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狗没有随船而来,而是扮成商客,在大周皇帝的默许下,率百名剑客乔装混进了上都。

苏岚连忙去了。

“我能做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墨紫看元澄气定神闲,心中紧张却不慌张。

“暂时还没有。身为宋地第一夫人,你一定会有很多应酬,先应付了再说。还有红萸,好歹你是东家,来一趟不容易,去看看账收点银子回来,咱们买兔子回来烤。”元府是烤兔子胜地。

墨紫捧场,哈哈一笑。不过,元澄提到红萸,让她对明日的安排有了打算。

第二日傍晚,墨紫和赞进回到元府,小衣就从屋顶上跳下来,递给她一张帖子。

“船场跟以前一样吗?”因为墨紫,小衣也有一份关心。

“掌事是日升闽老爷子那儿调过来,打理得很不错。”事实上,红萸已经面目全非。不是变糟糕,而是变得规模更大了。

红萸本身面积很大,比不上日升,比鸿图却好。但她接手的时候,裘三娘只给了几千两银子的本金,所以按订单量一点点扩展。到她离开的时候,还有一半土地是荒着的。现在,闽家贴了钱,全部开拓成船台,而且订单络绎不绝,和官方船场也挂钩。当年没带走的船匠已经多为骨干,见到她那个激动,活也不干了,拉她去大食堂里吃饭聊天一下午。为了红萸将来的安全,她和闽老爷子早就说好,对外不说自己是东家,只是路经上都,回来瞧瞧。至于每年的红利,都由闽家总帐房转到她手里。

看到红萸比以前更火,墨紫心里放下了块大石。这是她的第一份事业,对它的感情极深。

“帖子说什么?”赞进则看下一步。

墨紫看完,哟了一声,表情微妙变化,“王鹤夫人送来的菊宴邀请贴,就在明日。”

“去吗?”赞进问。

墨紫想起元澄的话,“去吧!今时不同往日。”要表现出和谈的真诚美好意愿来。

“对了,小衣,去看过裘三娘白荷她们了么?”到这会儿,才碰见一个绿菊。

“江大头奉旨巡视水利工事,白荷跟着去照顾,听仆人说这几日就该回来了。小姐和红梅不在家,看到了姑爷,他说小姐去了盐场,因为知道你来了,已经叫人送信让她回来。”小衣笑弯眼,“我还见到小小姐,牙牙学语,喊我姨姨,和元宝一样漂亮可爱。”

裘三娘生了个女儿,叫萧琦琦。

“别跟我说萧三爷在家带女儿。”墨紫想像着那样的画面,还挺和谐。

“我去的时候,他正喂小小姐吃饭。小小姐好乖,一口一个爹,姑爷笑得一脸褶子。”确实是在带小孩。

一脸褶子的萧家三郎?已经超出她想像力了。墨紫放弃,和小衣一起欢笑。

那时,她还不知道,明天命运会恶狠狠嘲弄她一把。

第494章 司空夫人

青石路,白沙溪,翠竹林。阳光被剪碎了,填满竹叶的缝隙,又反射到前方带路的两名侍女,云纱轻舞,裙边如水,身影婀娜多姿,显露教养极好的气质。

不显奢华,却真奢华。这座处在王鹤府中的小山,是人工堆起来的。路也好,溪也好,林子也好,匠心独运,看似自然,又精妙非常,出自大周最好园林大师的手笔。

听到女子笑声,墨紫才发现竹林已退去,正中一个大八角亭,以它为中心,分为八片扇形。扇中放菊花,照颜色分,?紫嫣红,令人屏息凝视的美。亭里有几案,亭外有几案,看似无序却平添醉卧百花间的一份诗情画意。

侍女回身,对墨紫恭敬屈膝,“元夫人,茴亭只有女子,可否请您身后的卫士留在这里,自有小厮招待美酒佳肴,不会怠慢。”

“赞进,留下吧。”墨紫客随主便,赞进虽然不能跟,小衣能跟。

“是。墨哥只要说话大声些,我就能听到。”这个距离,对赞进来说,不成问题。

侍女抬眼惊望,察觉自己失态,又连忙低下头。

墨紫但笑不语。

侍女们知道她身份高贵,乃宋地第一夫人,本以为不让她带护卫入亭,必定会被刁难,不料竟然如此随和,心中生出几分好感,再开口,面上就有笑容。

“夫人请随我们来,这菊花摆着风水阵,不小心就找不到路了。”

“风水阵?”听着好不新鲜。

“主家二房长公子年底将娶明秀公主为妻,高僧说此风水阵能保佑夫妻和睦早生贵子。”侍女回道。

墨紫想起那年中秋御筵皇帝乱点鸳鸯谱,“安明长明两位公主已经出嫁了么?”明秀排行第三,所以两位姐姐要先嫁。

“安明公主嫁了李阁老的嫡长子,长明公主尚未出嫁,不过,皇上已赐下旨意,让霆少爷年底完婚。”

听这意思。长明的婚事一定会在明秀成亲之前定了。墨紫暗道,皇帝该不会又要扮月老,趁这次“精英”云集,解决那位刁蛮公主的终身大事吧?反正,她相公是绝对不能当驸马的!

“这可是大喜事,王家上下想必很高兴。”菊花阵确实有点绕,八角亭明明就在眼前,走了半天都没到。

侍女们没说话。淡淡笑过。

这是不张扬。

“秉大夫人,元夫人到了。”侍女通报。

亭子里顿时一静。

主位上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走出来,对墨紫微微福身,“王鹤之妻单氏。见过司空夫人。”

单氏这么一施礼,其他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司空夫人。”

宋地还未称国,也没有皇帝,但墨紫身为司空元澄之妻,等同一国皇后的地位,所以单氏等人要向她屈膝,哪怕按年龄,多数人是她的长辈。

墨紫深受元澄的影响。和谈期间一切以宋地为重,便坦然接受众人的尊重,说道,“各位夫人小姐不必多礼。”

“司空夫人请上坐。”单氏让出主位。

“大夫人是主人,哪有客人抢走主人席的道理?”墨紫拉了单氏的手,“不妨同席而坐。”

单氏没有假推辞,“谢司空夫人抬爱。”

众人重新落座。

墨紫这时看到了熟人。尽管她在大周“风光”过一段日子。大宴小宴参加不少,但和多数贵妇贵女们只有擦面而过的缘分。要算得上熟的,那就属萧家的主母们了。此刻,萧老夫人和敬王妃就坐在她的左手。

敬王妃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但萧老太太不一样,活了这么大岁数,除了皇帝,还真不怕什么。刚才她没向墨紫行礼。冲单氏的面子站起来罢了。望着坐在她上首,显得气质高贵的女子,她脸色一点都不好看。一个敬王府的丫头,当了女官,差点嫁了她孙子,她还没反对。居然就跟另一个男人私奔,让敬王府成为笑柄。这种事,放在一般人身上要作通奸论,是要依法判罪的。到墨紫那儿,却成了一国的第一夫人,风光来访,她们都得小心伺候。真是岂有此理!她是不知道单氏邀请了墨紫,不然绝不会来的。既然来了,也别指望她给好脸。

不止萧老太太,在座的这些贵妇内心多多少少对墨紫不屑。当丫头,管船场,甚至做女官,对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们而言,都改不了卑微的出身。即便运气好成了贵夫人,也像暴发户一样庸俗。她们表面谦恭,背地里暗暗期待老太太发威。

墨紫不傻,目光扫过,就知道这群女人没有真心尊重她的。大周贵族的高高在上,和大求排斥汉民一样,闻名遐迩。还记得她问过杨凌是否认识第一美男子王霆,杨凌立刻冷脸说不熟,足以可见同为官宦之家的子弟交往也分高低深浅。只不过在这一片敌意和不屑中,她没有如坐针毡,还面带微笑。其实很多压力,是自找的。不放在心上,就不在意。

“萧老夫人,久日不见,您气色一如当年好得很啊。”墨紫不但不在意,还主动开口问好。

萧老太太一愣,没料到她会找自己说话,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反应。

墨紫笑了笑,“我随三娘到敬王府,如今回想起来,真是无忧无虑的一段开心日子。上面有慈祥可亲的老夫人和王妃娘娘,下面有乖巧懂事的小丫头们,还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陪嫁丫头操心的?”

众人面露诧异,按理都是最怕人揭短的,偏她自己揭自己以前卑贱的身份,还挺不亦乐乎。不过,这么一来,笑话似乎看不成了。本来以为她会为过去难堪,如此开朗,谁还能令她低头?

萧老夫人终于明白了一点,以前小看这个丫头了。当初在敬王府中她的低眉顺目,灰色渺小的身影都是装的。现在想想,那时借对付她要把三娘的嫁妆显出来,但到了最后,根本没能奈她俩如何,还平白就让她成了自由身。而之后所有的事,当官,封匠,赐婚,都因此而起。自己无意间竟给了她这般契机,突然恨不得扼腕。

墨紫跟着元澄这样的老公,火上浇油的事也变得擅长,“要不是老夫人给墨紫的一顿棍子,让三娘把我赶了出去,也没有我今日。都说打是疼骂是爱,当初我年少不懂事,多亏老夫人提点了。”

众人虽然知道她是敬王府三奶奶的陪嫁丫头出身,不过这么细节的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想不到萧老夫人还教训过她,不由吃惊,都觉得这梁子结大了。

敬王府如今风头多劲。皇上对萧明柔长宠不衰,如今又有了身孕。萧家军抗击大求,屡建战功。还有传闻,被眼前这位抛弃了的萧家二郎要迎娶王家最聪明美丽的十娘。真要成了,敬王府就是大周最有权势的贵族。

所以,有人嫉妒,有人眼红,看到宋地第一夫人和萧老夫人不对,少不得幸灾乐祸。

萧老夫人冷冷盯着墨紫,怒从心中来。不知好歹的丫头,宋地的皇帝还不一定是她相公,她敢在这里羞辱自己?刚要说话,却被墨紫抢了先。

“三娘与我有恩,我留在她身边报答。敬王府与我有如娘家,因此嫁了我夫君。世上的缘分本就由老天安排,恩恩怨怨都有出处,都有因果。我前世说不定是老夫人的孙女,调皮捣蛋让您头疼,今世一定要报过才能否极泰来。墨紫感怀在心。”她这么一番话,又令四座皆惊,包括要发火的萧老夫人在内。

“大夫人,可否请婢子为老夫人和我各斟一杯酒?”墨紫问单氏。

单氏当然不会不肯。

墨紫端起酒杯,“我敬老夫人一杯,愿您长寿安康,子孙永福。一切过往随酒饮尽,从此莫在耿耿于怀。”广袖一挡,仰头。

面对如此的急转而下,萧老夫人变得唯唯诺诺,怔忡后将酒喝下。老人精老人精,最知道什么时候该识时务。无论如何,墨紫的夫君和皇上几乎平起平坐,墨紫的身份可与皇后媲美,出身再低,不容当面诋毁。汉高祖刘邦还是个混混呢,当皇帝后,过往就成了一段传奇经历,说他韬光养晦,暗藏锋芒,等待时机。

两人把酒一喝,心头最松快的,却是敬王妃。这位左右逢源,拥有乖儿媳和贤妻良母光环的贵妇,单是能压得受宠的侧妃不生子,就可见一斑。

她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说最合适的话,“司空夫人和三娘犹如亲姐妹,常常走动再好不过。”

墨紫轻点头,“要的。”控制不了她,总能控制自家的媳妇么?可惜,三娘不是省油的灯。

单氏旁观得差不多了,就给墨紫一一介绍其他人,又把坐在厅外的姑娘们叫进来给她行礼。其中,就有王十娘。

坐在墨紫右下手的王二夫人就道,“十娘,你和司空夫人相识,又年龄相近,不妨坐到我这儿来,和司空夫人说个话。”

王十娘看看墨紫,墨紫当然说好。

“上酒菜,起舞乐。”单氏对婢女们吩咐。

就听一阵歌声,仿佛天籁。

墨紫一怔。

第495章 无耻之家

歌声止,舞也停,只有一位伺琴,拨秋日风菊曲,暖懒人的情绪。

墨紫一口叶子咀嚼到现在,再未动筷。

单氏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有妇人道,“唱歌的不知是何人?真是珠玉相碰,悦耳无比。”

立刻有人附和,“的确美妙,可否请出来一见?”

单氏却推到王二夫人白氏身上,“那是二夫人的人,要问她。”

白氏但笑,“也不算是我的人,是霆儿买进的歌姬,我看她确实唱得好,就借出来给众位助兴。”

在上流社会,男人买顶级的歌姬舞姬,是雅事一件,因此尽管王霆还没成亲,尽管他将要娶公主,对这种事也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

“是五公子?怪不得这么有眼光了。”有人说。

王霆在王氏嫡系同辈中排行第五。

“五公子才华名满上都,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我之前从未听闻五公子买过姬妾,要么不买,要买就是最好。这歌喉,我看啊,只有望秋楼的尘娘可以媲美。”另一个贵妇说。

茶杯碰茶碟,发出难听的声音。墨紫嚼不下菜,喝水吞了。

白氏仿佛全然没在意,嘱咐身旁婢女,“去把人带上来,说各位夫人要打赏。”

婢女下去后,白氏就笑说,“区区一个唱歌的,称不上妾。她过去在外的名声我也听过,虽然卖艺不卖身,但抛头露面,不值得称道。别人家的歌姬如何,我是管不着,不过在我这里。就得本本分分做人,以前那些轻佻事是绝对不许再有的。”

那说到尘娘的贵妇惊讶。“五公子买了尘娘?我只听说尘娘与望秋楼契满后离开嫁了人。没想到在二夫人这里。”

“霆儿已为她改了名字,如今唤作珍娘。嫁人的传闻,多半是一些舍不得她的登徒浪子自欺欺人。霆儿就要娶公主进门,就算纳妾。也得等公主点头。更何况只是歌姬,我这关都过不了。至少得家事清白。”娶公主,照样给儿子准备找妾,王家就有这么骄傲。

墨紫放在桌面下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尘娘成了王家养的歌姬?!那个一直努力想要自己挣出一片天的尘娘?她曾说过有一天不唱歌了。就会把名字改回来。如今名字已改回。为何却失去了自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垂眸中,一方裙片荡进来。她抬头,看到尘娘的同时,将单氏对自己淡然一瞥抓住。心中恍然大悟。这是故意的!故意叫她来,故意让尘娘唱歌。她和裘三娘的关系,裘三娘和望秋楼的关系。望秋楼和尘娘的关系,甚至女强盟里她的好友。只要王家想查都会了解得一清二楚。再看萧老夫人的好奇表情,哼哼,原来真正要杀她威风的,不是萧家这明面上的,而是王家!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杀人于无形,伤人于无影。你是第一夫人,是吗?拽吧!拽到天上去,你的知己闺蜜却在我家当奴婢。你跟她说贴己话,得经过我的允许;你跟她把臂出游,也得经过我的同意。你可以不低头,也可以不陪笑脸,我无所谓。

这些人,就是她母亲的娘家人。这个低调却高傲的家门,就是她的外公家。墨紫眼中寒气森森。

“小女子珍娘,见过各位夫人。”声音仍美。

“无知奴婢,今日宋地司空夫人在此,还不快快跪下行礼。”白氏冷哼。

那跪地之声重击墨紫耳膜。

单氏说道,“司空夫人,此婢才来王家不久,尚不懂规矩,敬请见谅。”

墨紫慢慢抬起头来,哪里有半分森寒气,笑得明艳照人,“大夫人哪里话,我自进入你府上,哪怕是一个普通小厮都看着特别贵气,一般贵族公子比那气势还差了几分。王氏不愧是后族。”

她这么说完,有些贵妇的神色不免难看。王氏的地位,她们都知道,但知道不代表服气。在座的,也有女儿为妃为嫔,而丈夫当大官,家族势力庞大的,与王氏表面好暗地较劲。见宋地第一夫人把王氏捧得这么高,心中不快。

单氏与墨紫目光相对,半晌才道,“司空夫人缪赞了。”奉皇后之意邀她来,她不但轻松对付了萧老夫人,也已经知道自己针对她的动作,并非空有虚名啊。

“珍娘,听你歌声犹如天上之音,与生俱来的天赋无人能比。我来得匆忙,除了献给皇上的礼物,也没带什么贵重东西。”一伸手,从发间拔了一根圆头簪,“这簪子虽不起眼,却很好用,送给你吧。”

这里都是识金断玉的行家,一看不得了。一根雕金象牙簪,簪头一朵由红宝石贴合而成的宝石花。样式简单,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不贵重。

尘娘心中觉得声音熟悉,却不敢抬头,直到小衣捧着盘子唤她,她才起身来接。看清小衣又看清墨紫,浑身一颤,眼睛瞪圆,托盘的双手无力垂下。

小衣稳稳接住,一本正经道,“干脆帮姐姐戴上。”说着,就将簪子插在尘娘云鬓之中。

她转头还问墨紫,“好看么?”

墨紫笑,“有些礼送出去是贬了值,有些礼送出去是升了价。珍娘是后者。这簪子本不值钱,戴在你头上,就是价值连城。大夫人,二夫人,你们说是不是?”想让她低头,还是她们先低声下气奉承两句吧。

白氏想,说不值,就是贬低了宋地,说值却抬高了一个贱婢,真是好不为难。于是,她看单氏。

单氏一直沉稳大方的神情终于出现裂隙,沉了沉脸色,不情不愿回道,“司空夫人说得是。”突然发现,在女人当中,可以得罪宋墨紫的,只有一个人。皇后。

墨紫心中却知道,表面上似乎是她占了上风,但尘娘莫名成了奴婢,确实打击不小。不是她心肠软,而是尘娘和三娘,无忧她们一样,当成亲姐妹的人,再者,王家这么做,可不是要看她的菩萨心肠。那就像两军阵前,敌人要宰你爹娘和兄弟姐妹,明知你未必投降,看得就是你的愤怒。

这种挑衅,是在嘲笑她的卑微出身,想要让她失态。她的确愤怒,却不是为了尘娘的境遇,而是因为王氏的恶心。王家的女人,比萧家还不如。甚至可以说,萧老太太跟她们一比,算得上可爱一老太,至少她没那么阴暗,想干嘛干嘛,想说啥说啥。

高手过招,其他贵妇们没看出来,只是纷纷打了赏。

“好了,再给司空夫人磕个头就下去吧。”单氏不说穿尘娘和墨紫的关系,因为王家女人从不在人前当坏女人。她要的,只是墨紫不好受。

“刚才作为王家的歌姬已经磕过了,这回作为我的好友,还请大夫人免了吧,不然弄得我姐妹俩尴尬。”以为她会碍于身份不认?墨紫起身,众目睽睽之下挽住尘娘的手。

白氏不若单氏淡定,大吃一惊。

单氏却懊恼,刚才在宋墨紫当众承认自己是萧家丫头的时候,就该料到她会这么做。

墨紫面带笑意,神态自若得对那些瞠目结舌的夫人说,“我与尘娘有很深的渊源。各位夫人都知道,望秋楼是萧三奶奶的地方。尘娘本是大家闺秀,父母早亡,哥哥败家,差点遭了陷害,这么巧让我碰见了,就收留下来。她有天赋,让教习师傅看中,我们苦求之后才愿帮望秋楼开张,后来性情相投,干脆和我们认了姐妹。我离开上都已久,两日前才到,还没来得及和姐妹们重聚,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不知好好一个自在人怎么就成了王家五公子的歌姬,实在惊讶之极。如今,世道不太好,骗买骗卖的事随处可见。若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那是一定要管的,更何况是自己的姐妹。当然,王家高门阀贵,五公子名满上都,应该不会犯糊涂事。我这会儿心里难受,也吃不下去东西,就想向尘娘问个一清二楚。”

白氏反被她这些话激了,忍不住尖声,“有什么好问的,卖身契上她自己画的押,我儿收着呢。司空夫人的意思,还是我们王家骗买了?”

局势反转。

墨紫摇头忙道,“我是以为尘娘有萧三奶奶的照顾,大富大贵不见得,许个殷实人家还是不难的。而且,这回我来,要是尘娘还没订亲,也有要把她接到宋地去的打算。难道凭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自己的姐妹还会委屈不成?这事多半是误会,先待我弄清楚。若两位夫人为难,我就直接去跟皇上说。”

以为她像她们一样要面子?以为她当不了泼妇悍妇?她们统统错了。出身低,当然能做出身低的事。

单氏端坐着,手心冒汗。第一,她失算了宋墨紫的光明磊落。第二,她失算了宋墨紫的强横程度。第三,她失算了宋墨紫的聪明脑瓜。这件事,如果真闹到皇帝那儿,如何收场?

“司空夫人莫急,其中缘故珍娘最清楚,只管问她就是。”有一样必须坚持。王家清白。

“我想找个清静地。”墨紫语气坚决。天下,就是强权有理。客客气气,没人搭理。

“阿鸢,带司空夫人去。”单氏吩咐。

“不必了,我去尘娘住的地方。”墨紫拉着人就走。

小衣横眼扫一圈,跟上。

第496章 荷塘涩色

王家偏北隅的一处屋子,是尘娘独住的。屋子有一半造在荷塘上,所以从屋后直接能下小船。隔开荷塘,对面就是王霆的居所,白墙乌瓦,屋檐叠叠,看上去很朴素。但在王家,越是朴素的表象,越是奢华的内里。

“这个王五,有奇怪的嗜好,把屋子造在荷塘上。”小衣撇撇嘴。

尘娘张张嘴,最终没说话。

墨紫手一摸眼一看,就知道这屋子是新建的。黄梨木的四围,紫檀沉香的梁,屋里的家具全用红木。墙上有画,落款无雨,是王霆的字。画上有诗,题者——林珍儿。

她眯起眼,“这算是金屋藏娇?”

尘娘咬住了唇,眉锁愁烟,“至少,他是个君子。”

“所以郎情妾意,比我想像得好。”你作画来我题诗,挺浪漫。

小衣柳叶眼倒竖,“你要给人当妾?”被裘三娘和墨紫影响,她已经认为当人小妾是不可思议的想法。

“别告诉我你一开始就是自愿卖进来的。”墨紫语气有些严厉,“望秋楼没有苛扣你,你有一笔不小的积蓄,又跟白荷无忧她们合份开铺子,即使不作葛秋,也衣食不愁。”

尘娘连连摇头,“自然不是。放着好好自在的日子不过,我为何要给人当奴婢?是我大哥。”

小衣火大,“怎么又是他?我一剑结果了算。”

“他赌性不改,欠了万两银子,不经我同意就将我卖给了青楼,还是终生死契。一开始,我不认,大哥所作所为也让我心寒,干脆一状将他告到上都府衙。但官府说,我父母早丧,长兄如父。据大周法例,可以卖我抵债,驳回我的状子。又说我目无尊长,状告自己的哥哥,将我贬为官妓。一切发生得太快,三娘无忧都不在上都,多亏霆公子听闻此事,出面周旋。捐了一大笔银子,才最终改判到王家为奴。”尘娘长叹一声,“生就是我的命,上辈子欠了我兄长。要用这辈子来还,如今只庆幸遇到的是好主子。”

“傻丫头。”墨紫皱紧眉,“完全被人陷害了,还感激庆幸。”

“陷害?”尘娘想都没往那儿想,只以为是兄长没出息。

“不是陷害,你哥会输那么银子;不是陷害,官府会贬你为官妓;不是陷害,偏巧三娘无忧都不在;不是陷害,王霆赶得那么巧救你从一个苦海到另一个苦海。我猜猜。你签的不但还是终身死契,而且绝对不能赎身。自赎或他人赎,都不可以。还有,这事发生在皇上决定和谈的旨意之后。”处处都是精心算计过的痕迹,尘娘是个香饵,钓她。运气好一点,还能钓元澄。

“墨紫。你猜得都对,不过——”尘娘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从她不肯嫁霍八开始就不懦弱,只是恶势力太强,超出她能抗争的范围,“霆公子不会是那个设下圈套的人。他其实很简单,喜欢游学教书,对考举当官没有半分兴趣。”

“我不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妄下定论。”就算不是王霆。也一定是王家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他年底要娶公主?”

尘娘知道墨紫的意思,刚才小衣直接就问了,“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是知己。我懂得分寸。也不敢奢望,但求公主嫁进来前,能这样,隔塘相望。”

感情,真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墨紫看着这个已经为情所困的女子,默默无言。她可以尽力去帮她争取自由,但她对她的爱情走向无能为力。

“他若喜欢你,就会把卖身契还给你。”小衣反倒是大胆直言的那一个。

“他就算还给我,我也不过从王家的奴婢变成了官婢,因为判书上写我永为奴籍。”一个让人对未来毫无希望的宣判。

“除非皇帝特赦。”墨紫读过一遍大周全法。如果尘娘是饵,她和元澄是鱼,王家人钓上来之后,想做什么呢?若只是为了打压嘲笑,未免太幼稚了吧。

赞进突然出现,“墨哥,不远处开了扇小门,走进来的两人十分鬼祟。”

墨紫看向尘娘。

尘娘奇怪,“霆公子喜欢往外跑,所以就特意开了道侧门,方便进出。这两日他都在家,应该不会有人用那道门才对。”

墨紫走到窗边,从缝里往外瞧,前面有片假山花园,只见一个中年大叔和一个青年小伙匆匆而过,走路的样子确实心虚,两三步就东张西望。两人之间没有交流。

“是录管事。”尘娘悄悄说。

“哪一个?”墨紫问。

“年纪大的那个,在大老爷身边管理杂事。另一个我没见过,可我也来了不久,多半是哪房的小厮,但肯定不是霆公子的人。不知他们如何进得这门,平日都上锁。”尘娘的话里信息含量不少。

墨紫观察到录管事手背上有一块青斑。

“不是府里的小厮。”赞进却否定掉,“他腿跨向外,衣上铺灰,骑马长途,而腰间鼓梗,分明藏有弯刀。墨哥,此人——”

“来自大求。”墨紫接话,“现在是秋天,他却只穿一件单衣,挽袖还冒汗,可见是耐寒的北方人。大求男子不梳髻,但喜欢从发根结多辫,自小如此。他虽梳髻,发根松而弯卷。只要仔细看,熟知大求人习性的人就能发现不同。而且,他进了这府,可能心情上也轻松了的缘故,大求豪放的特征十分明显。”

“大求人?”尘娘懂时事,“大求与大周关系僵化,说敌对都可以。为何大老爷的管事会带个大求人进来?莫非——”有些话不好说出来,因为会导致可怕的结果。

就在这时,墨紫想起王阳临死前对她说的话。他疏于管教,王家将要遭难,若能救十娘——她眼睛陡然睁圆。不会吧?难道另一个和大求勾结的是王鹤?可是,王家在大周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及,看这些低调的奢华,也不会缺钱。大求歧视汉人,王家就算投诚,将来也不会受到器重。为什么呢?

“墨哥,我跟去看看。”赞进提议。

“不,王家一定潜伏高手,你会被发现。”墨紫考虑周密。

“尘娘,你说想留到公主嫁进来之前?”她问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