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虽说后宫美人无数,但归结起来不过几类,只是面孔不同罢 。”袭远牵着它往案几走去,懒懒地说,“但阿九是不同的。”

“可别太抬举我,再夸几句就得找不着北了。” 将侧脸埋进斜照的阴影之中,笑得极不自然。

而袭远却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阿九,今日又起战事。”

莫寒身子一颤,迟疑着开口道:“是么?想来黄天庇佑,大齐必是胜 。”

袭远从桌脚堆得老高的一叠奏折中抽出一份,置于莫寒眼前,那耀眼的明黄,几乎要将瞳孔灼伤。

“看看吧,里头提了完颜煦。阿九不想知道么?”

她在心底冷笑,他处处试探,她步步为营。

目光落在奏折边沿灰白的指尖,她忽略袭远几近炽烈的眼神,犹豫许久,终是将奏折从袭远手中接过。

如她所料,完颜煦再胜汉军,窦县失手。

缓缓合起奏折,脑中飞快旋转,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袭远。

她只能保持默然,将折子递回,不料袭远却扣住她手腕,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好似等待,好似怜悯,更有一股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嗓音低沉,引导似的说:“再看看,下面还有。”

她本满腹狐疑,现下却成恐惧。仿佛那几句干瘪的文字会将 拽入无底深渊,更似利刃,划开永不弥合的伤口。

她的世界,陡然化作一片废墟,只留她,独守空城。

许多画面,凌乱不堪,来回闪烁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似青烟弥散。

她想,她此刻定时极丑的,落寞不堪,暗自神伤,不知该感叹命运多舛,还是应嘲笑自作自受。

而他此刻应是极美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又有娇妻在侧,众人恭贺,皇帝亲临。青云壮志,何人能敌。

她离开,他亦丢开枷锁,失去羁绊。

为何不能为她留下些许欲念,醉生梦死,了此残生。

此刻打破她梦境的人,才是真的残忍。

“八大部族之首,蒲察部首领的掌上明珠,乃完颜合剌亲自下旨赐婚,婚礼定在他凯旋之日,且帝后亲临…………”

很静,四周空旷。

仿佛有温和的风,携着淡淡的青草香,追逐纷乱的发尾。

抬起头,闭上眼,就可以寻到那些恒河沙数版闪耀的星。

还有那随风而来的辽远歌声缠绕在耳际,仿佛在何时听过,那般深沉低哑的嗓音,流溢着默默温情。

“章古图海子里的芦苇,不是种的是自己长的;娇小柔嫩的蔚琳花儿,不是画的是天生的。后襟绣着库锦花儿,袖口绣着旱獭花儿。二十三岁的蔚琳花儿,两只眼睛象龙腾花儿。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装饰;生来美丽的蔚琳花儿,是理想的情侣。锋利的针尖,扎透 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儿,扎透 小伙子们的心底。莎草的颜色,摸来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儿的心意,老来老去老不 。”

今夜凯旋,红烛帐影,他会同她唱一样的情歌么?

碧波清池,嶙峋怪石,水榭长廊,尽态极妍。

穿过这般美到极致的殿宇,她只寻一处阴暗角落,静待黑暗。

苍穹转了夜色,低声哀泣,早就冬雨绵绵,寒气侵染入体。

宫人提着灯匆匆忙忙向前,大太监王顺跟在皇帝身边,亦步亦趋。

袭远抱着不断发抖的人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叫太医全去玉华殿侯着。”

陷入柔软丝帛中,莫寒半眯着眼漠然地看着太医与宫人穿梭在眼前,还有床边袭远焦虑的模样,但心如死水,再无涟漪。

他该满意,她这般反应与他事前设想相去无几。

在他的算计中,她对完颜煦仍存眷恋,但自此后,伤心欲绝,心若死灰,斩断旧

情,如此他方可进驻她心底,收拢多年来他对她所谓的付出。

却不知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痛贯心膂。

她冷冷的笑,泪眼朦胧。

众人撤去,只余一灯如豆,闪烁不定。

袭远低头,吻她眼角残泪,得舌尖苦涩。心中不忍,却仍是不给她半分仁慈。

“阿九,从今往后你便只有朕。这世间,唯独朕对你好,唯独朕会永远照顾你,唯独会给你天下女子所梦寐以求的荣耀,唯独朕不会抛下你。阿九,你要在朕身边,离开朕你便一无所有,阿九,你只有朕 …………”他紧贴她仍带着湿意的侧脸,在她耳边低语,劝导般一句句重复。

莫寒闭上眼,一阵阵反胃。

千古艰难唯一死。

但她还有希望,不是么?斜睨着樟木箱子,内里的白狐领子便是密云盖日时一道破云而出的日光。

不能,不能绝望。

在这处阿鼻地狱,绝望便是死亡。

寂寞宫墙,随处都是腐朽,无论喧哗殿阁或是寂静冷宫。

镜中女子有着精致的妆容和油光可鉴的发髻,鬓角眉梢修饰得一丝不苟,除开过于苍白的唇色,在这脸上根本寻不出憔悴的痕迹。

她拆下凌云髻的镶金翡翠簪子置于妆台之上,指尖过处,一尘不染。

身后的简嬷嬷取了开花的桃木梳仔仔细细地梳理着她一头乌亮发丝,仿若手心珍宝,小心谨慎。

“娘娘当真要帮她?”简嬷嬷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简陋的卧室里,竟听得有些凄厉。

指尖划过娟秀的眉眼,却闪着凌厉的光,她蓦地一笑,抚过仍是姣好的面容。镜中倒影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诡异。

“你说的不错,这是本宫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便是一生。”

“那人…………那人言行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莫说你,即便是本宫,这么多年宫中历练,自信能猜皇上的心思,却唯独看不透她。”紫玉站起身,悠然向床榻走去,“兴许她当真不似你我,所以她的心思,不必猜,也无需猜,因为本宫只需看透一项,她想要的,绝对与本宫所求没有冲突。”

冷宫于她,已成一片净地,让她安静地思考,回想往日种种,耻笑昨日愚蠢。

此刻练就的沉静坦然,亦是对往日辛苦追逐的嘲讽。

换个目标,爱情于女人并不是全部,于宫中女子,更是可有可无,似曾来过便是完满。

她仍有漫长岁月,却不想在此处终了余生。

唯有一搏,须臾争欢好过苟且度日。

莫寒侧过身,听着身旁袭远平稳的呼吸声,辗转难眠。

也许明日,也许下一刻,她惧怕的境遇便会降临,到时,是否还能忍下去。

她睁眼,看着顶端幔帐,细数时光。

一路逃亡似的赶到冷宫,却见一处静谧宫殿,安逸祥和,丝毫没有凄厉之色。

而紫玉见到遥勉时也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只是淡笑着颔首,连拥抱都不曾给。但遥勉却是满足,也不多话,紫玉问一句他答一句,恭顺谦和,只是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傻乐,嘴角都要被笑开花。

紫玉未的相貌未有大变,但气度风范已非当年娇柔少女,举手投足之间自由气韵,比之当今皇后婉容更胜几分。

而这样的女子,仿佛仍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悠然平和,令人叹服。

老嬷嬷递上的茶具虽然简陋,却甚是干净,茶虽是粗茶,却经人挑选筛漏,清香宜人。

母子二人简略寒暄过后,紫玉便单刀直入地问莫寒来意,无惊诧更无半点忌讳。

莫寒放下茶盏,“你我旧识,客套话我便省了罢。遥勉生活得并不好,你可知道?”

紫玉点头,望向仍是傻笑着的遥勉,眼中波澜荡漾。

“过几日我会去同皇后说,将遥勉带到玉华殿养。今后有我照拂着,遥勉可说前途无忧。”

“说条件吧。”紫玉说得很平静,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交易,兴许更是厌恶。

莫寒环视一圈,屋内简陋,屋外地势开阔,且此刻应是无人知晓,正欲开口,却听紫玉淡漠道:“说吧,没人会在这费心思的。”

莫寒勾唇轻笑,大约是对这样的伙伴十分满意,“紫玉在宫里宫外大约还有许多人脉,可否借我一用?”

紫玉抬眼看她,眸如秋水生波,却暗藏刀刃,仿佛要将她看透。

半晌,却只是淡淡道:“公主说笑 。”

“执掌后宫五年,皇后贤德,宽厚待人,后宫感念娘娘恩惠的人不在少数。且后宫如战场,皇后虽贵为一国之母不屑与小人争斗,但后宫制衡仍需眼线,不是么?再说到国丈,魏王乃大齐三大异姓王之一,先祖又是开国功臣,累世功勋,贵不可言。皇上虽想将其连根拔起,实际却只砍断主干,还剩枝蔓散落各处,而皇上忙着边疆战事,自是无暇过问。我不过借用片刻,紫玉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有些紧张,藏在桌下的手不断擦着袖子,却仍是湿淋淋的一片。

紫玉抬头看一看天色,并无过多触动。“日已偏西,来寻公主的人怕是要到了。”

但凡到最后一击时,都不若先前紧张。莫寒已然平和许多,笑道:“紫玉难道真甘心再次终了一生?”

“不无不可。” 仔细整理遥勉衣冠,面容温和。

“皇后,你一生荣耀,当是皇后,或者……皇太后。” 声音极小,却字字敲在紫玉心上,如雷声轰鸣,引来瓢泼大雨。

而紫玉仍是压抑着,冷笑道:“不过是冷宫中被废弃的皇后,紫玉不敢一般痴心妄想”

莫寒不语,挑眉看着遥勉。

紫玉不屑,回道:“废太子,亦不敢心存妄念。”

莫寒笑,深不可测,“紫玉你忘了,皇考是如何登上宝座的?还有袭远,他难道是等着兄弟们将玉玺双手奉上么?”

紫玉一惊,险些站不住脚,呆愣许久才正视眼前仿若无事的女人,压低了声音,恨恨道:“原是我忘了,你们澹台家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仿佛是得了夸奖,莫寒嘴角弯起愉悦的弧度。“我可助你。但愿你敢倾力一搏。”

停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室内一声绵长叹息。

“名单要如何给你?那人定然在你身边设了眼线,这般出去必定被发现。”

“十年前袭远送你的白狐可还在?”

“制成了狐皮领子。他送的东西,全然当作宝贝似的藏着。”紫玉起身去取,折回时略带疲惫地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回头,看窗外金色苍穹,仿佛从未失去。

“ 要布一个局,一个死局。”

异地

马蹄踏着人的身体往前冲刺着,就像是在充满泥土腥味的沼泽中行军,死人的铠甲破碎 ,黑色的血沾满了马蹄和它胸前淡棕色的皮毛。

衣角仍残留着腐肉与白刃的气息,他勒马暂停,望着门前烈焰般灼热的红绸和众人脸上各自不同的笑容,脑中却不断闪回刀锋划过脖颈的画面,血肉模糊。

一样的红,一样的诡异面容。

一袭明黄立于阶下,繁华仪仗排满长街,锣鼓喧嚣,红鸾天禧,浩大声势空前绝后。

他下马行礼,却见天子和善容颜,急急扶起,宽言慰藉,“皇叔辛苦,当是朕向皇叔行礼。”

完颜煦自是称惶恐难受,而当今圣主完颜合剌亦不肯有丝毫敷衍,来来往往尽是溢美之词。

“陛下圣明,功均天地,明同日月。”

他垂首躬身,目光触及地上埃尘,眼角干涩,倦意席身,仿佛要叹一句红尘客梦,浮生若寄。

完颜合剌抚掌大笑,拍着完颜煦肩膀朗声道:“皇叔战功彪著,乃当世英雄,今日皇叔大婚,朕自当亲临,敬祝皇叔与郡主百年修好,永结同心。

他拱手道谢,忆及当日廷议,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帝指蒲查部首领笑曰:“若此番六皇叔得胜归朝,便与蒲查部一结姻亲可好?”

二人惶恐谢恩,三呼万岁。

他低头,看着地板上的模糊倒影,仿佛在遥望每种不可触及的情感,本因埋葬的往日,此刻却依然鲜活如初。

浮生若寄,年少几何,黄叶又继,人间之恨,何啻千端。

“漫脱春衣浣酒红,江南二月最多风。梨花雪后酴醿雪,人在重帘浅梦中。”

晨雾弥漫,清冷花园逐渐显露出沉寂空落。远处隐没于天光之中的红色屋顶更为肃穆。

秋千在微凉的空气轻轻摆荡,裙角飞扬,她轻盈越过他的视线,像单薄纸片,只有秋千绳索发出细微呻吟,仿佛某些静谧夜晚,咬着下唇猫儿般羞涩呻吟的女子。

“姑母身子刚好,应当在屋子里多休息。早晨霜露重,当心受寒。”

掀开薄雾,得见小小少年白袍短袄,眼中全然是担忧,伸手拉住秋千一侧绳索,蹙眉与秋千上单薄如纸的女人对视。

“跟我说说话吧。”指尖描摹这男孩稚气未脱的轮廓,她望着他的眼,仿佛看见另一股幽深寒泉,似曾相识,镌刻在记忆深处。“ 家遥勉长大一定个俊俏男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凌波。”

“姑母,您喜欢这么?汴梁,您的故乡。”

“喜欢啊。当然喜欢。”她捏了捏遥勉的鼻子,用玩笑的口吻说道,“但我更喜欢燕京,春天也喜欢,夏天也喜欢,秋天也喜欢,冬天也喜欢。下雨天,大晴天……统统都喜欢……” 她侧过头,笑得让人心酸,“因为我爱的人在那里啊。”

“您在难过么?”

莫寒一愣,刻意的笑容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轻扬嘴角的云淡风轻,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眼前的干净少年。

此刻突然冒出奇怪念头,祈望青梅竹马,祈望两小无猜,祈望自牙牙学语时便牵完颜煦的手,伴他童年无忧,看他少年意气,望他男儿风华。结儿时情谊,伴来日坎坷。如此便不会在苍茫岁月中彼此错过,眼见年华似水,眼见生离死别。

祈愿一个难忘的相遇,一段美丽的邂逅。

尔后珍惜时光,每分每秒,十指相扣,缠绵不休。

只是现下,一切已成惘然。

她仰起脸,瞥见宫墙外,一轮红日跃跃欲试,仿佛宫墙内灼热升腾的欲望,吞噬寄居体内的灵魂。

许多人,不过是一块块会行走的没有知觉的肉而已。

“姑母,您在哭吗?”遥勉小心翼翼地问,即使在这样空寂的庭院中,细微声响都来回飘荡,被石墙反复哼唱。

她望向远处开阔地界,仿佛倒映在细流中的水仙,纯净平和。“我快死了。遥勉,我所能支配的时间已经不多。”

遥勉定住,却没来由地相信,亦是无故地后怕,恐惧来日无法弥补的失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出去呢?在这里享受不是更好?”她继续说,继续问,仿佛天地只余她已人,自问自答,纤弱的双肩承受压得人崩溃的伤痛,“是自由么?对的,我想要自由,即使一天也好,你明白么?自由不是选择今天代什么首饰,穿什么衣服,自由是…………自由是决定自己的生活,自由是一种氛围,是与这里完全不同的空气,然后,自由之后我要去见他…………”

她在遥勉眼中急切的寻找,寻找某种带有肯定和理解的眼神,但她看到震惊,兴许还有过后的宽容体谅,但她已然明 ,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

于是絮叨,自言自语。“只是想去看他一眼,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看看他的脸,兴许还可趁着四下无人去偷一个拥抱,想要效仿某些感人画面,在他怀里死去,但这样,太痛苦,我怎么舍得。不过也许会是另一个场景,他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但无论是何种结局,我都要走上前去,告诉他…………”

红霞满天,远方残阳如一滴凝固的血,悬挂在燕京凛冽的暗紫色苍穹之中。

他卸下沉甸甸的铠甲,由侍从换上殷红喜服,房间里塞满了匆匆忙忙的人,从一角到另 角,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喜跃抃舞。

镜中红衣男子,束发金冠,轩然霞举,却不见欣然笑意,只余漠然眼神,看这一桩利益掩盖下的完美姻缘。

走过喧嚣人群,他杯举杯畅饮,仿佛乐不可言,但凡敬酒者,来之不拒,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他本是千杯不醉,一轮喝下来,却起了踉跄,脚步虚浮。

宾客指他急着入洞房。

完颜合剌在首座同太后,皇后笑道:“这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罢,今日暂且放过六叔,来日定要讨回。”

众人哄笑,完颜煦由家仆搀着往新房去。

首座上,完颜合剌脸色忽地一沉,向一旁随侍使个眼色,复又转过脸来同众人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