荷冲了过来。难得见她真着急的模样,粉脸急红了,双手揪紧裙子,好像那裙子绊脚,会站不稳一样。

“墨紫,小衣跟你说了吧?姑娘她打定主意,我怎么劝都不听。这会儿,我让红梅拦着呢。想来想去,只有你的话姑娘还听得进耳。昨日姑爷回府,刚打发了人说已经在来路上。你一定要劝劝姑娘,千万不能冲动,不然那会毁了她一辈子的。”白荷拉着墨紫就走。

“什么打算还会毁了奶奶一辈子?”留意到白荷叫回裘三娘姑娘,墨紫笑道,“你一声声叫姑娘姑娘的,不怕姑爷听到不喜欢?”

白荷脚下生风,“哪还顾得那许多!小衣没跟你说么?”

这时候,小衣已经不见了,也许在某棵树上蹲着。

“她不爱说话,只说你找我有急事,拉着我就上马。”不过,墨紫猜到跟裘三娘有点关系。毕竟除了她以外,其他丫头是很忠心耿耿的,不太会因为她们自己的事那么急找她。

“就昨夜里,奶奶无聊,便让我们陪着她去望秋楼。吃饭时还好好的,跟琴姑姑说尘娘是个宝,还夸岑二经营得好,也夸你来着。说没有你,望秋楼也成不了气候。”白荷说道。

墨紫一听便说,“奶奶喝酒了吧?”裘三娘的酒量比她好,不过喝多了就话多,而且还十分肉麻兮兮。

“喝了。就是几壶波斯来的葡萄酒,那东西甜咪咪的,又没什么酒劲。”白荷是个十全十美的大丫环,跟主子出去玩,从来都不会松懈自己的职责,“再说,奶奶虽然喝了酒就爱说话,每次酒醒后就不记得了。可今早一起身,昨晚上玩笑的话,记得真真的。”

“到底说什么了?难不成是想问萧三郎要休书?”墨紫随口一说。

白荷眸子睁圆,“你怎么知道?”

真的?墨紫眼眸也睁了睁,老实回答,“我说说罢了,不认真的。”

白荷绕是脾气好,也忍不住冲她翻翻眼,“你呀,什么时候成乌鸦嘴了?”

“前些日子我养伤时,不是还挺好的?”

萧三请几个知交好友来,裘三娘还作为女主人出面招待,两人一起得了郎才女貌的美誉。就墨紫来看,萧三自己狂狷,好友也各有特色,不像时下那种礼教卫道士,读圣贤书又看不起女人,对裘三娘的多才多艺给予高度肯定。

她以为萧三在裘三娘的心中应该加了分才对,怎么出去三日,不但止步不前,还到了要休书这么严重的地步?

进了裘三娘的屋子,便听到红梅正劝得苦口婆心,说这么闹开来,休书要不着,倒在长辈面前失了宠,千万不能冲动,事事该考虑周到才是。

没听见裘三娘说话,墨紫进去一瞧,原来这位大小姐正在桌前奋笔疾书。一旁的绿菊,磨墨有点战战兢兢。

“奶奶这是准备要不到休书,就自己给姑爷写一封休书,是不是?”面对束手无策的众姐妹,唯她还能开得出玩笑。

裘三娘抬头,冲她笑得?紫嫣红,眼儿对三大丫头转了个圈,“居然把你叫回来了。也好,帮我看看措辞如何,免得失礼于人。”

红梅一拍额头,“我的好奶奶,休书这东西本身就是失礼于人,便是提笔写,都错错错了。”

这位,比当初不知活跃多少,墨紫心里暗笑。

“就许他萧三写,不许我裘三写?咱们女子,就天生是等休书的命?”裘三娘搁笔,开始吹干墨迹。

“则天大帝曾许太平公主休驸马,民间亦有夫妻和离。”墨紫上前,真去看裘三娘写得什么。休书二字虽然没写,内容八九不离十。不过,男子休书有七出作依据,而裘三娘这封的关键在于八个字——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奶奶,这同床异梦四字不妥。你跟姑爷没同过床吧?依我看,不如说貌合神离,情淡如水,比较贴切。”她不但真看,还真挑毛病。

白荷哀叫,一声姑娘,一声墨紫。

绿菊绯红着脸,指着墨紫,说不出话来。

红梅算是求知若渴型,细细想,又佩服墨紫的聪慧一次。

“这个好。”裘三娘率性把纸揉成团,往桌下一扔,又叫绿菊磨墨。

“奶奶,再写之前,跟咱们说说,为何突然想休了姑爷?”墨紫这叫顺水推舟,“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可是不是也发生得太快了些?你们成亲才三个月。”

白荷松口气,墨紫总算认真起来了。

“才三个月吗?我以为三年了呢。”裘三娘把纸笔推开,“墨紫,我当你懂的。”

呃?干吗突然一副“知我者你也”的样子?墨紫笑着,“奶奶这是说度日如年?”

“不至于这么惨,却在咏古斋里过得不痛快,比瞧张氏眼色过日子更不痛快。裘府里,我若出门,谁敢拦我?一入敬王府,便是我不争自己的相公,也遭人忌恨陷害。好不容易出来了,萧三又赖着不走,弄得长辈们三天两头叫大夫来,我是死是活自是无妨,她们的心头肉却不能叫我拖累。可我最烦的,不是这些——”裘三娘叹息了。

墨紫很少见她无奈,“奶奶想要继续行走于商市,却寸步难行。”

“墨紫,你能爬梯,我连爬梯都不能。”终究,少奶奶的生活,不那么适合她。她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也许我当初劝奶奶嫁,还是莽撞了。”墨紫不怕承认自己错。

裘三娘眸色明灿灿,“若我不嫁萧三,也一定有张三李三,落在张氏手里不如落在我自己手里。”

“奶奶可知,那时我们想得万般好,却独漏算了一样。”墨紫也叹息一声,“以为咱们会被姑爷打进冷宫,谁都不来管得过悠闲日子,不料——”萧三并不冷情,也不迂腐,对裘三娘似乎有真情了。

“就像只大头苍蝇,怎么赶都赶不走?”裘三娘嫣然一笑。

“奶奶,姑爷那是担心你!”白荷不明白,丈夫围着妻子这么好的一桩事,为何姑娘如此反感。

“奶奶许我放肆。”红梅插嘴,“白荷说三爷担心奶奶,我倒觉得是三爷对奶奶动了心。奶奶若趁此机会,收住三爷,未必不是美事。”

“那么——金丝和她的两个孩子呢?”墨紫自己是不能接受一夫多妻的。

“红梅,你跟着我时间短,恐怕不了解我。我这人,若真喜欢了什么,就会势在必得。选这门婚事,说实在的,还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萧三休了两妻,偏宠妾室,想借此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用情,我就不在乎他有妾有子。可我如果对他用了情,以我的性子是不会容下金丝的,对金丝的孩子,也做不到视为己出。到时,搅得天翻地覆,我便成了众人眼里的恶妇,而金丝就是被正室欺压的悲妾。何必——要做到那种地步?明知继续下去争斗难免,我要是在这里就放手,便彼此太平了。”裘三娘这番话竟是出自深思熟虑。

墨紫眸子微敛,裘三娘有点奇怪。

裘三娘继续说道:“白荷,绿菊,你们莫忘了,当初便是说好,嫁作人妇,再抛头露面经商,就少了很多顾忌。拿了休书,咱们几个就相依为命,没有娘家没有婆家,自由自在得过日子。如今,我已准备好出来单过,你们只管跟着就是。”

说完,便让三人出去,独独留下墨紫。

“裘水云。”墨紫当丫头以来,第一次直呼其名。

裘三娘眯起眼,一抹歪掉的,佯怒的笑容,“你这是翅膀展开了。”

“以女人对女人的立场,想问问你罢。”墨紫却目光如水,“你,动情了?”

“墨紫,别逼我当恶人。虽然,我对你很坏。不过,怎么办呢,我对有些人,并不想使坏,好比白荷绿菊,好比…”裘三娘眼中一丝黯然。

“好比萧三郎。”墨紫沉静说道,“动情,却未深情,所以要抽身。”

“知我者,墨紫也。虽然,我不想承认你说对了。”萧三,有世家子弟惯有的不少缺点,而最大的一个便是宠妾。他的优点也不少,不看一个人的出身,但看才华,也不介意她是商贾之女,同她畅谈天地。不盲目崇尚高官厚禄,对学问的追求很纯粹。看似不羁,其实内心十分纤细。可以说,这个人,她越懂他的时候,就会发现越多的吸引力。

“我怕了。”裘三娘又说,“昨晚,在望秋楼,看到萧咏身边坐了一个漂亮葛秋,而我发现自己竟然生气,而不是高兴有钱赚的时候,我就怕得要命了。”

“墨紫,我不知道,除了他休我我休他,我还能如何。”今夜,此刻,裘三娘心乱如麻。

墨紫凝视着面若桃花的女子,瞬间,有点茫然。

原来,世上女子都一样,哪怕再坚强再独立,再聪明再能干,若为一个人种了情根,便都傻了痴了呆了。

第194章 真相很近

从来,两人之间没有这么静过。一个坐着用笔涂鸦,一个站着用脚涂鸦。

窗纸已经深色,红梅白荷进来掌了灯,又无声无息地出去了。

“你可知,萧三的第一个妻是真有情郎。”裘三娘突然盯着纸愣了愣,有些恼怒得将纸团了一扔。

纸团骨碌碌滚到墨紫脚边。

墨紫克制住要去捡起的冲动,同时听裘三娘的这话,不由惊问,“什么?不是金丝搞得鬼吗?”

“你听我慢慢说。那一位未出嫁前就已经有了心上人,对方是她父亲的幕僚,因地位低微,两人不敢说破。婚后,萧三见她总郁郁寡欢,自然就远了。不知何时,她又和她的心上人恢复来往。她生性善良,对萧三并无情意,本来和金丝之间相安无事,却突然处处针对起金丝来。金丝忍耐不了,便反过来捉她的错处,居然查出这件事。于是,才用了捉奸这一计。看上去好像那一切都是金丝安排的,但萧三却说是第一任故意透露给金丝知道,并在推波助澜之下,确定会让他撞见。她下堂之后,她父兄不过装装样子闹了几日,然后就被家里送到庵中。如今,你道怎的?”裘三娘淡淡一笑,垂眸,再抬眼。

墨紫摇摇头,她当然有些预感,却说不真切,不如乖乖当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