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本已过来和墨紫无忧吃酒的秀姐面色一变,“是莫愁。”

无忧没有秀姐的反应大,只是长叹一声,“罢了,这丫头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就是一曲尽心意。”目光流转,落在对面船头身穿银袍软甲的男子身上,“那人毕竟怜惜她,总不致因此翻脸无情。”

说罢,又看墨紫,“天下女儿若都像你这般潇洒,男人就不会嫌女人烦了。”

墨紫笑了笑,“姐姐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别瞧我现在这样,也有很多让人烦的时候。再说,我哪里潇洒,分明是个干苦活的,打肿脸充胖子而已。”连温温润润那么聪明的男人都被她惹生气过。

“潇洒与妹妹的身份无关,看得是心境。虽然妹妹不过替人掌事,照我看,却比你当家的自在。”那个从不露面的红萸当家,说是忙,她却不妨猜是行动受限。以她的阅历,多半是后者。

兰心蕙质的女子啊。若和裘三娘能见面,定可成为姐妹花,都是古代少见的事业型女性。不过,也不是没机会,裘三娘要真放弃萧三出来,望秋楼和无忧阁的两位东家自然会面碰面。

一串流水音,令四周人声稍静。

有眼力届的,忙嘘吵闹的人,“噤声,噤声,无忧阁莫愁姑娘要弹琴了。”无忧莫愁,琴技冠绝天下,便是凡夫走卒,亦有所耳闻,更何况船帮是极有势力的民间团体,一呼百万人应。

大河之上,要是隔得远,说话要对方听见,必须用喊的。但,琴声不同,弦动而音远,更幽长清扬。

墨紫虽然不懂琴,却因听多裘三娘弹琴,大致能分得出好坏。莫愁指尖流出的,比裘三娘的,是更空灵的琴色。可是,让她受不了的是,奏出的曲太悲凉了些。一个音回荡好久,辗转缠绵,怨怼尤人,沉沉不起。若是不甘心,干脆来段急风骤雨,发泄一下情绪也就罢了,偏偏在那儿底里纠结,闷声嗡气,听得人好没意思。她本来很受不了裘三娘那些阳春白雪,如今听了莫愁的,觉得更适合当催眠曲,就是做梦会以悲剧收场。

当然,这样的琴声,可能跟当事人此刻的心情有关,她不能说人没水平,只是也不能强迫自己欣赏,便在那儿自斟自饮。

一曲毕,掌声有些稀疏。一河的船帮子,能听懂这古风雅韵的,寥寥无几,因此敷衍过去。倒有一处热烈的,发自鲭帮大船,最起劲,一群人齐声叫好。一个长相不错,看着却不太正经可靠的邪气男子,高喊莫愁姑娘再来一首。

莫愁没有再弹,而是抱起琴,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向着微阳的船盈盈福身。

“对了,就此告别才好。其实,真心喜欢莫愁的男子不少,她何苦折磨自己。只要她愿意,我就给她找个老实可靠的,贴嫁妆钱也无所谓,风风光光嫁出去。”无忧以为莫愁想开了。

秀姐比无忧看得清楚,摇头冷脸,“莫愁让咱们宠坏了。这一行,最怕就是不认现实。她自小以为自己是最好的,便是男人,也得要最好的。卖艺不卖身,还是清白的姑娘家,别人就不会在意她的出处。无忧,她跟从前的你太像了,可她还没你好,挑了那样的男人,连一点希望都不会有。”

“也是那男人狠心,总说知音知音的,真要托付于他,又不肯要。我都说无名无份在外头安置着,甚至不用惊动家里,他就不松口。秀姐,你别再给莫愁难看脸色了,她这会儿心里比谁都苦。”无忧再叹息。

墨紫知道,莫愁喜欢的,是萧二。她真的,真的,很好奇,他的桃花怎么能旺到这个地步?或者,像卫六和莫愁这样的美女都喜欢征服这种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让他在她们脚下膜拜?依她看,膜拜很遥远,先排队被虐。等到虐得褪皮削骨,她们就成了匍匐的人,只能靠互相折磨,度过漫长的岁月。

望着那低头弯身的背影,脆弱不堪到仿佛一阵轻风就会飘走,墨紫突然叫声不好。

好字还没说完,无忧和秀姐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咚一声,无忧阁的姑娘丫头们尖叫连连。

莫愁跳水了。

墨紫想都不想,推开众女,冲到船头,便纵身一跳。

墨紫一跳,阿好阿月先呆了呆,也跳进河里。与此同时,赞进,老关,闽松,卫庆,丁修,牛皋,还有从舱里跑出来的臭鱼等人,扑通扑通,像一群青蛙扑池塘,连串跳了下去。而微阳船上也跳下一些汉子来。一时水花飞溅,议论四起,把这么件惨事竟弄得热闹了。

岑一郎原本捧了坛子,脸埋着喝酒,听尖叫,抬起头,就看到众人往河里跳的情形,嘟嚷嚷,“我的娘咧,还真是让我说中了,跳一江子人下去救啊。”说归说,他也打算跳。

还是丁嫂说船上总得留人帮忙,他才停在船橼边上,来回走。

萧二的心里,短短瞬间,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个,是看到莫愁跳水的惊讶,冷然,袖手旁观。他因为心软,已经纳进过一个要寻死的,不可能再让同样的手段得逞。第二个阶段,墨紫跳水后的诧异,焦躁,想要当青蛙。但他最终没动,说服自己去救人的已经太多,这场闹剧与他无关,而且墨紫的水性比他好,根本不会有事。

确实如他所料,墨紫很快就浮出水面,一只手臂箍着莫愁。但他也发现,自己居然担心的只有那一个人,面色就阴暗难看起来。

墨紫看到这么多人头在水上,不由失笑,“你们是不相信我的水性,还是个个想英雄救美?”

无忧在船头听见,嗔道,“我的好妹妹,这时候我都快担心死了,你倒有心情说笑。”

“姐姐放心,救得及时,莫愁姑娘应该没事。”划水往画舫游去,又吩咐赞进他们把莫愁不小心失足落水的话传扬出去。

等无忧阁的画舫停到河岸边,多数人已经相信了莫愁失足落水的说法,当成一场小小风波而未放在心上。

墨紫见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好意思久留,一身湿着就想回到紧随的永福号上去,却硬被无忧留住,坚持她换了身干衣服。

所以,萧维一上来,看到的便是墨紫霓裳盛装的模样。她本来借那些丫环装男装,还有低眉顺目的姿态,将自己出挑的容貌捂了个严严实实,这时却仿佛美玉从石中取了出来,光华夺目。静静站在那儿,不过一个侧面微笑的表情,竟令人感觉贵不可言。

墨紫。墨紫牡丹。原来,人真如其名,花中之王,王中王。

“萧少将军!”无忧正继续留客,看到萧维,有些诧异。虽说莫愁为了他寻短见,但就她所知,这位可不是容易心软的人。

墨紫淡淡扫一眼,调过头依旧请辞,“姐姐这会儿事多,我就不打扰了,过阵子一定去看望姐姐。”

“哦?”无忧见傅天对自己做个眼色,多年默契,她立刻转了语气,“那好,可说定了。知道你忙,去吧。记得回去喝些姜汤,别着了寒气。”

“且——慢。”她不是总且慢他吗?也让她尝尝滋味。萧维眼眸紧眯住。

但,墨紫没停,她拎起裙边,轻轻一跃。

萧维气笑,“墨哥不是最喜欢对人说且慢,怎得轮到自己,竟是置若罔闻?”

墨紫回身,裙起涟漪,神色惑然,“萧将军刚才是让我且慢吗?抱歉,我以为是让无忧姐姐等等说话呢。不知将军叫我,所为何事?”

萧维觉得那一定是她故意装傻,可他挑不出半点错处。总是这样,话说得圆满,事做得圆满,却让人能火冒三丈。

墨紫瞧他脸色那么不好,就去看他的手要不要再拔剑出来,反正,有一有二,就有三。

不过,萧维却做出了一件令她出乎意料的事——跳上永福号。

这下,她脸色不好,冷冷问道,“不请自来,莫非是萧少将军的家教?将军想问墨哥的话,多半还是上回那些。我已经说过不能说不想说了,还有必要再旧话重提么?”

萧维突然凑近墨紫,高大的身形挡住众人的视线,“你想我们坐下好好说话,还是想我请你到水寨坐坐?你这艘船,虽然改头换面,确定没留下当初那些好买卖的蛛丝马迹?要让我的人搜出点什么的话——”

墨紫不退不缩,声音很低,气势丝毫不弱,“你见忘,东家不是我,是裘三娘,也是你们萧家人了。你不怕抖出家丑,我一个丫头怕什么?萧少将军此时,该关心关心那个落水的可怜女子,国家大事暂放一下,不会损了你的威名。”多半,是知道她掌红萸了,迟早的事啊!

“…”说是没用的,萧维眼神一凛,动了手,要拉她。但他还没碰到墨紫的衣服,一柄翠绿的剑鞘挡在两人中间。

是赞进的剑。

然后,就是墨紫凉薄的声音——

“我的船上我最大,萧少将军自己下去的好,别再让我叫你滚。”

第236章 如此说嫁

萧维眼神如刀,对赞进的剑全然无视,跨近墨紫一步,“这是你第二次让我滚。”

墨紫敛目,无畏直视,“萧少将军没听清我刚才的话吗?我说得是别再让我叫你滚,很客气地请你下船啊。”

“不用跟我玩这样的把戏。”萧维一摆手,“你是客气还是不客气,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迄今为止,我对你一再忍让,莫非以为我怕了你不成?你倒是够倔,不知你东家是不是跟你一条心?”

墨紫柳叶眉轻扬,他是要去问裘三娘?不由好笑,一时明眸皓齿。

“萧少将军要想从我东家那儿问话,请便。”但她并未再咄咄逼人。萧二这人,一直太骄傲,将姿态摆得太高,而对她展现出的市井小人不屑一顾,导致一次次在嘴皮子上吃亏,又刻意不愿正视,再加上裘三娘成了他的弟媳,也许自恃大方让了过去。可她如今女儿身和红萸已经都让他得知,身份上却不自由,还不是把人彻底得罪的时候。

萧维冷哼一声。他当然会去找裘三娘,因为她根本就铁了心不说实话。

“萧将军,下船吧。”说话的是臭鱼,浑身湿透也满不在乎,抹把脸,嘻嘻哈哈着,“又不是不知道墨哥的规矩。这船上她说了算,何必自找不痛快?”

便是不在这船上,她也没少给他不痛快。萧维就是很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她能这般理直气壮顶撞他一次又一次?而自己又是为什么,容忍她一次又一次?

“白羽…?”有些犹豫有些期盼,能柔软人心的声音。

无忧吃惊在问,“莫愁,你怎么出来了?该好好躺着休养才是。”

墨紫往后退开一步,“萧少将军,请吧。”其实,不要老是误会她嘴皮子刁啊,明明很努力在客气了。

萧维盯了她好一会儿,猛地转身,回到无忧阁的船上。

他人一离开,墨紫就请老关开船,几乎是立刻就驶出十丈八丈远。

王坤再迟钝也瞧着不对,对傅天说,“老大,这两人摆明早认识的,而且有仇。”

“认识是认识,有仇倒未必。”虽然看着剑拔弩张,是针锋相对,却不是分外眼红。傅天正望见萧维脸上复杂的神色,心中暗忖。

“莫愁姑娘,我一直以礼待之,不曾有半点唐突之处。我惜姑娘才情,引为知音,仅此而已。姑娘心意,我实在担当不起。并非姑娘不好,而是我没有这样的福分。”萧维站在船橼不动,遥遥说道。

不待莫愁开口,他转身就对傅天他们一抱拳,“再恭喜今日微阳大胜,只是这龙舟,可否借我带回水寨,不日便还。”

傅天呵呵笑着点头,“少将军开口,傅天自然不能说不,我请帮里兄弟给你送去便是。”

萧维本想说不必劳烦,又想到那奇怪的长桨,还有划舟汉子的姿势,他的兵士一时半会儿未必掌握得了,于是点头同意。

一船向北,一船向南。

无忧让丫头们扶哭惨了的莫愁进舱,朝两边看了又看,说道,“傅天,萧家这位二郎会不会对墨紫妹妹不利?”

傅天沉吟,微微一笑,“无忧,我以为你该瞧出来了才对,那位少将军或许就能令墨哥折腰。”

无忧刚才一点都没听清两人在永福号上的对话,只觉气氛不佳,却不料傅天说出这样的话来,大为吃惊,垂眸细想,连连摇头,“不,我瞧不出墨紫妹妹对他有半点女儿家的心事。不但瞧不出,我还开玩笑问过的。不过,萧维对墨紫,似乎有些奇怪。所以,折腰也是萧维折。”

“哪有男子为女子折腰的道理呢?”傅天也是典型大丈夫。

“我本以为不会有,可见了墨紫,我信会有的。”无忧说完,丢下傅天,进去了。

王坤说话直:“老大,小嫂子最近这是怎么回事,对你不冷不热的?”

傅天苦笑道:“不知她和墨哥走得太近,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王坤不懂其意,抓抓脑袋,一脸问号,干脆东张西望,突然指着某个方向,大声嚷嚷,“老大,鲭帮鲸帮有船来了。”

傅天定睛一看,两艘挂着鲭帮鲸帮旗子的快舟,斩出白浪而来。

“是鲭帮冯十和鲸帮于中。”王坤看清后耸耸鼻子,“都不是啥好鸟。冯十为了帮主之位,据说作孽不少。那姓于的,更一直就是心狠手辣的。这两人在一起,准没好事。”

船盟虽然是五大船帮建立的,但彼此的关系只在合作互助,不插手各帮内务,所以便是龙神让路的傅天,也无能为力。

冯十和于中上了船,四人便互相客气一番。

冯十,也就是莫愁弹琴后,高声叫好,要她再弹一曲的邪气年轻人,抬高声音,“无忧妈妈,刚看到莫愁姑娘不慎落水,在下十分忧心,不知莫愁姑娘是否无恙了?”

无忧正安抚哭不停的莫愁,听得真切,也不露面,隔着彩珠帘子,回他,“莫愁受了些惊吓,身体无碍。”

冯十忙说那就好。

于中呵呵笑,“无忧妈妈,自古美女配英雄,我替莫愁姑娘和我冯兄弟作媒牵线,如何?”

这话一出,一船人都盯着他。

莫愁忘了擦泪,垂下眸,睫毛轻颤,手渐渐握成了拳。

无忧没注意莫愁的变化,向外说,“感激于帮主好意,只是莫愁年纪尚轻,我还舍不得让她嫁人呢。”

于中笑得就有些阴冷,“无忧妈妈这话就不对了。莫愁姑娘十八芳华,又是卖艺不卖身的好女子,此时不嫁,难道还等千夫枕后才嫁不成?我冯兄弟相貌堂堂,又是鲭帮帮主外孙,家世年龄无一不正好。他对莫愁姑娘一片痴心,自见过后,茶饭不思,求我替他保媒。如此郎才女貌的好事,无忧妈妈应该成全才对。”

冯十一双细眼邪溜溜往舱里看,“无忧妈妈,冯十真心愿娶莫愁姑娘为平妻,赎身银子由妈妈开,绝无二话。”

于中紧着冯十的话便说,“无忧妈妈别忙拒绝,不妨听听莫愁姑娘的意思。上回,她和我兄弟见过面,我当时瞧着,可是印象该很不错的。”

无忧听王坤说过冯十的为人。虽说许莫愁平妻,她也不愿意,正想要怎么拒绝,又能不得罪人。

谁知,莫愁用哭哑的声音抢在无忧前头,“多谢冯十爷这番心意。只要冯十爷能给妈妈一万两的赎身银子,莫愁愿嫁。”

无忧今日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因这句话坠落至深渊,急喊,“莫愁,你别胡闹!”

冯十有备而来,立即从怀里数出一万两的银票,往一个傻掉的小丫头手里一塞,“无忧妈妈,接了这银子,莫愁姑娘便是我的人。三日后,我八抬大轿来无忧阁迎娶。告辞!”

于中直说可喜可贺,但也走得快,大概怕人反悔。

这种事,傅天和王坤也不好说什么,看两艘船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听珠帘那头,传来无忧怒极了的声音。

“莫愁,你可知你选的是什么样的人?那冯十,不过贪恋你的美色,哪有什么真心实意?他家的大妇,你又知是何等人?你虽无父无母,但我一向视你为亲人,自赎也可,我贴嫁妆也可,你就是想在无忧阁呆一辈子,我也养得起就是。何必作践自己?何必呢?”简直太伤心。

“妈妈,他不要我,我嫁给谁都一样。作践自己?对,作践了,让他为我痛一痛,这辈子我就没白活——”莫愁了无生趣的语气。

啪——

那是一记愤怒的耳光。

哇——

那是一段绝望的哭声。

墨紫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后发生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那时,她正面对闽松卫庆等人关于萧维的追问,死咬着不松口。

船入红萸,就赶紧把一个个好奇的打发走,她马上赶往裘三娘那边,想让裘三娘有个心理准备。

走元府北门,到墙下,发现没有梯子,这才想起来被当成柴烧了,禁不住跳脚,不过怪元澄的话没说出口,就让人截了。

“小姐,怎么了?”阿好问。

墨紫一转头,忘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很是不习惯,“你们的轻功,有没有好到能带我过墙?”

阿月不说话,只是挽住墨紫,提气一蹬,上完墙就跳下墙,好不轻松。

“你们俩找地方藏吧。”墨紫没时间高兴收了两个很实用的高手,匆匆往竹林外走去。走几步回头,墙下已经没了人影。

日近黄昏,斜阳照着默知居紧闭的大门,不知怎的,十分萧瑟的意味。

墨紫上前敲门,半天没动静,还以为萧三真把裘三娘给迁走了,有点忐忑不安,一时茫茫然,在投奔隔壁还是继续留守的问题上,开始挣扎纠结。

卖身契还在裘三娘手上,尽管她如今对自己放羊吃草,也难保突然又化身成喜欢跟自己斗来逗去的精明商人。如果不知会她就投奔邻居,万一被刁难,自己有能力应付,却没时间耗。继续留守,萧二萧三都麻烦,可外头有事,这里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纠结时,但听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谁?”

第237章 孤立有援

那一声谁,是从未听过的陌生音。

墨紫这时要掉头走也不现实,回道,“我是墨紫。”

门开得十分谨慎,一个丫头慢慢张出头来,上上下下打量她,“这位姐姐好面生,不知找谁?”

啊?墨紫眨眨眼,心想裘三娘真搬了?

于是,按对方问话的顺序答道,“我找三奶奶。”

“三奶奶?”小丫头立刻有点警惕的模样,“姐姐是哪儿的?”

“…默知院的。”什么跟什么?

“这儿不就是默知院吗?姐姐快别开玩笑。三爷说了,三奶奶身体不适,这段日子需要静养。不管姐姐是哪个院的,就这么回去转达吧。”说着,竟要关门。

墨紫一只手推住,一张笑脸儿露,“我就是咱们默知居的,你可能新来不知道,在对面看竹林子。”没搬,让萧三禁足了?

小丫头咦土睁大眼睛,让身给墨紫进来,“竹林子里住了个人,我倒是听红梅姐姐说起过,不过来了大半个月,没瞧见过,还以为是老婆婆呢。”

“我平日里无事不来,这不,米粮吃尽了,想问问白荷讨两袋过去,顺便跟奶奶请安。”墨紫走到里面,没看到以前那些小丫头的脸,多了些仆妇婆子。

那些人一见她,就牢牢盯着。

她回盯过去,然后才想起来要低眉顺目。在外面一久,心野了,忘记怎么当个丫头,看着青砖地面,她在心里复习大宅子里的规矩。

一个细眼尖嘴的仆妇上前,指尖就顶小丫头的头,不悦道:“三爷吩咐过奶奶不见客,怎么给放进来了?昨日还夸你懂事,今日就敢忤逆主子,你犯傻还是受了好处?不想挨板子,赶紧把人送出去。”

小丫头很委屈,“这是对面守竹林子的墨紫姐姐,咱们院里的人,算不得客人。”

那仆妇一愣,斜睨着墨紫,“守竹林的?我怎么没听三爷提起过?我这边急得人手不够,居然还养着闲人在那边竹林里头。真是,也不知以前管事的是谁,你叫墨紫?赶紧去竹林里收拾收拾,今晚就搬回来,明日便分配你活儿干。”

墨紫带着笑,微微抬头,瞧见妇人一身深蓝绸裙,穿亮蓝兰花绣比甲,显然是个管事的,浅浅一福,“我守了一夏的林子,院子里的事半点不闻,只觉得好多生面孔。不知这位嫂子怎么称呼?”

“我夫家姓钟,在老爷身前听差。”妇人环臂一抱,“怪不得你,一个守竹林的,自然不用常来烦主了。因前些日子丫头们疏忽,害三奶奶大病一场,三爷一气之下,把二等三等的,全都打发了别处,重新换机灵能干的来。我是默知院的管事媳妇,今后院里的人手分配听我安排就是。”

大换血啊!白费了裘三娘之前收买人心的工夫,墨紫面上不动,“只不知奶奶身边的大丫头们也换了么?”

“四个有三个是奶奶是陪嫁丫头,还有一个是老夫人给的,怎么换也轮不上她们啊。内园,奶奶要静养,三爷又最嫌吵的,你这样的粗使丫头,没事别随便乱闯。”钟媳妇告诫。

“可以前我每次来,奶奶必要见我说上几句话,缺什么要什么,都是亲自过问的。还请钟嫂子帮我通传一声,看看奶奶要不要见我。不然,万一知道我来却不去请安,怕奶奶生气怪罪,到时挨说的就不止我一个,还可能连累钟嫂子你。”墨紫不想上来就用陪嫁丫头的身份压人,再说,她还是个“被贬”的丫头。

“你也说是以前了。如今大不同从前,奶奶不爱管这些琐碎的事,都交给我们底下人了。便是王妃娘娘想叫奶奶继续管着府里的事,三爷都回绝了,说三奶奶体弱,一定要好好养上一年关载的。”钟媳妇催促墨此,“别磨蹭了,等你搬回来,日日在院子里干活,还怕见不到奶奶不成?”

墨紫听到日日在院子里干活,眉头就皱,体力活得分她愿意干的和不愿意干的,如今这是越混越回去的兆头,必须立场坚定,站着偏不动。

钟家媳妇有些不耐烦,一把要拧过去。

“墨紫。”小衣从?柱后面现了出来。

“嗯。”墨紫套取情报结束,轻巧绕过钟家媳妇,走过去,“奶奶在么?”

“不在能去哪儿?”小衣撇撇嘴。

连这位话少的都用上反问句,可见裘三娘的火气有多大。墨紫抿嘴笑着,“这才几天,换得面目前全非,我还以为走错门了。”

“欸!”钟家媳妇小步快跑赶上,拉住墨紫,“小衣姑娘,这外头的人该我管才对。麻烦你跟奶奶说一声,我把墨紫调回来用,横竖竹林没什么可守的,而咱们这儿还差着几个人。”

墨紫眸光一闪,看来萧三选了个听话好用的利害角色,是想把裘三娘和她们几个陪嫁丫环完全孤立?

小衣上前捉住钟家媳妇腕子,稍用力,这位厉害的管事就疼得叫唤起来,连忙松开墨紫的衣袖。

墨紫拍小衣一下,示意她手下留情,笑着对钟家媳妇说,“钟嫂子,小衣天生力气大,不是存心的。我知你一心为奶奶着想,不想拿些小事烦她。不过,三爷是你主子是,她不也是你主子么?不能厚此薄彼。默知院是内宅,内宅事无大小,就该由女主人管着。你再能干有本事,自说自话,不会有主子喜欢的。当初竹林子是奶奶让我去的,如今要不要我回来,自然要听奶奶的意思。钟嫂子若真急需人手,便跟奶奶说,这么大的王府,还会少了丫头吗?”

钟家媳妇让墨紫说得哑口无言。

小衣准眼瞧着,补上一句,“陪嫁丫头轮不到你管。”

钟家媳妇这下大吃一惊,“你也是三奶奶的陪嫁丫头?”那怎么会守竹林去?

“钟嫂子莫见怪,我是没不好意思认。一来就得罪人,让奶奶罚了。”墨紫拽拽钟家媳妇的手,表现得很亲昵,“等有机会,咱们吃个酒打个牌唠唠嗑,如今都是一个院子里的,那就是自己人,可不能像今日这般生分。”

钟家媳妇不由被墨紫的神情带着走,点头说是,看她和小衣进内园去了,暗道这丫头真够伶俐。

“小衣,姑爷住进来了?”墨紫问。

小衣歪着脑袋瞧她,“所以才故意听那女人唠叨?”

“人没有防备心的时候,最容易套话。我看她,应该是听命于姑爷,而非其他人,至少,这点心安。”裘三娘的麻烦,并不是只有萧三郎一个问题,还有金丝的伺机而动,“如果丫头都换了,金丝那边——”本来要用反谍计的。

“姑爷一个没留,全弄走了。”查金丝老底的事也只能放一边去,“你说,他该不是想和那只金丝雀合伙害小姐吧?”

人在行动不自由之后,大脑思想便自由了。小衣就是一例,她本来不爱说话,也不爱动脑,却能想到萧三和金丝勾结,显然是太无聊之下的产物。

墨紫嘻笑道,“别冤枉了姑爷,他要是和金丝合伙害咱们奶奶,何必弄成这样?摆明不肯放人走。”说着话,她已经进了书房,看到裘三娘打算盘呢。

裘三娘不生气,不沉脸,挺怡然自得的模样,抬头瞧墨紫一眼,说声来了,便低下头接着对帐。

墨紫知道裘三娘做事的习惯,也不说话,自己倒了杯茶,好久不曾闻到的月季花香,是白荷亲手晒制的,感觉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她心中一愣,突然游丝般细密思绪。

“好喝吗?”裘三娘翻完一本帐簿,看墨紫端着茶在发呆,“我觉得花香太重,又怕说了白荷没日没夜想怎么把香味去淡,结果还是将就吧。”

“用花苞好一些。”花茶虽然是墨紫跟白荷说的,但她自己对茶几乎没研究。

“待会儿你跟白荷说。若是我说,她又多想。”裘三娘嗅嗅她杯中已凉的月季茶,最终一口气喝完,“我瞧她,大概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近来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有时候比我还凶。”

墨紫笑出声,“奶奶说的是白荷?我这出去才几天,敢情天翻地覆了一回,不过,要说嫁人,白荷都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裘三娘沉默了好一会儿,起身推开窗,园里那棵树的叶子有些黄有些红,是秋色,等她再转回身来时,面容依旧明艳。

“你舍得回来了吗?”她笑容华丽,泛些微嘲意,“我这边一放手,你成了撒腿的兔子,跑得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