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墨哥认识的,冷某自然相信。”冷六一挥手,帮众停步不前。

华衣对墨紫投去感激一瞥,转头对手下说放,就一齐将肩上的人放下来。双指直点三下,瘫软在地上的人就动了动,呻吟爬起。

横竖是要墨紫吃惊到底,华衣放下来的那人是香十一。

她一身大红披风兔毛边,翻出雪绸缎里子,歪吊在肩上。云鬓松斜,散发垂落一边。双颊桃红,双目怒气冲冲,双手握紧了拳头。站直后,对着华衣就是一拳。

华衣轻轻一闪,手上突现一卷鞭子,朝香十一送过去,“姑娘,你的鞭子,拿好了。”

香十一接住就是一甩,挥开了,回手冲华衣又一鞭。

华衣仍没让打着。徒手抓鞭尾,就这么一振臂,鞭子就从香十一的手中抽出去,颓然落地。

“十一,你干什么?”冷六哀叹。他不用问,也知道没理的一定是香十一。

自从胡桃死后,香十一就成了豹帮最令人头疼的问题。本来她打算分出去单独开堂,他和徐九都松口气。谁知她见只有二十多个女帮众愿意跟着她,其他属下都不肯走,就知道即使离开,对豹帮一点影响都没有,自己反倒没了倚靠。她不笨,立刻死皮赖脸不走了,说以后再不管帮中事务,也不会给胡桃报仇,只希望藉着豹帮的名头,找个好男人嫁掉,从此两清。

香十一把自己放得那么低姿态,徐九冷六就不好将事情做绝,毕竟新旧势力交替,内里哄只会让外面的人有机可趁。于是,收回她所掌的分堂和权力,仍让她挂着当家的称谓,保留着二十多个女帮,当深闺里的大小姐一样养着。为了让她快点嫁出去,还托了上都几乎所有的媒婆,帮她说了一次次的亲。可是,她说是说想嫁人,却一个都瞧不上,还把媒婆们都骂上一遍。如今,谁也不上门了。

“我让人点昏了,六哥不帮我教训他们,还问我干什么?我不干什么,就是让人欺负了,要揍回去。”香十一气鼓鼓的表情,泼辣的动作,好不刁蛮。

“我等并未打过姑娘。”华衣语气冷淡,“不过是要送姑娘回家,姑娘太胡闹,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大人吩咐,姑娘今后莫再如此。”

墨紫听出兴味来,哦——大人吩咐?

冷六比她敢问,“请问我这妹子可是闯了祸,还劳各位如此?”

华衣沉默,但他其中一个属下冷哼,“闯祸倒不见得,就是皮厚。跑到中书舍人元大人府上,死皮赖脸让大人娶她。大人不理她,她就大呼小叫,什么非大人不嫁,一辈子当老姑娘呢。”

冷六顿然汗颜,“十一妹,你这不是瞎胡闹吗?元大人是何等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居然想大人娶你为妻?”

“我知道配不起他,根本没想过当正室,心甘情愿为妾。再低可不行。我虽然出身江湖,可有功夫有嫁妆,还能带进我那二十个丫头去当陪嫁,那么大的福份。”香十一瞪着冷六说。

元澄,命犯桃花了啊。

第262章 温润如玉

元澄在进船棚之前,臭鱼就跟他把数日前发生在河上的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也许,在臭鱼看来,元澄虽然同样当着大周的官,却与萧二郎这个大周将军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在逃犯”的身份和他们弟兄仨离乡背井那么贴近,有点同道中人的意味。加之元澄跟什么人都能打交道的本事,一时勾肩搭背的,相谈甚欢。

元澄虽然就是因此事而来,听臭鱼说到墨紫差点让两个士兵拖死,眸色如墨,沉浓不浮。他本想见到她时,说上一说的。然而,就在看到墨紫背影的瞬间,改变了主意。

说她什么呢?她劝起别人珍惜生命,那是不遗余力的。但她自己在危急关头面对死亡,从来又是没有胆怯的。常常以小人物自居,却总能做出小人物根本想不到去做也做不到的大事。明明骨子里正直,面上又非要油腔滑调,市井的刻意。她受这个世道和女儿身的限制,不能全然为善,不能故意为恶,这般委曲求全,只让他想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像闯过三关,飞帆而出那时,痛快淋漓。所以,让她下次别管他人闲事?他说不出口,如果真要说,那他不也曾是她的一桩闲事么?

墨紫正蹲着看断裂的龙骨木,撑下巴在膝盖头,吐气,琢磨,听到脚步声,想都不想,手往旁边水槽一指,就叫帮忙。

“帮我拎桶水来。”龙骨是极结实的枫木,因压力而断裂,并非本身木质的关系。

左等右等水桶不来,她站直了,跳跳微麻的双脚,说道,:“又不是到河里去拎水,怎么这么久?”一抬头,“妈呀!元澄!”

元澄双手拎着水桶,走得不快,水装得太满,动一步就泼一步,弄得衣袍湿了,鞋子也湿了。听墨紫喊妈呀,就笑得眼眯眉扬。

“墨哥何故如此惊讶?”

墨紫。连忙跑上去抢那水桶,“能不惊讶吗?怎敢劳驾元大人拎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官儿。

元澄仿佛读出她心中所想,还就不肯放手,“墨哥都能造船,我堂堂男儿难道还没有这点力气?你别同我抢,不然我当你瞧轻了我。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说完最后这句,自己都觉得好笑。

墨紫立刻不同他再争,举双手保持距离,叽咕道,“不用说那么夸张吧?自古读书人就怕有辱斯文,你倒怕有辱力气。而且,你干这活,笨手笨脚的,实在不怎么样。”

元澄不理她,挪着步子走到刚才墨紫蹲着的地方,放下桶子一看,就剩半桶水了,便说,“我再给你拎半桶来。”

墨紫慌忙挡住他去路,嘻嘻笑着,“元大人快饶了小的,半桶水都让你的袍子吃进去,还是赶紧换一身去。”

“无妨,这棚子里热,往火上烤,一会儿就干了。”元澄也不真让她为难,没继续坚持要拎水,脱下外袍递给铭年,自己找一个矮木桩坐下。

墨紫看铭年熟门熟路找到壁炉,和她的工人立刻打成一片的自来熟,“看样子,铭年跟着你学了不少。”好的也学,坏的也学,她还是挺好奇铭年的样子。

元澄听出她言外之意,这么回道,“也不只是跟我学。此子聪明,跟谁近,就跟谁学。”就是说,跟你近,也跟你学。

墨紫切一声,撇撇嘴,表示听懂了,少来。

“墨哥这几日没睡好?”不是说笑,看她眼下有阴影,面容疲惫。

“老做恶梦。”墨紫双手一捂,正好挡掉一个呵欠,用眼过多而眼角泛酸,“两张让水泡肿的脸,眼睛布满血丝,瞪牛眼那么大,问我为何不救他们,还勒着脖子向我索——”

温暖的指腹轻压在她唇上,她立刻噤声,强撑起来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你的命,活人拿不走,死人更拿不走。”元澄如玉的面色,真正温润,好似春日下消融的雪,“相信我,墨紫。”

墨紫摒呼吸,不敢眨眼。然后,那唇上的暖意蔓延开去,她看不清面前的温柔。

“眨眼。”元澄的声音。

她眨眼。

泪——落。

“没有人强迫你必须坚强。”但他的每句话,都给她心里注入力量,“你顺心而为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元澄…”眼泪更多了,她微微仰面,却笑,“我…其实…很怕。”胡桃的死也是,那两个士兵的死也是,她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不代表能转头就忘。

“谁能不怕?”元澄面上浮起一丝奇异光华,“无论是目睹还是经历,谁能不怕死?便是嘴上喊得无畏,内心没有一点恐惧,我却是不信这样的鬼话的。”

“我不觉得亏欠了谁,只是每次有人死在面前,就会骨头发抖,想人的命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我###有一天会亲手杀人。”墨紫##

不住发颤,“昨晚,我在梦里,终于让那两个士兵死了第二次,元澄,这么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人身上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我想,你永远都不会丢掉你的良心。而即使你可能会更多为自己想想,那又能算得上什么不好?一?不分青红皂白的好,跟一?无所不尽其极的坏,本质上没有分别。你很聪明,有决断,有勇气,也愿意承担结果,这就足够了。”元澄笑着指指水桶,“好了,你想我拿那半桶水如何?”

墨紫用袖子擦干眼泪,长呈口气,“还请你把脚边那块板帮我丢到桶里。”女人还是需要时不时要诉诉苦。诉完了,就好了。

元澄很听话。

墨紫又蹲了下来,双手浸在桶里,似乎摸索什么。

元澄一言不发看着她,心想,这样的一个女子,他要是如此一阵风一阵风助她,能飞多高?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言,能成什么样子呢?他有点渴望想看,当然,跟他同一条船是必须的。

“对了,你来不是慰问我这么简单吧?”墨紫摇摇头,摸不出个所以然。

“墨哥这话不近人情,我若只是来慰问,难道就不行?”元澄笑侃。

但墨紫没回答他。事实上,半个时辰之内,她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元澄在旁边。绕着那块破船底来回地走。

元澄发现她对船的专注力惊人,真正能做到心无旁骛,他也不觉得被冷落,瞧了一会儿,铭年来叫他喝茶,他就走到另一头去了。

等墨紫大致有了些想法,才记起元澄来。忙回头一找,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还以为他等得无聊先走了,刚想抱怨他没耐性,可看到他的乌鸦袍子还在,就往另一边去找人。

一到那儿,就见大伙儿围成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

墨紫心想,这贪官没那么大亲和力吧?踮着脚尖往里瞧。

让她不小心推了一下的船工本要回头瞪眼,一看是自家掌事,忙不鬼迭让开,还拍前头的人作眼势,于是,在墨紫面前,就出现一条一人过年小径。

墨紫也不客气,挺乐滋滋享受一回女士优先,等到了里头,却吃了一惊。元澄坐在椅子上,温润的神色,看不表情绪的眼眸,那是正常的,可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壮汉牛皋是咐意思?难道这位脾气如牛的汉子得罪了元澄?

脑中一个火花。对了,牛皋是因为南德的日子过不下去才逃到大周来的,莫非认出了这个南德第一贪官,想找对方拚命,结果被元澄身边的影子高手踹倒在地,强行磕头?

“墨哥,你赶紧上去劝劝吧,牛兄的脾气上来,我也没辙。”丁修凑到墨紫跟前来说。

“嗯?”墨紫一激灵,“当然要劝,免得把人得罪了,脑袋不保。”对付这种事,元澄怕得绝对比她少多了。

“呃?”丁修一听不是味儿,连忙拉住要上前“救人”的墨紫,“墨哥说什么小命不保啊?牛皋遇到他的大恩人了,说要磕足一百个头,不然不起身。墨哥的义兄说不用,可牛皋就是不听,死活拽人坐那儿,这不,磕到三十多个了。”

元澄是牛皋的大恩人?墨紫马上很不够义气得想,要么就是牛皋认错人,要么就是有人冒充元澄,于是,她立刻过去,拉起元澄就走。

牛皋磕完一个头,发现椅子上没了人,左右一看,急眼,“墨哥,别走啊,我还没…”

墨紫冲他摆摆手,“你别磕了,他不喜这套。”直接送他银子更合适。不过,给元澄留点面子,不说那么白。

等离得远了,元澄说道,“怎么,怕他错认恩人?”

墨紫对他老实答,“有可能,而且万一他知道你是第一贪,说不准饱揍你一顿。他平日最恨南德贪政,一问他家小,他眼发红,瞧着能跟人拚命。”

“他一人来大周的?”元澄微怔,似乎有些意料之外,但面色随即如常。

墨紫没留意,自顾说话,“嗯,三十出头啦,还打光棍,打算认丁丁,就是另一个船匠的儿子当干儿子,将来有人到他坟上给上香烧纸,讲得好不可怜,不过他可不是说笑的,丁婶给他说媒,他都不要。”

“也许是伤心人嗢有怀抱。”元澄的声音带些看透世情的苍凉。

“就怕他那样,才拉你走。过去的事,我们自己能不计较,别人未必。”墨紫听着那么点不对,看元澄的神情却没什么。

“那得多谢你了。”元澄淡淡一笑。

第263章 一两之恩

墨紫想来想去,最终还是问了一句,“你难道真帮过他?”

元澄摇头,“倒是收过他贿赂。觉得他长得牛里牛气,所以还记得他的脸。”

啊?!墨紫眉毛倒挂起来,“你是说,他送钱给你,你贪了他的,他还把你当恩人?”这么样的一种关系,牛皋要给他磕一百个头?不如坚持是元澄的影子高手搞鬼。没准有什么功夫,能让人自动叩首的?

“所以,我也很是不自在。不像坐如针毡吗?”已经走回了刚才墨紫琢磨木头板的地方。

“不像。”她看他,很怡然自得,就差没帮着数数了。

元澄被她句句老大不客气的实话逗笑,还附和她,“难得当回恩人,不受用也对不起对方的诚心。”

墨紫受不了似得似得翻翻鼻眼,“贪官还在乎这些个形式?”

“说正事吧。”这么下去,两人能喋看似休一日,元澄捡起一块断板,“这船,为何会沉?”

果然是有事才来的。墨紫皱皱鼻梁架子,“告诉你是没问题,不过,为什么是你来问呢?我以为,该是萧少将军更关心才对。”

“这次迎使,事无巨靡,都由中书省统一调派核实,数日前萧维向兵部承报,兵部再告知中书令大人,而我,便是奉他之命负责此事。”或者说,毛遂自荐。中书令如今对他信赖有加,拿到这个差事并不难。

“原来如此。”墨上比正正神色,“那就容我向大人禀报吧。经四日打捞,除了因撞击河床而破碎的部分已无法找回,船底板保存尚算好。我估计就是起始漏底口。断木整齐内切口,外毛糙,应是有人以锐器凿开。”

元澄同墨紫确认,“自内向外凿开?”

“嗯。”墨紫很肯定,“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有九成的把握,这次船难,是萧维自己的兵搞出来的,目的我就不也许是别国奸细,也许是党派争斗,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发现。”

元澄等她说下去。

“船底板比民用船要薄三分,桐漆易落封底石灰掺杂质还有,铁钉和木钉相混。”墨紫说到这儿,略停顿,似乎犹豫要不要继续,“我对大周官家工场造船的用料和工艺并不了解,因此只说我的想法,并不是定论。我认为,虽然有人凿底在前但导致船体加速下沉和断裂的原因,是因为这船根本不经一碰。”

“雪上加霜么?”元澄垂眸自语。

“红萸河两边有暗石,但河床平坦,我查过船底之后,发现除了人工凿口,边板都有强力撑开的裂纹是受水压所致,若是寻常的小船也就罢了,这可是内河战船,照此看,即便没有人故意破坏,不用多久这船底也会进水。”她便是不知道大周造船的工序,也能感觉其中有古怪。

“你可知此船下水不过半载?”新船。

“我看得出来。”她刚上这船时就知道了,漆尚新,木香纯。

“一般船的寿命几何?”元澄还真没关心过这个。

“这可不一定,看木料和各种辅料的质地还有造船的工序,以及船型和自然条件的损耗,越大的船,做工用料越严谨,船龄就越长。平均二三十年最起码短则七八年,长则百年都有。”在大求墨此就见过一艘百年老船,保存完好,仍能航行。

“照你估计,这船若不出事,还能用多久?”元澄想听墨紫的判断。

“数月或半年。”墨紫去拿来一大块船底,“你看着。”膝盖顶几次,接缝处就裂了开来。

元澄皱眉心。

“就像大周水寨的新兵,一盘散沙,不堪一击。”墨紫把手中的木板一扔,拍掉木屑,“这样的船,想要我修补,我得问萧少将军多要些银子。”要她来,是绝不会这么马虎的。

“萧维要你补船?”元澄问道。

“是啊。本来我以为替皇帝做事的人都很大方。不是你给拉的线,接了宫里的活儿吗?等于是净赚的,可到了萧少将军那儿,我说两千两,他就说我真会赚钱。我打了折,他都没笑脸。天地良心,刚给我八百两定银,我就给了豹帮冷六。事后,因为船帮兄弟下水次数比我计算的多,又一人补了十两的大红包,五百两银子就又没了。再把我手下人拉船兵岸这笔费用和匠师们的功夫算上,费那么大劲,帐面多二百两。”其真是让人稀罕的辛苦钱,“我看他改行当帐房,多半比将军有前途,这回要补船,不赚他翻倍银子,我就不干。”

“墨哥,这活回了他。”元澄却说,肃面因此不是玩笑之语。

墨紫怔忡一下,遂点头,“好。反正他的银子难赚,不做他生意也好。”

“便是翻倍赚,也不能赚。”元澄让墨紫推掉,不是因为看萧二不顺眼,“船是上都工场出来的,当然应该由他们拉回去检讨,原本,查验之事也不该由你红萸来,因官家船场最忌讳外人插手船务。他们主动分你一块是一回事,你不经他们允许私查他们的船又是另一回事。官民船场如今开始合作,不过初期还得多看官家船场的脸色,你不要太出挑,免得得罪人而不自知,为红萸树敌,萧维若来问你,你不必多说,只管推到我身上,告诉他红萸可以帮忙打捞,修补之事中书省自有安排。”

“是。”墨紫可不是见钱眼开的,谁挡她财路,她就跟谁别扭。

元澄说得句句在理。表面上看起来只是银钱交易,却因为牵涉到官方船场,而今事件扑朔迷离。红萸要是参与其中,那就当了冤大头了。

“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不要对第二人说起。”元澄临走时,再次嘱咐墨紫。

墨紫知道他精通官场之歪门邪道,哪里会不听他的,连忙点头不及。不但铭年跟他学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从他那儿学为人处事?

“邀了徐九三日后在府里吃酒,你也来听听热闹。”元澄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要进车里去之前才说,“从北门入。”

徐九回来了?

墨紫点头应好,目送马车离开,一转身,看到牛皋狂奔而来,牛眼东瞄西望。

“墨哥,元相呢?”牛皋一出声,喊元澄旧官职。

墨紫拍拍牛皋的阔肩,“牛师傅,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我明白你有自己的苦衷,可他已经被南德皇帝没收家产发配南荒,差点叫重刑折磨到断气,好不容易捡回这条小命,还得过着心惊胆颤不知何时让人暗杀的惶惶日子。如今,不说洗心革面,也算是重新做人,又是我结拜义兄,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能算了?何况,贿赂这种事,一方给,一方收,却谁也不能保证所托就成。不知你当时贿赂他多少银子?如果只是百两之数,我帮他还给你就是。”绝对不是她小瞧牛皋,只觉得苦哈哈的汉子,贿赂也给不多吧。

“一两。”牛皋说出来后就双脚跳,“嘿,墨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就想磕完头,也算了了桩心事,你补我多少银子,也不能跟元相为我老牛尽的力相提并论。”一边说,人要往门外跑。

墨紫一把拉住他,“等等,牛师傅,你给他一两银子,他还帮你办事?”真的?假的?

“都说了不是银子的事。”牛皋心急火燎的。

“牛师傅,你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他家在哪儿,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墨紫嘿嘿一笑。

牛皋直肠子一个,“墨哥,你别笑那么糁人行不?好像我老牛要去害元相一样。”

“你要是一直元相元相的喊下去,弄得人尽皆知的,那么害了他也就是早晚的事。”墨紫笑中不说笑。

牛皋听懂了连忙捂着嘴,翁声翁气地说,“那元大人?”

墨紫耸耸肩,不置可否,“说给我听听吧,一两银子的贿赂。”

牛皋因为说起这事,情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大致意思概括如下——他本是手世人,世代住在江边上,开了个作坊,日子不富裕也不贫困,和他的妻女一赶快乐地过日子,一日,有艘小船在江边吃水下沉,因为就在他家门口,他挺热心地上去帮忙,他妻子也给人准备了干衣服。谁知,救下来的那个年轻公子看他妻子貌美,竟出言调戏于她。要不是他正撞上。那人都要动手动脚了。于是,大怒之下,将人赶了出去。半月后,那人带了十来个家丁,强行抢走他妻女,把他打成重伤。他打听后,才知此人是知府大人的儿子,歁民霸女,无恶不作,他状告无门,走投无路之下,听都城回来的一个老朋友感慨南德之官唯元相还能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当时只知道元相恶名,但既然已经绝望,就想作最后一试。他变卖家产,赶往都城,一场大病,几乎耗尽全部,好不容易在路上拦到元相的官轿,只剩下一两不到的碎银了。元相看了他的状子,收下他的银子,亲笔一封书信,并派亲随陪同他去吏部尚书大人府上。那时元相权势滔天,尚书大人不敢延误,着人和他一起回乡令知府处理此事。

这,就是元澄对牛皋的,一两之恩。

然而,故事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第264章 都嫌她早

元府北门仍跟从前一样,不落锁。

墨紫推门而入,在草间循小路慢行,虽有赞进,阿好阿月跟在身后,却不妨碍她想起过去独行的日子。那面隔开两个府的高墙,明明就在视线内,心中却觉得两个世界那么遥远。

白荷出来后,她还没回去看过。里头唯一能往外跑的小衣有时上鹿角巷坐坐,只说裘三娘无事挺好这些笼统词,白荷是告知了两位王妃才放出来的,合情合理,没人再想着,至于她,粗使丫头的身份有名无实,而知道真相的,萧二好面子不说,萧三好三娘不说,所以目前看来,她可以无限期在外晃荡下去,等里面的人根本记不起有刀子这号人物存在,那么裘三娘的产业安全,她的卖身契也到手,两全齐美。

过三步木桥,上五步石阶,入乌廊,见云亭明楼,青湖白石,是唐筑中的素颜沉魅,诺大的府邸,仆从仍少得可怜,跟国家自然保护区一样,只有风景,没有人影。

不过,也就是看着很没人。待华衣突然出现在长廊那头,墨紫一点都不惊讶。

“三公子来早了。”她在元府,硬邦邦敲定,墨三是也。连华衣都往三里称呼她。

“有点事。”墨紫笑笑,又问,“元大人在么?”

“大人刚回来,在螭亭观飞鹭,听闻三公子来了,邀你共赏。”华衣前头引领。

“他消息倒灵通。”墨紫跟华衣走。

“大人吩咐北门不可下栓,是我自作主张,派了人在那里。”华衣这么补充似乎又不想让墨紫误会元澄之嫌。

墨紫只当自己想太多,“华将军。”

华衣,但奉皇命低调行事,在元府众人眼中是普通护卫,其实,他官拜千牛卫中郎将,与元澄同级,高一阶。

所以,墨紫这声将军叫得无错。

“三公子直呼我名即可。”千牛卫腰牌藏起已久,他以内卫之身受命此责,认得他的人极少。

“华衣。”墨紫从善如流,这是她的优点之一,“我看这府里风平浪静,你带人守了这么久,岂非大材小用。”皇帝怕有人要杀元澄灭口,还是怕元澄逃走,如今看来,更像后者。

毕竟那些欲找元澄晦气的人怎么想得到一个钦犯能当官升官,混得挺风生水起?

“此前有十来批人来踩过,我幸不辱命,护得大人周全。”华衣说得很简洁,就好像那十来批人是来看风景的。

墨紫呆住,呐呐言,“他住进来不过半载未满,我本以为朝廷命官的掩护让人找不到他的。”

“想找的,总能找到。不过因为各有居心,不会对外张扬。其二,大周天威仍在,他们既知皇上护着大人,所行之事必然谨慎,不好明目张胆抢人。”不爱多话,不代表不会说话。

“听你所言,护人更甚于防人之心。”周围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壁脚,她压低了声,似自言自语。

华衣立时看墨紫一眼,却不再发一言。

直到螭亭在望,墨紫也没想明白那深深一眼的含义。

“天尚未黑,墨哥来得倒早,莫非是饿了?”元澄侧坐在亭边长椅,乌云衣兰花袖,正扔果枣。

三面挂了芦草帘,四角摆了火炉,风吹不冷。扶栏上有两只丝鹭,贪亭柱上的雕鱼而来,用长嘴在柱上擦着,最终失望,退而求其次食果肉。

“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讲牛皋未完的故事,墨紫走到他对面,也侧坐,两便各占一角,“我知道,你向来喜欢听故事。”

“我不过喜欢听你说故事罢了。”元澄看向她,递去一圆矮酒盅,“亭上无外人,就盅喝吧。”

墨紫饮一口,不仅暖,还清甜,正适合说故事,不干不烈,“从前有一块大地,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人和妖怪彼此仇视着并存,一个天生神力的年轻人发誓要杀掉世上所有最厉害后来妖怪,这天,他到了一座山脚下,山上有一群妖怪,由一个大妖怪统治着,但就这样,山下还有村落,人们每一季都要向大妖怪送去猪鸭鱼肉以求平安。日子勉强温饱。年轻人看不惯大伙被欺压,闯进山去,与妖怪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打死了大妖,小妖们四散奔驰逃,他想它们不足为患,就随它们去了,村里的人对他感激万分,赞他为英雄,这个初尝英雄滋味的年轻人很快就继续他的杀妖征途了。数年后,当他再经过那座山下,想起当年的事,心血来潮去看村里人——”墨紫一指元澄,“老规矩,该你续尾。”

元澄手一挥,丝鹭惊走,“村子里的人被妖怪吃光了吧?”

“没错。”墨上比啪扣个响指。

这个动作让元澄挑眉拢眉,觉得又是有趣。

“小妖怪们从中选出了个妖王,不过这一个可不像之前那个,根本没有相互依存的想法,把人都当食物垫肚子了。英雄这才知道,原来他破坏了这座山的平衡,杀掉的并不是最坏的,而是坏中最好的妖怪。他自以为杀妖就是替百姓造福,其实反而害了他们。”墨此长叹一声,望进元澄的眼里,“我三日前方知,你就是南德那个国里第一个大妖啊。”

元澄眯眼而笑,“三弟说故事的本事未能精进,倒是骂人的功夫较之深厚了。”

墨紫连忙摆手摇头,“非也,非也,哪里是在骂你,我大大得夸你呢。”

“蝎子,乌鸦,到如今的妖怪,一点不曾沾上过人气儿。我问问你,这是夸我?”说得很冤,却眉眼忍笑。

墨紫瞧出来了,干脆嘴上不饶人,“先不解诗词之意境,后不解故事之寓意,元大人早些辞官最隐,卖卖红薯去吧。”

元澄哈哈大笑起来,“墨哥说故事总能令我开怀,将来便卖红薯,只要有人讲故事给我听,也必然过得快活。”

墨紫心头一动,装作嗤笑,“你都卖红薯了,还有人跟着你么?想得挺美。”

元澄定眸,见她故作嗤笑分明是嗔,欣赏难得的娇美,说道,“是吗?我落难之时,能有人赠我明珠无双,又怎知,卖红薯时,无绝世佳人人长伴身侧。”

“愿望是美好的,能不能成是老天决定的。”打击他,墨紫没把所谓的绝世佳人往自己身上套,她的相貌无论如何看,都称不上绝了世,人类可是一直在进化的。

“我倒觉得努力更有用些。上天不给,就不能自己取么?”元澄摊右掌,突然五指一收,紧握住拳,“自己若抓不住,老天给了又有何用?”

墨紫又钦佩他一次,这个古人,让她自叹不如,差距很远,进化比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