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州城内资历最老的大夫,正仔细地在女子光裸的背脊上敷药,他的额角渗出一层微薄的汗,仅仅只是因为一旁男子如猎豹般的眼神。

“听说汉家女子,被人看了身子,就要嫁于那人为妻,不如就将你许配给吴大夫,如何?”声冷刺骨。

吴大夫甫一听此话,就停下手中动作,跪倒在地,祈求道:“大人莫是如此,老夫乃花甲之年,这般不是糟蹋了姑娘吗?”“哼,汉人卑劣,不就是用来糟蹋的?”先天蒙古症的青头蛙,阴阳失调的黑猩猩。

她在心中暗骂,却在脸上堆出此生最娇最嗲的表情,缓缓抬头道:“公子……难道公子一定要这样对本宫吗?本宫的心,公子为何如此视而不见呢?本宫…………啊…………为何我的命如此之苦啊?哇…………”不必说,她再一次上演女配的戏码,不知道身份暂时不明的女配会不会指控她抢戏。

男人厌恶地看了床上缓缓穿衣的女子一眼,余下一声冷哼,甩袖出门。

她将药包塞进罗袜,接着极为不雅地抓抓背。

“戌时,远。”那老大夫怎么在背上写个字也这么痒痒?这一包应该是蒙汗药吧,该怎么下呢?直接放?没机会。

藏在手指甲里?那么大一块,只有傻瓜看不见。

那么……她想到了一个异常俗气的办法来配合她现在的形象。

奉州,醉仙楼。

“公子,好不容易到个像样的酒楼里,你怎么不和本……不和奴家坐一块吃呢?真是伤人心哪!”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十余人都着汉装,且将掳来的女人打扮成男子,谁料那没脑子的女人真是半刻也不消停,若任她如此闹下去,难保不惹人留心。

唉,都是他这张绝世无双的脸惹的祸啊。

他无奈地起身,坐到那满脸迷恋的女人旁边。

“公子,奴家真是很庆幸能与上公子这样的……这样的良人呢!这杯酒奴家既要敬老天爷,感谢他的苦心安排,也要敬公子,多谢公子连日来对奴家的照拂。”语毕,张开涂满胭脂的血盆大口,稍稍饮一口。

又无限娇羞地望着他。

哼,真是傻得可怜,被人掳劫而来,却还深感庆幸。

真该庆幸我大金国没有如此痴傻无知的公主。

他抬眼冷冷看她,却遇上她依旧矫揉造作的眼神,那不要脸的女人竟将自己喝过的酒杯递到他眼前,旁若无人地说:“公子也敬老天爷一杯吧。”说话间又已将沾着胭脂的杯口凑到他嘴边。

“公子不愿喝吗?难道公子一定要将奴家的心撕成一片一片的才甘心?”她一跺脚,娇嗔着,表情越来越委屈,下一刻就呼啦啦惊天动地地哭泣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被人抓了不算…………”他紧张地捂住她的嘴,一连几日的相处,他早已知晓这疯女人嚎哭的本士。

若不是她对他死缠烂打,又鬼哭狼嚎地要下馆子吃饭,且他又允诺绝不伤她,他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我喝。”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回视别桌随从,皆是怜悯地望着他。

“那奴家伺候公子饮酒。”她兴奋地蹦到他身侧,不顾他瞪得比牛还大的眼睛,举着杯子往他嘴里灌酒。

他看着唇下的胭脂印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发誓,终有一日要用最狠毒的刑罚将眼前笑得可恶的女人折磨至死,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十六计【敌战计】第十计。

笑里藏刀,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

备而后动,勿使有变。

刚中柔外也。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

莫寒望着窗外鎏金的天际,抿一口杯中香醇的六月雪,庆幸他们是不擅茶道的外族人,并不知这难寻的六月雪在这样的边境小城出现,是多么的突兀。

六月雪淡雅的清香萦绕齿间,她仰面迎上冬日暖阳,心蓦地柔软,不禁勾唇一笑,展露出难得的妩媚与娇柔。

他睨着她若昙花一现的醉人笑靥,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为自己刹那的失神而懊恼,思肘着这疯女人会不会又要发病了。

【戌时】黄昏,又名日夕、日暮、日晚等: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将黑未黑。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故称黄昏。

他提刀欲行,却发现酒楼内已只剩下寥寥数人。

身旁随从也纷纷起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他扯住莫寒手臂,将她置于中心,慢慢退出大堂。

只在刹那间,楼顶横梁上蹿出近十个黑衣人,他们手持飞钩,干净利落地钩住女真人人脚腕猛地往后一拖,但女真男人身强力壮,虎背熊腰,并非这般容易对付。

但见那黑衣人袖中飞出多道亮光,闷哼声随之而来,数十只蒺藜如漫天花语飞洒而下,虽不能说百发百中,但已有五六个女真人中镖,听那人大吼一声,“好卑鄙的汉人,竟在镖上使毒!看老子捏碎你这杂碎!”边骂边冲了上去,与黑衣人缠斗。

她冷漠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身边除那俊美男人外,再无他人。

“主公带人先行,我等灭了这些喽啰,随后便到。”他默然点头,抽刀欲拖着莫寒向外走。

陡然一阵眩晕袭来,他差点儿倒下,慌忙撑住桌子,勉强站立。

到底是何人下毒?每日饮食都由多默亲自检查,并无任何问题。

除非……他抬头猎鹰捕食般用眼神攫住她的脸“是你?”“没错,是我。”她答得爽快,敏捷地夺过他手中佩刀,“怎么?想杀我?你没机会了。”

莫寒眼角瞟过打得没完没了的人群,举起桌上的青釉圆口小碗,猛然向下砸去,那碗“砰”地一声裂成数块锋利如刀的碎片。

她拾起其中最尖最利的一块,直抵他脖颈上最粗的血管。

“如果不想你们的主子血溅当场,就给我统统住手。”此时此刻,她声线平稳而深沉,丝毫不像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少女,冷静得可怕。

“继续杀,你们若束手就擒,我亦难逃厄运,我女真族男子有哪一个怕死的,你以为…………”她淡淡地笑着,手中利刃已陷入肌理,潺潺而下的血蜿蜒在白嫩的手背上。

“无所谓,反正你也是输。

“她指指门外接踵而来的数十个黑衣死士,勾起左边唇角,投给他一个狡黠妩媚的笑。

“你是要等他们进来把你的手下一个个杀死呢?还是令他们放下刀,我,澹台莫寒在此向你保证,放过你的手下。

我说的话,作数。”短时间的沉默,他终于妥协。

———三十六计【攻占计】第十八计。

擒贼擒王,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莫寒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胸间强烈的窒息感,避开地上的残尸,看向那一头冲进来的英俊少年。

“都是丘戈拦着,不然我早进来了。

怎么样?阿九,没受伤吧。”他语速极快,直待说完后,才微微喘气。

“我没事。”她还他一个抚慰的笑,放下持着碎片的手,跌入少年怀中。

袭远急忙接住她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扯过厚厚的貂裘把她裹紧,“前脚还说没事,后脚便是这幅模样,你叫人怎么能放心。”原来已与她一般高了啊,她如痴如醉地看着咫尺间英姿勃发的少年,忽然欣慰地笑了,“我的袭远,怎么生得如此好看,且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呢。”“你干嘛说这个,我本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袭远耳根通红,眼底含笑。

是,是你的袭远,永远都是你的袭远。

不自觉地,他将圈住她身子的手紧了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真实的存在。

“你答应我的事呢?”对面的男人忍不住开口质问。

“袭远,我答应过他,放过他的随从。”她垂下眼睑,黯然道,“我讨厌看到血。”

袭远无声叹息,吩咐将活着的人放了,死了的就地掩埋。

“谢谢你。”箍在她腰上的手又是一紧,袭远咬牙道:“不许说谢字。”“嗯,好,以后都不说,咱们,都不说谢。”她静静地说,仿佛说给袭远,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猛然想起什么,莫寒回头,冷冷地看着靠在桌上虚弱无力的男人。

“你必须留下。”不等男人开口反驳,她就得意地说道:“这个教训是告诉你,永远不要小看女人。”特别是穿来的女人。

(因为她们有强硬的后台——作者的支持)他看着她,由笑若朝阳转为冷若冰霜。

懊恼自己为何会希望有一天她能笑若朝阳地对他。

用仅存的力气甩甩头,借此甩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很好,他笑,终有一日他要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三十六计【并战计】第二十八计。

上屋抽梯,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

遇毒,位不当也。

纷飞

莫寒穿着单衣,慵懒地俯卧在床榻,半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模样。

留着八字胡的老太医隔着一层薄薄的锦缎在她腰背上来回按摩,鼻尖已微微沁出薄汗。

“找人在你原来的宫里挖个地下室,筑成牢房,嗯……再给他灌下两三斤蒙汗药我看就差不多了,唔……胡太医,这疼,您轻点儿啊。”那声音慵慵懒懒,酥酥麻麻。

胡太医抬起袖子擦去鼻尖的汗水,平稳心境道:“是微臣疏忽了,如此力道可好?”

“唔……”她缓缓睁开眼,扭头看着紧张的太医安抚地笑笑,转而对孤坐在一旁深深皱眉的袭远道:“真是没想到你们效率那么高,两天就把我拎回来了,真是…………厉害啊!”

“怎么?你还没玩够?你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啊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啦,真的,真的,你别不信我啊。”看着袭远越靠越拢的眉头,忙不迭地解释。

“胡太医。”袭远终是耐不住了,猛地起身道,“你将这按摩的手法全数告诉本太子,你年事已高,不宜劳苦。”胡太医被袭远冷冷说出的一番慰问的话吓得一个激灵,忙点头称是。

语速极快地讲授了要领,便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袭远了。

退出玉华殿外,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终于避免了在太子殿下杀人般的眼光下被生吞活剥的命运,真是老天垂怜佛祖保佑啊。

唉,这年头,谁都不好混哪。

“我来试试手。”袭远眉间的乌云倏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兴奋。

他侧身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纤细的腰肢上,她微凉的体温透过白色缎面中衣传达他掌心,带来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他的神情却蓦地紧张起来。

莫寒将头偏到一侧,只当他是小孩子贪玩,只叮嘱下手轻点,并不多做理会。

“沈乔生怎么样了?他那天伤得挺重的。”“还好,没死。”袭远的手轻轻抚过背脊的左侧,想到上药时所看到的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瘀伤,没来由地对沈乔生恨得牙痒痒。

她感受着背上略带生涩的手法和轻得不能再轻的力度,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巧克力香甜的笑容。

“你打算怎么办?”“你觉得呢?”袭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扯过被子笨手笨脚地盖在莫寒身上。

“抓好手上的证据,暂时别动魏王。”“阿九,你……”“行了,先听我说。”莫寒抓住袭远搁在床沿上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你现在还需要他的支持,虽说他选择了袭深但他并没有明目张胆地跟你作对,这就证明他对你有所忌惮。

皇后那边,还隐藏了在军中的势力,且沈乔生并未真正表态,所以,不可不防。

宗室的力量极大,虽然历代君主都宁信外戚不信宗室,但现下,外戚已成强敌,你别无选择。

再而,此事一出,你亲自将我寻回,魏王必定知晓其罪行已然曝光,里通外敌、绑架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证据在你手里,到时,他想不听话也不行。

况且,他只有紫玉这么一个女儿,事到如今,他必定是不敢反对你们的事了。”

莫寒没了力气,把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是悲凉?是无奈?还是心机深沉、踌躇满志?没人知道。

只是这一席话已经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了很久,她不能等袭远开口说,这番话,注定只能从她的嘴里说出。

如此,袭远才能毫无负担地去做吧。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露出沉静的侧脸。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双令人沉醉的眸子,只是叹息,无声地叹息。

你我都做不到,也许这世上谁都做不到——随心所欲。

“就如你所说吧。”他以指腹拂过她干涩的眼角,仿佛要将看不见的泪珠拭去。

“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想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一个从高处甩到地上,摔短他们的第三条腿,再关个七七四十九天,用尽满清十大酷刑啊!”莫寒忽然抢了先,撇撇嘴说,“可谁让咱是淑女呢!淑女要有淑女的风范嘛,最多你以后再帮我找他们算账喽!要文明点,记得一定要文明点啊!就摔断了第三条腿扔到皇宫里当太监得了,别太狠……”兴许,每一次创伤,都是一次成熟。

她不去看他带着愧疚的眼,将自己藏进被子里,发出嗡嗡的响声。

“以前我总觉得,躲在乌龟壳里就万事大吉,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我只是想保护好我自己,也保护好你,袭远。”也不知道隔着一层被子的他听清楚了没有。

只有干冷的风捕捉到眼角一滴湿润的气息。

摇摆不定的烛火将少女白皙无瑕的面庞映得忽明忽灭,地下室沉闷的空气里飘浮着诡异的美。

她斜坐在宽大的靠椅里,双腿交叠,专注地看着手中轻轻晃荡的薄胎瓷酒杯,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乍一看,如此画面确实是赏心悦目,但如果这样的景象已持续一个时辰有余,不知是否会有人如眼前男子一般心烦气躁。

“你到底要如何,既已被你抓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其实也没什么。”她撇撇嘴,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只是心情不好,想折磨人罢了。”

“你……”“你,你,你什么你啊!怎么风流倜傥喜欢逃婚的金国六王爷到了我这竟成结巴了?”她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男人只是冷笑一声,“你倒是查得清楚。”“那当然了,我可不想重蹈王爷的覆辙。”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紧紧攥起的拳头和压抑的表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快乐——原来有些快乐必定是建立再别人的痛苦之上。

他站在夕阳里,将死的太阳把金色的遗言留在他肩上。

莫寒就这样看着他,将腰椎上的伤痛狠狠地丢弃,她第一次,有了心疼一个人的感觉,她想迎上去搂住他瘦削的肩膀,告诉他,“以后,不再一个人扛。”可是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只是低头看着已自己绞得发白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我知道,我明白的……”时而低婉,时而幽怨,从始至终的是语句中浓的化不开的悲哀与无奈。

她应该明白,那样的情况,那样的选择是最理智最应该的;她也一直理解,理解他转身奔逃的无可奈何。

可是为什么,被遗弃的悲伤像北冰洋冰冷彻骨的浪潮般,在心底此起彼伏,久久不能释怀。

直到斜阳入土,夜色将皇宫筑成华美的坟墓,不知名的鸟儿唱起欢快的葬歌,太监尖利的嗓子里冒出文辞华丽的祭文。

她才意识到,原来,早已看不见所有。

她踮起脚尖,忽略那双饱含歉疚与痛苦的眼眸。

“表哥,吻我吧。”她将自己温软的嘴唇覆上他干涩的唇瓣,宫墙内上好的唇油润泽了已干枯的皮屑,她一点一点,尝到他舌尖微微发苦的凄凉,一点一点将彼此渗透。

她将头仰高,以此抑制将落未落的泪珠。

也因此,他们切合得更紧密。

他像是溺水的人,捧住她后脑,狠狠攫住她已红肿的双唇,仿佛再她的唇齿间寻找延续生命的氧气。

莫寒轻抚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忍着疼痛,示意他放松些。

但他没有片刻的停顿,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探寻,带着长久的渴望与苦痛的绝望。

“走吧,再晚宫里就要下钥了。

走吧,我也回去了。”没有走到一半,彼此回头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只有黑夜再两人的背影之间将距离慢慢拉长。

她舔舔嘴角,庆幸自己良好的忍耐力,沈乔生无法向她一样在唇角尝到对方苦涩的泪。

如果可以将记忆抹去,是不是,会幸福。

莫寒灌下一大杯苦酒,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个烙在记忆里的名字,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四肢无力,瞳孔喷火的男人身上。

“小白脸,听说你皇考挺喜欢你的,怎么又把皇位传给你哥了?”“你叫我什么?”“小白脸啊!怎么?你不喜欢啊,那叫小白也可以啊,本宫今天开始讨厌白色,所以你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个白字,用以表示你是本宫极度讨厌的人。”“你个疯子,到底要如何?”“都说了我无聊嘛!其实小白,你除了这张充满野性的脸和性感的身材以外,真的没什么可取之处了!我就弄不明白,你们金国皇室的小郡主怎么会喜欢上你的,你看,你要是老老实似乎的待在家里娶媳妇,不去接这麻烦的交易,也不至于现在让我欺负了吧!”“哼,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长得想长白山上青面獠牙的野猪,身材就像圆滚滚的熊瞎子,今天你多半是乱献殷情被男人拒绝了吧。”“对,没错,我是被男人甩了。

听到这个你很开心吧。

小白。”他猛地抬头不置信地看着她,虽然不懂“甩”这个字的具体含义,但大概意思他还是懂得,又见她满脸笑意,没有丝毫伤心的模样,但言语中却溢满了苦涩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