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慷慨不再有?

多少壮举一场梦?

多少盛情一杯酒?

而今许下千般愿,

洒向长河万古柳。

不愿与君长相思,

但愿与君长相守。

汴梁,紫宸殿里灯火通明。

从燕京辗转南下的只言片语被烛火吞噬,火舌舔过娟秀的梅花小篆,橘色的光晕里泛起她灵慧的眼眸,她狡黠地笑,漆黑的眼瞳里没有他的影子。

她说:“玉石俱焚。”

四个字,传递出锥心刺骨的痛,酣畅淋漓。

他松了手,任宣纸在烛台上渐渐烧成灰烬。

火光将他的脸映得越发苍白,清朗的眉宇间透出与年龄相悖的苍凉感,他握紧拳头,修长的手指被攥得发白。

紧抿着的唇稍稍动了动,他的隐忍已到极限。

“女人成了亲果然是不一样,她为了那个女真蛮子,当真敢威胁朕!”

站在角落里的人依旧低垂着头,接过小太监递上的茶水,双手举着托盘,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暖暖的烛光照在他身上将淡青色的内侍服晕出一片苦痛的影。

他一步一步接近冰冷的龙座,恭敬地将托盘举过头顶。

活下来,是耻辱。

明黄色锦绣龙袍泛出淡淡的橘色,却把偌大的紫宸殿衬得更加苍凉孤寂。

袭远伸手碰了碰茶盏,皱眉,低声呵道:“太烫。”

站在一旁的王顺连忙赶过来端走茶盏,“你进宫的日子不短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换杯温的来?”

“放肆!”袭远怒斥,转而温和地看着新来的内侍,“堂堂大齐第一才子,怎是你一个阉人能责斥的?”

他重重咬着“阉人”二字,空寂的紫宸殿似乎还有回声,来来回回飘荡着。

无以计数的声音重重叠叠在耳边,都只说两个字,或快或慢,或紧或徐,他们说——阉人,阉人,阉人……

他低垂着头,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王顺立马磕头请罪,顺着袭远的话往下说:“奴才该死,奴才怎么忘了乔生乃名门世家之后,不是奴才这样的下贱阉人能说的,奴才这厢给沈大人赔罪了,望沈大人大人有大量,切莫跟奴才计较。”

青色衣袖的遮掩下,是他狠狠攥紧的手。

“三天前,你去看行刑了?好看么?有什么精彩的,说来给朕听听!”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饶有兴致地问道。

“奴……奴才……刑场太过拥堵,奴才也未看清。”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直直看着光滑的地板,石砖里映出一张憔悴病态的脸,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想来沈卿是想与他们一同去的吧?”接过王顺重新沏来的茶,他勾起唇角,心情蓦地畅快。

紫宸殿里回荡着膝盖与地板相接是沉闷的响动,他用劲磕头,仿佛那撞得通红的额头不是自己的。“奴才不敢!”

“沈卿哪……”袭远轻啜一口新茶,唇齿留香,“不是朕不想成全你,而是有人想方设法地跟着求了个恩典,让朕无论如何,留你性命。”

他不说话,面如死灰。

“你要怪就怪她,这世上没人能威胁朕,尤其是她。”袭远起身离座,往殿外走去。

空荡荡的紫宸殿,他一人跪在殿中,黑暗包裹着惨白的脸,寒气从沁凉的石砖渗入膝盖,他看见曾经衣袂翩翩的沈乔生死在满是鲜血的刑场上。

茫茫人世独留他一人,痛到麻木,连死都不可以。

星光

柴房比她想象中杂乱,捡了稻草垫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她撩起裙子盘坐在地上,穿过破败腐旧的窗户,静静看着四方框架里无限延展的星空。

夏夜,繁星点点。

还有轻柔的晚风,断断续续的虫鸣,以及冷冷清清的破旧柴房。

斑驳的石墙隐藏着青苔湿润的气息,她靠着脏污的壁角,长长地缓缓地吐气,余光掠过紧锁的木门,突然觉得困倦,闭上眼,只是想休息一会罢了。

混混沌沌中,居然沉沉入睡。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空湛蓝,云的颜色比雪纯净。

跨过儿时深恶痛绝的高门槛,她抬头,看春色满园。

是玉华殿,是车水马龙热闹纷繁的汴梁城。彼时最美好的时光一点点倒回,像那些散发着胶片意味的旧电影。

她笑,她看见他了。在前院新开的茉莉从中,广袖盈风,一朵墨色大理菊怒放在胸前,点缀着这一片莹白。他亦回头,三月桃瓣仿佛落进他眼底,浮现出一层半透明的红,绽放出不容于世的妖娆。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他仍在唱,以缠绵缱绻的吴侬软语唱半生寥落。

他浅浅一笑,朝她招手,“阿九。”

六瓣花,白茉莉,悄悄开在他经过的地方。

她迎上去,仿佛听到花开的声音。“祁,回家好不好?”拉着他宽大的衣袖,她仰头看他,似是请求。

盛夏阳光滴落在他白皙的脸上,闪烁出耀眼的光辉。

他笑着摇头。

他说,“阿九,你有家了。 ”

风从背后吹来,拂乱了瀑布一般的长发。他转身,淡青色身影消失无踪。

她站在原地,熟悉的院子陡然空旷,仿佛有回声反复荡漾。

远远一袭白衣翩然入目。

那一年夏天,她没来由地厌恶那嘴角含笑一袭白衣的男子,却在时光的涓涓细流中将他深深镌刻在心中。

记得当时年纪小。

他渐渐走近,手中摇晃着那一年她不慎遗落的苏扇,唇角仍是带着谦和的微笑。

她提着裙子小跑而去,口中不住地唤他:“心荷表哥,心荷表哥……”

沈乔生扶住她,宠溺地笑着:“当心些,莫急,表哥自然等着你。”

他伸手将她鬓角碎发拢到而后,又细心地拂去她发间落花。

她看见他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仿佛看到他弹琴的模样,他临帖的模样,他持剑的模样,他弯弓的模样……

这样一双手,为她布菜,为她整理衣襟,为她簪花,为她挡去窗外风雨……

她不是不爱他的笑,只是不喜欢他对任何人都是这般温柔的笑。

她挽着他的手往宫门方向走去,笑盈盈地说:“心荷表哥,我们回家吧。”

微风吹过,轻柔如情人的吻。

他抽出手,有些抱歉地看着她,“表哥走不了了,你自己回去罢。”

她摇头,不解地问:“你不引我去,我如何能找到?”

他不语,湿润的雾气弥漫了眼瞳,似乎有泪坠在她手心。

温暖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她挪了挪背脊,为自己寻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怎么哭了?”

他从背后揽着她,温热的唇落在眼角,他细细吮去她脸上咸涩的泪。

莫寒微微睁眼,略微吃惊,“你怎么来了?”

完颜煦不答,继续亲吻眼泪流过的地方,许久,方才说道:“你素来怕黑。”

这是柴房,漆黑阴冷。

白日一场捉奸的好戏,她便沦落到此处。

说来简单,只不过澄江阁查人有了眉目,念七将探查结果转交给她。她接过,却并不急着拆阅,只冷冷地笑,看着一众人鱼贯而入,为首的人更是义正严词地指责,王爷待她如此之好,她却背着王爷在府中私会情郎,当真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那人是侍卫头领,但莫寒却不理会他,直直看向躲在那人身后默默垂泪的何秋霜。

完颜煦在半个时辰后出现,念七被人五花大绑押在大厅,莫寒安静地听旁人陈述,不言不语。

最后是何秋霜上前,胆怯地看了看莫寒,又看了看完颜煦,拿着帕子不停拭泪。“是奴婢不小心撞见的……奴婢也不知该怎么办,恰巧遇到李大人,一着急便说了出来……”

莫寒讥讽地笑,冷冷看着完颜煦,“你信么?”

他不说话,等了许久,才对岑管家吩咐。“人先押着,慢慢再查。”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莫寒往后靠了靠,偎紧了他,“你不该来的,万一被人发觉,今日之事岂不白费?”

“这将计就计,最苦的是本王。”

她笑,手指缠过完颜煦粗砾的手,轻轻摩挲,“你该在何秋霜房里,如此,戏才算演足了。”

“你舍得?”他贴着她的侧脸,嘴唇开阖,时不时触碰敏感的耳垂,将空气烧成暧昧。

“不舍得。”

“那我就不去,就在这陪着你。给那女的下了药,让胡尔诺去了,黑灯瞎火的,哪里闹得明白。明早本王再过去一趟,此事便成了。”

莫寒掐他一下,嗔道:“不厚道。等事情完了,她若还在,便指给胡尔诺吧!”

完颜煦低头玩着她的手指,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做主就好。”

“我查过了,确是言崇的人。”

他抬头望着织锦般的夜空,突然觉得此刻安宁弥足珍贵,于是越发将她抱紧,在她耳侧低声问:“方才梦见什么了?哭得那般伤心?”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当真有泪。”

“也不是什么伤心事,不过是与故人在梦中相遇,又说了些奇怪的话罢了。”

“哦?什么话?说来听听可好?”他声音低哑,带着旁人不曾见过的温柔。

“他们说……”她停了片刻,压住胸口酸涩,“他们说阿九已经有家了。”

晚风习习,夜凉如水。

她身上弥散着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清新恬淡,如水般滑过心田,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心上种下情蛊,再也解不开。

“阿九已经有家了,已经有了……”他反反复复低吟,短短几个字却似魔咒般萦绕在她耳边,催生出咸涩的泪水。

现在才知道,原来真的可以笑着流泪。

“煦,我害怕。”她靠在他怀里,笑着说。

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听她唤他,单单一个“煦”字,仿佛山长水远由来已久,此刻胸中前所未有的满足。“不怕,万事有我。”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患得患失,你不知道么?”

蝉儿睡了,蛐蛐躲进石缝,连风都静下来。

他的眼,比繁星璀璨。“我以为,一生都等不到这一刻。”

“我又何曾不是如此?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提起勇气去爱了。”她仰起头,静静守着窗格里凝固的星光,“方才你说我有家的时候,我便觉得,即使在柴房陋室,即使艰难困苦,即使前路茫茫,只要有你就好。你看,女人有时候就是这般傻……”

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舌尖扫过花瓣般美好的唇瓣,继而轻轻探入,缠绵不休,不愿放开,不愿割舍,这世上,唯有你,与我唇齿相依。

时光静静流淌,不为他们驻足,却为他们感叹。

黑暗遮掩了她酡红的双腮,倚在他温暖的怀中,忽而发觉,此刻即是完满。

“煦,听过我唱歌么?”

她的长发纠缠在他手臂上,仿佛就是一体,任何一次分离都会带来锥心的痛。“不曾听过。阿九要唱么?”

“那年在草原,你给我唱的歌,到现在还记得。”纤细的手指停留在他薄薄的唇上,仿佛是抚着珍爱之物,小心翼翼,流连不去,“那是我听过最美的歌儿。”

她唱《红豆》,唱牵手唱分离,她唱“也许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她唱“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他吻她,绵长而激烈。

他说:“不是也许,阿九,是一定。”

她“咯咯”地笑,开心得像个孩子,“想每年的盛夏都如现在一般,靠着你看星星,在哪里无所谓,只要有你就好。”

“你在,我便在。”

她说:“煦,阿九有家了,阿九会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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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爷这么做不怕王妃殿下成为齐国千古罪人?”他端起茶盏,用茶盖拂开翠绿的叶片,低头啜饮,遮掩此刻焦虑的心境。

窗外喧哗,来往车辆像一条流动的河,水声嘈杂,永不枯竭。

窗下一座躺椅。

白色衣角在半空中摇荡,精致的鹿皮短靴踏在躺椅边缘,乌亮的发丝垂落在雪色锦缎上如同空白画卷上最恣意不羁的一笔写意。

午后阳光越过窗缝坠落在面庞,描绘出刀削斧凿般坚毅的轮廓,蜜色肌肤闪烁着耀眼的光,剑眉高挑,眼若星辰,薄唇时不时画出一道性感讥讽的弧度,这样一个男人,似乎在任何时刻都是如此耀眼,都应如此耀眼。

他皱眉,眉宇间浮起一层不屑与厌倦,“那般不知好歹的女人提她作甚?”

言崇坐在阴影中,细细看着日光笼罩着的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嘴角显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尊贵如她又能如何?照样被亲身弟弟当货物一般送来燕京,照样被丈夫厌弃,得到与失去偶尔对等。“若言某身世宣扬出去,要陪葬的可不止言某一人,皇家嫡长孙在近人脚下苟延残喘,岂不丢尽汉人的脸?再而,此事必定牵连出当日太子之死,南边皇帝的位子可要动一动,朝廷必有大乱,到时金军南下,长公主便成众矢之的,王爷可舍得?”

完颜煦讥讽一笑,抖落衣袍俐落起身,“休书都已写好,只不过她抵死不认罢了。”

空气中凝滞着莫名的紧张,仿佛绷紧的弦,稍稍使力便要断裂。

良久,觉出唇齿间茶水冰凉,言崇放下茶盏,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居然为了个男人连家国天下都不顾了。”

他语速极慢,一字一句逼进完颜煦耳中,又仿佛吟诗般悠然美好,不带半点粗俗。

完颜煦并无过多反应,只端起酒杯,在唇边晃了晃,略带不悦地说道:“本王的女人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言大人答应与否还请给个爽快,这几日家中事多,本王还赶着回去处理,恕不奉陪。”

找不到破绽,何秋霜给的消息断然无错,完颜煦与澹台莫寒已然闹翻,本想借此除去弥月和念七,却不想令完颜煦对那女人死心,不管不顾地拿出他身世威胁,千算万算,高估了澹台莫寒,低估了完颜煦。果然是无毒不丈夫。

言崇虽心底焦躁不安但面上依旧平静,缓了片刻,才放下茶盏开口道:“不知王爷有何事需言某效劳?”

见他终于妥协,完颜煦握紧的拳头不禁松了松,嘴角一抹得意的笑,“岂敢岂敢,只是前几天收房的女人家里有个大哥想寻个差事,本王久在军中,那男人又是个文弱书生,便想请大人在户部给随便安插个闲置就行。”

“既是王爷的人,言某又怎敢怠慢,户部侍郎正好出缺,王爷看这可好?”

“言大人安排的,自然甚好。本王听说最近朝廷一笔银子下拨到黄河赈灾,你知道这黄河连年泛滥,治水也不是一点银钱就能解决的。”

“王爷说的是,那银子确实是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