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洗玉的声音像是在她耳边生了根,时时响起,更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胭脂泪。”莫寒支起身子,见乌云一点点将残月遮盖,一时间,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真是奇怪,她竟不再惧怕黑暗。

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她可以平静的闭上双眼,将自己藏进夜的黑幕中,沉睡,长眠。

莫寒摩挲着手中的圆形种子,想不到在这里它竟有如此美的名字——胭脂泪,是女子为了留住心上人用的吗?她几乎要笑出声。

很久以前,她住在中医院的宿舍大院里,听爷爷将各种草木。

曾吵着闹着要找鹤顶红,爷爷无奈,想了许久才告诉她那可能是红信石,与鹤并无关系。

之后就越发任性,缠着爷爷讲各种小说里的毒物,而掌心这个,她也是听过的。

番木鳖,就是马钱子,是马钱子的种子。

扁圆形或扁椭圆形,中毒症状是最初出现头痛、头晕、烦燥、呼吸增强、肌肉抽筋感,咽下困难,呼吸加重,瞳孔缩小、胸部胀闷、呼吸不畅,全身发紧,最后呼吸肌强直窒息而死。

容易解,只是他们慢慢地加量,似乎还掺了什么,用来加重药性。

祁洗玉,不怕死吗?袭远袭远,亲情于他,比纸更薄。

梦魇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夜幕像一块被切割的裹尸布。

雷声轰鸣,仿佛是天边野兽的嘶吼,惨烈而决绝。

骤然间雨水倾泻而下,不顾一切地敲打着寂静得可怕的皇宫。

这场雨,积蓄已久。

一声惊雷大响,仿佛就霹在耳边。

袭远扯过被子,将自己塞进去,狠狠堵住耳朵,六月天,竟瑟瑟发抖。

他想念一个怀抱,想念一种馨香,想念一声呼唤,想念一张温床。

他多么想,安安静静地睡去。

再没有梦中的魑魅魍魉,再没有鲜血淋淋的梦魇。

银色宝马越野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急行,她坐在后座,手中抱着香香软软的泰迪。

继母与父亲愉快地交谈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时插嘴,两三岁的孩子,童言无忌,车内回荡着他们一家人幸福的笑声。

她抬眼看看路旁新抽芽的小树,对着手中的泰迪悄悄做了个鬼脸。

耳边是汽车极速刹车时轮胎与地面尖锐的磨擦声,她坐在车后,没有系安全带,身体被甩到另一边。

眼前闪过他们惊恐的脸,还有眼角的一片猩红。

她听到“嘀嗒,嘀嗒,嘀嗒……”滴血的声音。

莫寒猛然惊醒,目光呆滞。

亵衣已被冷汗浸湿,她来回抚着胸口,令呼吸平缓。

窗外雷声轰隆,突然,一道蛇行闪电从天而降,照亮死一般沉寂的夜。

就着闪电的光,莫寒竟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杵在门外,惨白的脸,夜似的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门外的人似乎感受到了莫寒的恐惧,竟一股脑地冲了进来。

惊叫之声冲到喉头时就被人截住了,那人用手捂住她欲开的唇,体温冷得吓人。

他叫她,“阿九。”莫寒把留在她唇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你怎么来了?睡不着?怕黑了吧,弟弟。”

袭远也不答话,直接掀开被子窝在床上。

莫寒被他连贯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袭远屁股上,“你起来,回屋睡去,别来闹我,都多大人了啊。”

袭远藏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阿九,我知道你怕打雷,我特意来陪你的,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嘛。”莫寒气极,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只虚弱地说:“男女授受不清,太子爷,咱们得避嫌。”

袭远突然坐起身,踢开被子吼道:“你都打我屁股了,还说男女授受不清做什么?”

“我哪有?明明是隔着被子打的,那不算。”莫寒眉毛挑得老高,怒视这个比自己更加胡搅蛮缠的人。

“就算。”“不算。”………………“反正我死也不跟你睡一张床,死也不要。”…………………………袭远拍拍床上软趴趴的大枕头,调整睡姿。

“阿九,你的枕头好奇怪,不过还蛮舒服的,改天给我也做一个?”“哼!”“阿九,快到七夕了,你给我做个荷包吧。

要亲手做,不许让弥月她们随意糊弄了。”

“哼!”“阿九,我的生辰要到了,你要准备准备,不如你给我做件衣服吧,嗯……好像不太实际,那就做双鞋?”“…………”感觉被人盯着,像砧板上的肉。

莫寒艰难地抬起眼皮,恰好对上一对漆黑乌亮的眼眸——同阿九相似的眼眸。

莫寒以指尖描摹他眼睛的轮廓,袭远闭上眼,任她用指腹轻触他眼睑。

她身上有一种味道,令人安心的馨香。

“袭远,你睡了吗?”莫寒把头往里挪了挪,早知道应该做个大大的双人枕,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翻来覆去地睡。

“嗯,我睡了。”袭远咕哝一声,却蓦地睁开眼。

“臭小子。”莫寒伸手拂过袭远脸颊上的乱发,将其挂在耳后。

“袭远,为什么呢?他死了,你不会难过吗?”袭远将头向她靠近些,深吸一口气,玩着她垂在胸前的发丝,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阿九,我做梦了。”“嗯。”“梦见安姐姐,她在桃树下咯咯直笑,夸我懂事,又说我聪明。

又看见庆喜姑姑,她做了我爱吃的四喜丸子,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招呼我趁热吃,把身子长壮实。

还有小乐,她正快活得唱着小曲,对了,雪球在地上蹭来噌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袭远的声音越来越小,莫寒以为他睡着了,想将身子挪远些,却被袭远箍住腰,动弹不得。

“眼前全是血,红红的一大片。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是我杀的,亲手杀的…………他说帝王不能有所好,他说我不动手,他就一点一点地把他们通通折磨死。

我听见安姐姐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好多好多男人,他们撕扯她的衣服,骑在她身上…………安姐姐那么漂亮……她求我,求我杀了她……”莫寒圈住他颤抖的身躯,抚着他的背脊。

“他说他没有的,我也不能有。

他说只有毁掉我心爱的东西,才能接受他的赐予…………母后说,只有杀了他,才能保护身边的人,他死了,我们安全……”“阿九,我们是母后耻辱的烙印。

她恨他,更恨我们。”窗外雨势渐小,只有雨点落地时“叭嗒叭嗒”的声音。

“说完了?”莫寒将圈住他的手抽出,甩甩手道,“睡觉吧。

别去管那个嗜血的变态。”

“你都不安慰我的吗?”又开始耍小孩子脾气。

莫寒打着呵欠说:“明天再安慰吧,咦,好像雨停了。”“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

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

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

但我知道他不会听,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走过又怎会甘心?”脑中回响着欧阳锋的这段独白,仿佛专写给袭远,一字字,完好无缺的镶在袭远的人生上。

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一如她选择惫懒一生,而袭远,选择一条狭窄的巷道。

这世上,谁才是目光如炬?“阿九,你方才做梦了吗?”莫寒闭着眼睛,懒懒地开口:“嗯,你怎么不叫姐姐了啊?我梦见我死了,然后就没了。”

“就爱叫你阿九。

阿九,给我唱个小曲吧。”“哦。”莫寒本不想搭理他,但身体比思想快一步,“回家吧 声音沙哑 。

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所以呀 ,别让牵挂。

变成一种孤单害怕,雨在下 ,家乡竹篱笆 。

南下的风轻轻刮 。

告别了繁华 ,将行李卸下 ,我们回家……”“就没了?”“嗯,没了,大概就这些吧,记不太清了。”莫寒翻个身,不胜其烦。

但袭远的好奇心是无止尽的。

“这曲子叫什么名?”“好像叫《家》吧,好弟弟,乖了啊,睡觉。”莫寒拍拍他的脸,祈求他快些闭眼。

袭远怒道:“不许叫我弟弟。

阿九,再唱首别的吧。”“哎呀,我说你有完没完啊,睡觉,不睡觉就TM滚蛋。”黑夜包裹着寂寞,风吹散了孤独,大雨倾盆润泽了干涩的七月。

唯有相互依偎,才能逃过血红的魔咒。

算不算,相濡以沫……“或许,真是上天赐我的蛊……”她睡得如此沉静,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甜腻撩过他耳廓。

空气中氤氲着暧昧的气息,朵朵红云羞涩地侵染着脸庞,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渴望,渴望永久的占有,渴望与近在咫尺的睡颜夜夜相对。

她微微开启的唇瓣,是五月天里新摘的樱桃,鲜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蜻蜓点水般地拂过,脸颊浮现满足的微笑。

梦中人呢喃一声,沉沉睡去。

“你注定是专为我设的蛊。”夏雨,狠狠地来,痛快地去,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不留,既然要走,便什么也不要留下。

明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吧……

深秋

已是深秋,冷涩的秋风卷走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花瓣。

干涩的空气中透出菊花苦痛的挣扎,“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只是此时此刻,连菊花都已枯萎颓败,余下墨绿色的花萼,孤单的支撑起御花园的最后一缕鲜活气息。

满目萧索,湛蓝的苍穹中偶有南归的大雁飞过,发出一声声哀鸣。

抬头,是万里无云的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垂目,是枯黄的落叶,仿佛是宫中女子枯败了的人生,一点点一滴滴地等待,等待生命的终结。

谁来许她们一个终结,无需等待,无需看年华一寸寸短,一寸寸成灰。

她的生命,是否如同脚底穿梭在落叶间的蝼蚁一般。

卑微如尘。

莫寒漫无目的地走在彼时繁华竞逐,此刻荒凉凋敝的园中。

脑海中一幕幕翻腾起她残破的脸,湿湿黏黏如海藻般的头发,已被泡的惨白的唇……那双眼睛,在肿胀的眼皮下,似乎还在死死的扣住她,要将她一齐拖下阴冷的废井。

她想她是疯了,当弥月在背后缓缓吐出实情时,她以为她早已适应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空。

那夜无云,无雨,只一轮缺月,洒下失落的光辉。

鬼使神差,她竟走到弥月口中那废弃的井边,她向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夜风送来女子的悲泣。

她本给了银两打发秋思出宫去。

可小太监五德挽起袖子费力地从井底拉出的,又是谁呢?只有她一人瞳孔收缩,想尽力地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五德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还是扔回去好了,横竖这口井也没人敢用,也不知有多少人用来填井了……弥月低垂着眼睑,平静地劝她回去,夜里风大,伤身……仿佛是她太过矫情。

“噗通——”是年轻少女的身子坠进嗜血的魔障。

荣妃没有救她,沈乔生亦没有。

秋思就这样被她拼死效忠的人抛弃,只是袭远的一句话,她便成了井底无法解脱的冤魂。

如果没有她的怀疑,没有弥月的跟踪,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秋思依旧是玉华殿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即使让她听去了什么,知晓了什么,又如何呢?

莫寒无言,俯身拾起一片枯黄的落叶,视线直直地落在叶脉上,若老僧入定般怔忡不语。

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莫寒茫然地抬头,见小亭里一人正执笔泼墨,宝蓝色的宽大衣袍掩饰不了他消瘦的身体。

不经意间对上一双沉寂的眼,莫寒了然地回笑,提裙匆匆走到亭中。

“大哥,今日怎么出来了?身子好些了么?”莫寒走近了方看清楚,袭深所绘的正式刚才在园中发呆的自己。

袭深笔下的人儿,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似她前一刻的沉郁愁闷。

“嗯,休息大半年了,见今日秋高气爽,便想出来走走,不料得了这般美的景致,这还要多谢阿九了。”袭深勾出画中人被秋风撩起的裙角,再远远地看上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莫寒侧着身子贴近石案,品味许久方开口道:“何必谢我,这画中人分明不是我。

眉眼是像的,但方才我胸中郁结,应是眉头深锁,双目无光,而大哥所画之人眼角含笑,面若桃瓣,倒是我期期艾艾的模样更贴合这秋日的萧索。”袭深细心地理了理她鬓边碎发,唇角勾起浅浅的笑容。

柔声说:“有些景致是刻在心里的,无需照物而作,大哥还是喜欢看阿九开心的样子。

你看这满园秋色都因你的笑容而熠熠生辉。

何苦将心思纠结在愁苦之中。”咳嗽一声,缓口气又道:“眼见这林寒洞肃,橙黄桔绿,天地一片金黄,更不觉又是一番美景。”莫寒顺着他的视野望去,透过高高的红宫墙,仿佛看到汴梁城的车水马龙,院里六月雪与茉莉同开时雪一般的景致,还有冒着热气的水晶蹄膀、泛着油光的糖醋排骨,以及白花花的银子…………

“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

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

有些事,在这里,便如庭前的花开花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到了这里,你必须认命,因为你是人……咳咳……”他咳得弓起了背,胸腹剧烈地起伏,本是苍白的脸颊此刻被逼得染上一抹病态的红。

莫寒上前轻抚他背脊,为他顺气。

“大哥怎么也没带个人在身边,一会我去叫太医好了……”袭深稍稍平复,艰难地开口道:“本就是这样多病的身子,只是多开几位药的事,也只是平白糟践了药材……”莫寒取过被丢弃在角落的紫貂皮斗篷,踮着脚为袭深披上,又细细系好了带子,拍拍被揉皱的绸缎面子,又将斗篷往里拢了拢,才颇为得意地仰头,朝他嫣然一笑。

恰好迎上袭深探究的眼神,忙挪开眼,佯装生气道:“依我看哪,大哥虽年近弱冠,这心性却是半大的孩子,这会子还跟太医们怄气,八成是埋怨开的药太苦了吧!深秋里,站这吹了大半天的风,竟连斗篷都甩了,装着画画,多半是要把罪责都推到我这个做妹妹的头上,好个聪明绝顶足智多谋的哥哥哪!”袭深舒眉,涩涩地说:“原想腰挂吴钩,平边关干戈,谁料这天生的病弱体质,莫说大散关,就是这宫门也难跨出几回。

大丈夫志在四方……”“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曹孟德不是说过‘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么,意思就是万里之远可以等同于咫尺之间,讲深一点呢,就是待在家里跟出门在外没什么太大分别的,再说了,在外头奔波劳累,栉风沐雨的,哪比得了宫里吃香喝辣,还附赠我这么个蕙质兰心的好妹妹。”

袭深莞尔而笑,“这话在理,原是为兄鲁钝。

今日听阿九一番话,便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啊……”“行了,大哥,你可别来揶揄小妹我。

我这拙嘴笨舌的,可抵不过你之乎者也的糊弄……”

“微臣沈乔生/沈乔逸见过大皇子,长公主。”莫寒向亭外俯身行礼的人望去,入目的依旧是苏州白缎,翩翩的丰姿。

几人相互客道几句,但见袭深咳嗽得狠了,便打发了人送他回宫,临走袭深道画尚缺字,邀莫寒提诗,沈乔生也在一旁凑趣,她推脱不掉,只含糊应了,嘱咐袭深注意身体,过几日去看他。

袭深走后,沈乔逸也被沈乔生打发到吏部去寻折子。

一时间厅内只剩下莫寒与沈乔生二人相对无言。

沈乔生望着铺陈在石案上的画出神,忽然叹道:“阿九已快到及笈之年了……”他拿起笔搁上的湖笔,舔墨,送到莫寒手边,温和地笑道:“公主不为此画填诗吗?”一双眸子柔柔地睨着她,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淌出水来。

莫寒并不接笔,直直地与他对视,他永远和煦的面庞在此刻看来竟成莫大的讽刺,莫寒冲动得想上前将那张封得严严实实的面具撕个粉碎,看看里头是否藏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

她愤然地咬着下唇,仿佛那是杀父弑母的仇人,要咬碎了活活吞下肚去。

沈乔生见她满脸愤怒,不自禁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