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当空。

晚风吹乱了青丝,纷纷扰扰,如凡尘琐事,纠结缠绕,无人情愿放手。

四月,每一次呼吸都是轻柔,风中有淡淡花香,清新,恬静。

她伸出手,仿佛能接下缤纷落英。

黑色的人影闪过,那人身手极好,落地无声,却是稳稳当当。

多久未曾见过了,约莫半年光景,而眼前似乎,已是另一个人了。

她真心相待,敬他如兄长,却得如此回报。

但,何必计较,人人都有隐秘,谁又能救得了谁。

她笑,依旧是欣喜,“念七,好久不见。”

“姑娘。”

深夜亦有鸟鸣,绵长哀戚,扰了片刻安宁。

“哈丹巴特尔呢?”

“皇上遣他回蒙古,用心经营,大战之时,策动蒙古反金,以成两面夹击之势。”

拾起飘落在窗台的粉色落花在鼻尖轻嗅,以为会使香气四溢,但实际却无半点特别。“我以为,念七是江湖人。”

月落无声。

念七的身影越发黯淡,随着走失的月色渐渐消融在夜幕中。

“江湖人只是表面潇洒罢了。”

花瓣散落在掌心,似有斑斑血迹,再美丽也是徒然,唯有坚强才能不被人轻而易举地捏碎在手心。

“念七,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没有告诉皇上的?”

她唇角轻勾,妖娆若昙花,只在夜里绽放。

“不该说的,全然不说。”

“可我不信。”蜷曲的花瓣撒落一地,她笑,如豆蔻年华的少女,无半点心机,“言崇的事,他不可能不问。”

“皆如实以报。”

“那么……皇上让你对付他了么?”

“不曾,圣上说自有姑娘出手。”

她忽然转身进屋,不多时便捧着一碟点心回到窗台,葱管般的手指捏一块碧色荷香酥递于他眼前,娇笑道:“不尝尝么?特意为你备下的。”

“不敢劳姑娘动手。”

她不怒反笑,将荷香酥放到唇边,轻咬一口,品过方说:“清淡,酥软,唇齿留香。你为何不爱?”

“甜点,自是姑娘最爱。”

她不说话,一口一口,细细将手中荷香酥吃完,又回屋子将碟子放好。

念七将长剑转到另一只手中,不知不觉,竟是一手的汗,险些连剑都握不牢。

“你既不伸手来取,那不要怪我独占,是我的,便是我的,任何人都休想坐收渔翁之利。念七,你明白么?”

乌云散去,月光流泻在她象牙色的肌肤上,晕出冷冷清辉。这样的女子似水,柔和却坚韧无比。

“此非念七能够做主。”

“无妨。”她从案几上抽出一封信,确切的说,只是一张纸而已,递给念七,“尽快交给你主子。”

“何秋霜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七收好信,想了想方答道:“本是户部左侍郎卢良瑞于皇上春行时献上,乃苏州富户何至幺女,但圣上只言‘甚好’二字便转送燕京。”

“那卢良瑞是谁?官罢了么?”那么,原先并不是要送来此处的喽?她神色一紧,总算抓住了些许重要的东西。

“姑娘聪慧。卢良瑞乃魏王女婿,前月因贪污钱粮罢免流放。”

以袭远的脾气,不杀他已是万幸。

他果真是容不得自己有任何话柄留人。

姐弟乱伦,确是震撼。

“能找到陆非然么?”

“此人行踪不定,怕是……但澄江阁在各处都有暗探,可从此处着手。”

“不必了,你寻了澄江阁的人,央他们去查查何秋霜此人,说是陆非然故交,姓莫。”黎明前夕总是最冷,不由得拢了拢衣袍,却仍无丝毫睡意,“念七,你何必拒绝,那荷香酥只是荷香酥而已,没添别的东西,我可不是……”她看向他,目光渐渐犀利,“我可不是那般毒辣的人。”

“再说,我若要取你性命又何需下毒。千里之外,自有反间计可用。”

“念七谨守本分。”他飞踏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只余她一人,对着忽明忽灭的烛火,独候天明。

身后有人将厚实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莫寒未曾回首,只是把手搭在那正在为她系带子的手上,轻拍几下,低声说:“辛苦你了。”

弥月绕到她身前将最后一根细带扎好,“主子这是怎么了?跟不认识奴婢似的,竟这般客气。”

“弥月,我抛下你一人出走,你可曾怨过我?”

“只顾着担心您的安慰,哪还有闲情去怨恨。”弥月蹲在莫寒面前,仰头细细看她,不禁心疼道,“主子可是受了苦?又清减许多,明日奴婢吩咐厨房,得好好补补身子。”

“弥月。”她抓住弥月的手,真挚而恳切地说,“我发誓,再不会丢下你。”

“主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伺候不好您,是奴婢的错……”弥月已然哽咽,抹了抹眼角,还莫寒感激一笑。

“弥月,多谢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事发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浅浅日光穿过大敞的窗户投射在略微泛黄的纸张上,随时光流转渐渐西移,似乎一天天一年年都是如此飘过,水般纯净。

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再翻过新的一页。

“孙子曰: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

外院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她不禁皱眉,再翻过一页,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看书。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

吵闹声越发大了,夹杂着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和求饶声,莫寒耐不住,“啪“地一声合上书,头也不回地唤道:“弥月,去看看出什么是了?吵吵闹闹的真不让人安生。”

她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不由得回头,提高了音量,“弥月——弥月————”

在房中寻了一圈也未见弥月的身影,她有些担心,方才只叫弥月去厨房取一碗莲子羹,如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仍旧未归,莫不是……

前方一声闷响,门被猛地撞开,西润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在莫寒跟前,擦着眼泪说道:“求主子救救弥月姐姐吧!主子若再不去,弥月姐姐就要被王爷给活活打死了!”

莫寒不禁一怔,随即扶起西润,抬脚便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西润跟在后头,顿时觉得安心许多,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奴婢也不太清楚,今儿弥月姐姐说去取莲子羹,多时未归,奴婢怕主子找,就想去厨房瞧瞧,哪知刚到厨房门口就见弥月姐姐被府里的侍卫驾着往外拖,王爷问到底是谁主使弥月姐姐给主子下毒的,弥月不说,王爷便吩咐侍卫往死里打,主子,弥月姐姐绝不会害您的呀……”

“下毒?”她停了脚步,蹙眉看着西润,“你说下毒?”

西润被盯得心悸,呐呐点头。

前院里,丫鬟仆人依次站着,皆是瑟瑟发抖。

新来的美人靠在廊柱后头,帕子遮着眼,不忍去看。

板子一下接一下重重落在娇弱的身躯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趴在长凳上的女子满头大汗,泪水糊了一脸,下唇已然被咬破,猩红的血恣意在苍白的唇上,越发显得刺目。

完颜煦铁青着脸负手立于廊下,冷眼瞧着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拳头一点点收拢,渐渐发白的指节隐隐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

他抬手,示意行刑之人暂停,缓缓走出檐下阴影,西沉的日光照不亮他眉间阴霾,他微微俯下身子,以前所未有的平和态度问道:“本王再问你一次,是谁主使你下毒的,嗯?”

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湿在额头,弥月艰难地睁开眼,几次蠕动嘴唇都未说出完整的字节,“奴……奴婢……”

“嗯?什么?不急,慢慢说。”他话语轻柔,但眼中透出丝丝寒气,森冷可怖。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突出完整的句子,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奴婢不知道。”

他直起身子,虽面无表情,但言语中却有冷冷笑意,“打,打到她想起来为止。”

行刑的仆役屈肘擦汗,已打了不下二十板,这娇娇若若的姑娘又怎能受得住,狠下心,提了板子又狠狠下去,竟已听不到呼痛声了。

“日头偏西了,全不等着开饭,在院里做什么?”

远远传来一句脆生生的轻呼,轻声细语却将所有人的视线通通收拢了过去,仆役亦是停了动作,痴痴向长廊望去,见那南方来的女主子踏着莲步款款而来,见了院中场景竟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语笑嫣然。

当真是水一般的女子,漂亮得碰一下就要碎似的。

完颜煦原地不动,皱眉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见她明明看见最亲近的奴婢被打得半死不活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更甚者,她竟在笑,唇角轻勾,便可让天边晚霞羞愧。

他额角抽痛,却掩不住心中升腾的怒火。

莫寒早已摸透他的脾气,这样的人,死要面子,又吃软不吃硬,当众跟他对着干,无异于火上浇油。对他阴沉的脸色视而不见,她仿佛见了什么新奇事务,睁大了眼满心好奇地问道:“这是做什么呢?又来了什么好东西么?让我也见识见识嘛。”

一片静默,知道她性情的人不敢答,不知道的更是畏缩。

气氛诡异,她却浑然不觉,又眨眨眼,无辜地看向杀气腾腾的完颜煦,学着何秋霜的模样娇滴滴怯生生地唤了声:“相公。”

完颜煦被这素未谋面的一声“相公”吓得不轻,摸不准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顿时火气去了一半,再说早已答应要信她,过后单独问她也不迟。于是虚握拳头置于唇边轻咳一声,朝她招招手,“教训不听话的奴才罢了。”

莫寒倒是异常的乖顺,提着裙子小碎步跑过去,细碎的刘海遮住一垂首间深沉黯淡的目光,她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一场角逐还未见到主角她又怎能自乱阵脚。

“不过就是个奴才,随便收拾收拾就好,何必耽误大伙吃饭的时间。”她甩甩帕子,心不在焉地说。

完颜煦的眉头皱的更深,紧紧盯着莫寒轻蔑的神色,“有人在厨房看见她在你的羹汤中下毒。”他一挥手,岑管家将一白色陶罐递上,打开,里头藏的正是断产药,“就是这个。”

“谁看见的哇?”状似好奇地取了几粒在手心把玩,她头也不抬地问。

“回殿下,是在伙房当差的丫头惜福路过小厨房时看见的。”岑管家往角落一指,让出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

莫寒捏起一颗顽皮地在完颜煦面前晃了晃,末了又蹙眉说道:“惜福啊……”

“奴婢在!”

“我看这药丸挺好看的啊,跟糖丸没什么区别嘛,你怎么就知道它是毒药呢?”说完嘟着嘴又在完颜煦跟前晃一圈,嘿嘿一笑,突然把药丸往嘴里一扔,竟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完颜煦大惊,伸手欲将她抓住,谁料平日里那般惫懒的人,此时却滑溜得像活鱼一般,一转眼到了惜福身侧,装模作样地说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看,我吃了这药丸也没死啊,证明这……这……”

“你干嘛抓我!”她崛起嘴,扬起下巴对他,一副娇憨模样。

“行了,把人放了!”完颜煦一边抓住她,一边对底下的人吩咐,“弥月暂时关在柴房,那个叫惜福的丫头,也一并关起来。置于你……”他转过脸,神色阴郁,“咱们进屋谈。”

她看着弥月被人拖走,心下一阵抽痛,又见躲在角落里的何秋霜,不禁想到“灾星”二字,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面前好似随时都会被点着的男人。

橘黄色的日光渐渐被抽走,花厅里大门紧闭,阳光走远,黑暗像藤蔓般在不知不觉中从墙角爬到足尖,席卷了整个房间。

还有一点点光亮留在他脸上,让她清楚看到他脸上的阴霾。

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竟想笑,想知道以他的脾气,可以忍到什么时候。

莫寒抱膝坐在躺椅上,静静看完颜煦在门前来回踱步,饶有兴致地数着他来回走了多少趟。

默数到二十一,没有发现他再走回来,只听见左边五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楠木书桌被砸得一震,大小不一的狼嚎纷纷坠落,哗啦啦好大一阵响动。

杂乱的响声中似乎穿杂着完颜煦磨牙的声音,果然是恨到了极点。

“该死的,你早知道那罐子里的是什么,你指使弥月做的!我竟还跟傻瓜似的担心你。这下好了,打伤了你最亲近的婢女,又伤你心了?”

他气极,转身怒视,却迎上她盈满笑意的眼,不禁顿住。

莫寒点头,下巴磕到膝盖上,“分析得很对。”

“你!”他又是一拳砸在书桌上,被气得找不到话表达,“所以你方才在外头,是怕跟我硬碰硬反而害了弥月,所以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你把本王当什么了!”

“嗯,对了一半。”双手交叠在膝上垫着下巴,她点头如捣蒜。

“澹台莫寒!”完颜煦一声暴呵!

她连忙捂住耳朵,可怜巴巴地回他一句:“我在啊!”

他一时仿佛被噎住,有火发不出,只得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警告说:“本王在跟你说正事。”

“我有认真听啊!”她一脸无辜。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再一次觉得对付她是件比上场杀敌更艰难的事情,“我只问你一句,这罐子里的,究竟是什么药?”

她咬着唇,睨着他紧绷的面部肌肉,终于有了犹豫。

“哐啷”一声,番莲纹双耳三足盖炉连座应声而碎。

螭龙芭蕉纹花觚、缠枝莲纹长颈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青釉莲瓣纹碗、青花海水红龙纹高足杯、葵瓣洗、青花高足烛台……虽说不上样样珍品,但好歹是些精致物件,其中不乏稀罕之物,此刻全然砸碎在完颜煦手中,片片碎,件件毁。

“你说什么?”他一步冲过来,抓住莫寒双肩,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有胆子再说一遍试试!”

她不再有笑容,剪水双瞳一片澄静,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她简简单单几个字激得发狂,看着他砸毁了花厅里所有可以砸的东西,看着他此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她,看着他心中最后的祈愿一点点熄灭。

苍白的唇上下开阖,她说的,与先前的话,一般无二。

他随手一推,莫寒竟要连同躺椅一齐滚落,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却听得一旁的男人背靠着门,一阵狂乱的笑。

粗糙的大手挡住了他此刻的面容,莫寒望着这样的完颜煦,将他的心痛,将他的绝望收入眼底,却不知为何,痛得几乎要窒息。

他问她:“你没有心么?”

他沙哑着嗓子问她:“澹台莫寒,你没有心么?”

他眼圈微红,他从未如此无力,从未如此痛苦。

他曾以为他可以等,等她看他,等她接受他,等她爱他。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长白上的雪也有融化的一天。

这样的希望脆弱如新春桃瓣,此刻由她亲手捏碎,零落成泥。

她还是五年前的那个女孩,冷静,灵慧,很绝。

在他心上狠狠划上一刀,从此心尖有了缺口,想用你的笑来填补,却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方式,错误的情感,还好,结局是对的。

这样,所有的人都该满意了。

他们可以得意地笑,你看,早说了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完颜煦……”她紧紧抱着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嘴唇不自主地动了动,不知是要叫住他,还是自然而然地就这样说他的名字,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说出来,就有安心的感觉。

“够了。还想再玩弄我么?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不是?我真想一下掐死你!”她又露出那样哀婉的笑了,每每伤心,她都要那样无声地笑,眼泪都已坠在手心,她还要挂着那般让人怜惜的笑容。完颜煦攥紧了拳头,克制着心中的痛,他走上前,捏起莫寒的下巴,粗砺的手指将白皙的皮肤磨出一道红痕,睨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他挑眉,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冷冷地说道:“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为我流泪,你的眼泪多么珍贵,可惜……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不错,我的眼泪是为你流。”她沙哑着嗓音,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着他,“却不是为了让你珍惜而流。”

她闭上眼,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