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笑着点他的鼻尖:“以后等你继承皇位,把这流苍的天下治理好,这大好的江山还不够你看么?紫国的花再好看,也没有我们流苍的山水富饶壮丽啊。”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一会儿又去扑那飞来的蝴蝶。凤丹青一抬头见今颜不知何时醒了,正撑着脑袋,嘴角挂着闲散的笑意,却像是心底透出来的愉悦。

他奇怪:“笑什么?”

今颜笑得更为绚烂,片刻后,他起身撩起衣摆,郑重地拜下去。

凤丹青一愣,被跪得措手不及,仿佛看见玉今颜的眼睛里仿佛有波光荡漾起来,澄澈如水,他伸出右手朝天起誓:“我玉今颜对天起誓,有生之年,愿倾尽所有为殿下分忧,绝不背叛殿下,若有违背此誓,定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誓言还言犹在耳,那时他们都只有十二岁,都太过天真。

——

“陛下,陛下……”

凤帝掀开眼,看见案上的画纸被吹落满地。

小内侍边捡边手忙脚乱地禀奏:“陛下,小殿下来给您请安,在殿外候着呢。”

“叫他进来。”

刚满三岁的孩子,粉团子捏成的骨肉,由乳娘领着进来磕了个头,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父皇,爬上了膝,抱着脖子不撒手:“父皇,你画的什么?这是个什么人?”

犹记得那年在盛夏在秋水轩,他与几个皇弟们摘熟透的梨子尝鲜。今颜坐在湖边偷懒,双眸映着一池秋水,毫不逊色,他笑嘻嘻地说:今颜,你还没字吧,本殿下倒是想了一个,就叫秋湖吧,玉秋湖。

“这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他已经死了。”

孩子再小,也懂得“死”是不好的,连忙说:“儿臣不会死,儿臣永远陪着父皇。”

凤帝瞧着儿子天真的笑颜,心下一涩:“明若,这世上谁都不能伴谁一辈子的。父皇终究还是会离开你的,谁都会离开你的,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父皇离开孩儿要去哪里?”

“……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那时候,你便要自己学会生存。虽说父皇只有你一个儿子,可你还有各自在封地的皇叔。这宫闱内有多少双眼睛窥视你的一举一动,你虽坐在那御座上,想保护好你的江山和臣民,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明若,这皇位人人都想要,可是坐在这皇位上的人,却是最寂寞的。”凤帝望着窗外那树开得洁白胜雪的梨花,久久没回过神,“明若,你知道父皇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吗?你要记住,父皇的江山是那人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换来的,父皇只希望你像那人一样有勇有谋,在这重重宫闱里,好好活下去。”

凤明若似懂非懂,父皇要他记住,他便记住了。

晚膳凤帝留他在秋湖殿一起用晚膳,要回寝殿时,他亲手给儿子系紧衣带,将头发重新绑了一遍,这才让奶娘领走了。

直到深夜,守秋湖殿的宫女换了班,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辗转进了皇后寝宫,向皇后禀奏下午在秋湖殿里,陛下搂着小殿下一起画画看花,还有那莫名惆怅的教导。

那淡金宫装的美人茶手一抖,心下一凛,扫落那棋盘上杀得穷途末路的棋子,眼泪如珠子般碎落下来。她再也不顾上什么威仪,什么礼数,赤着一双玉足,跌跌撞撞地往秋湖殿跑。

因为夜深宵禁,本来宽阔的宫道上更是静得厉害。

等皇后跑到秋湖殿,门口值夜的宫人早已被遣退。凤帝已经换下了御袍,玉白衣,青蓝腰带,本来黯淡的眸子多了一丝光亮。好似头一次见他,他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拱手拜下去:初次相见,丹青给姐姐见礼了。

皇后满脸泪痕,早已没有那母仪天下的容姿,狼狈跪倒在他面前。

“陛下,您要出宫?”

“是。”

“臣妾能不能问陛下一件事?”

“你说。”

“这些年陛下只留下明若这一个皇嗣,待臣妾一直很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流苍国的陛下只爱他的皇后,可陛下能不能告诉臣妾,您现在心里有没有原谅臣妾?”

凤帝走近几步,抬起那张脸,与玉今颜相似异常的一张脸。

皇后玉氏,父亲是前翰林院玉大人,双胞胎弟弟是凤帝幼时的伴读。十几年前弟弟玉今颜犯了诛连同族的大罪,好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玉今颜被流放,上头的两位兄长都被贬为庶民,驱逐出霜天都城。

“殊颜,我从没怪过你,我只怪我自己。”

皇后玉氏呆呆望着那张脸,这么多年在宫闱中艰难生存,被命运逼迫着一步步登上御座的凤丹青。而她的存在,就是一只无形的手,弃卒保帅,放弃了弟弟的生命,扼杀了他最后的天真。

她重重地叩下头:“臣妾一定每日在佛堂为陛下祈福诵经,保佑陛下早日平安归来。”

凤帝没任何许诺,在侍卫的簇拥下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而,皇后玉氏在殿前久久跪着没有离去,眼泪淋湿了大殿前的白玉地砖。

【他们背着光,玉老板远远看着他们,金童玉女般执手立在夕阳的残辉下,笑得天真烂漫,心下微微伤感。】

昨晚赤松国葬月都城下了一晚的牛毛细雨,只湿了地皮,第二天太阳暖得让人发懒,玉老板带着紫离懒洋洋地走在街上。

“玉老板,这一大早您是去哪里?”

跟随在身边的紫离望了望已经晒到正中的日头,翻了个白眼。玉老板也望了望已经晒到头顶的日头,这才回头去看那穿着层层叠叠绿裙的赤松神女那陵飞羽,咳了一咳:“原来是神女呀,听闻您病了,小老板身份卑微不敢去探病,如今见您好端端的,真是我赤松之福啊。”

那陵飞羽笑眯眯的:“不过是偶染风寒而已,不碍事,倒是玉老板这一大早去哪里?”

“不过是你表弟安公子看得起小老板的手艺,给没过门的新娘子打了几根簪子,小老板正要过去商量其中一根簪子的图样而已。”

“听闻素欢这些日子都没在府上住,吃住都在船厂,据说是要为迎娶的新娘亲自设计一艘鸳鸯喜船。”那陵飞羽瞅着紫离的脸,笑意更浓,“我这个表弟啊,品貌家世还有这份深情,在这九国之中也挑不出一个半个的。而那没过门的紫国郡主也是为了素欢苦守了几年,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紫离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那陵飞羽最喜欢看的就是他们有情不能相守,紫离淡淡一笑:“我们原本就是云泥之别,如今公子只是忘记前尘,与我相隔不过是半座城,可神女牵挂的人却已隔着阴阳,紫离还有什么不满的?”

玉老板苦闷地吧嗒吧嗒抽着烟。

女人啊,真是让人搞不懂的生物,最擅长的便是笑里藏刀,兵不血刃。而这一场,显然是紫离完胜,不过那陵飞羽可是个参差必报的人,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样匆匆会面,那陵飞羽便去了太子府。原来今天太子府要做一场法事,她是要去镇场的。玉老板直觉地太子寻迦昏迷得不太对劲儿,这么些天了,太子府和宫里都没传出丝毫动静。而发生这么大的事,赤松王却要安家大办婚事,好像是故意要把百姓们的目光分散开一样。

而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的确是安家公子的婚事居多。

连安素欢亲手设计鸳鸯喜船这种事都传了出来,听起来未免散播得有些刻意。

“玉老板,你在想什么?”紫离问。

玉老板望着周围的市井繁华:“看来太子殿下遇刺内幕重重啊。”

紫离皱紧了眉,默默跟玉老板进了船厂,由船工领着去了船坞。安素欢正穿着靛蓝色的工服,一头如云长发束得利索,坐在案前修改图纸。而那鸳鸯喜船正在赶工中,看起来已经颇像样。

见玉老板带着伙计来了,忙叫随从在临水的踏板上铺了毛皮褥子,支起案子泡壶好茶,相对而坐。

“安公子,上回的紫星花图样的簪子还有些细节模糊,需要确认一下,省得磨坏您一块极品的紫玉原石。”

安素欢歪头仔细看了半晌图样,极为认真,在紫离看来,他少有这么磨磨唧唧的时候,不觉心里多了几分厌烦。他看了半晌,又冲她说:“紫离姑娘觉得这花样繁复些好,还是简单些好?”

紫离想了想说:“各花入各眼,紫离不敢妄言。”

安素欢笑了:“各花入各眼,这话说得不错,不过,我猜你一定喜欢样式简单些的。”

最后定下的是简单大方的样式。紫离猜他的新娘子一定喜欢繁复的样式,从他未婚妻那花样百出的穿衣风范就猜得差不多,安素欢这么聪明透顶的人,却是猜不出。她也没这么好心帮他猜,只是无聊透顶地饮着安家的好茶,无聊透顶地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等他们讨论好图样,日头已经落到西边,便更加无聊地起身告辞。

临别时,安素欢扯住紫离的袖子,指着那船身说:“你说那船头前做个竹屏风遮风挡日,上头绘上紫星花如何?”

紫离看了他半晌,确认他脸上是安心的笑意,便也笑了:“好,公子你觉得高兴就好。”

他们背着光,玉老板远远看着他们,金童玉女般执手立在夕阳的残辉下,笑得天真烂漫,心下微微伤感。

回去的路上,两旁的赤松树叶被天边红透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的。

他们都在沉默着。

“你在安素欢身上种的蛊,也许凌素有办法解的。”

“只是这锦棺蛊的蛊,连凌素都不知道解药是什么,他说或许是花,也或许是一口山泉水,也可能是某种食物,这世间万物的一种。本来制这锦棺蛊的蛊师求的就是缘分。”紫离低着头,看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和身边忙着归家的人,眼睛也被霞色染得赤红,“……我们便是有缘也是孽缘。”

对于生在乱世之中的人,无论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杀手,还是富可敌国独宠一身的大家公子,都是步步惊心,不能被人找到自己的死穴。她不愿意成为他的死穴,因为他是独子,他不止是一个人,还有他那慈爱父母和身后庞大的安家,不可以任性妄为。

玉老板知道她难过,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待回到自家铺子,已经是月上柳梢,对面糕饼铺子的阿福正揣着袖子在门口啃包子,自家门口挂着迎客灯笼还没打烊。

屋里传来男女的说话声,原来是有贵客临门。

紫离猛得顿住脚步:“这气息……是那日在鸳鸯楼上窥视我们的人?!”

玉老板磕了磕烟袋锅子,走进门去,案前坐着一老一少,年少者,玄色长衫金算盘不离手,长目似乎斜入鬓角里,锋利又阴郁的,便是鸳鸯楼的云雀公子了。而那年老者,满头白发梳得工整,双目赤红,哽咽了半晌,一屈膝跪下来。

“公、公子还记得老奴么?”

玉老板把烟袋锅子在柜台上磕了磕,慢悠悠地说:“老人家,您认错人了罢?”

他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要变天了。

【父皇,儿臣的确觉得养蚕和煮茶比做皇帝

更有趣,儿臣也不愿意跟皇弟争皇位,是儿臣辜负了您的期待,让您在群臣面前抬不起头来,儿臣对不起您。】

 

凤帝的船进入赤松地界时,是深夜,有雨。两岸隐约能看见点点灯火,多是高大巍峨的树木,那特产的赤松树,正是拱新芽的初春,浓浓新红,好似迸溅的鲜血。细雨落在红叶上细碎的蚕食般。

一般皇子们进入太学读书是八岁龄,而丹素四岁时已小荷初露,闹着要进太学跟皇兄们一起读书。在皇后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下,先帝犹豫了几日也便答应了。那日父皇亲自领着丹素去太学,并叮嘱丹青好好照顾弟弟。

丹青看着丹素长大,而丹素也对大皇兄和今颜哥哥依赖得厉害,本就亲厚,进了太学后,更是每日腻在一起。那年惊蛰后,丹青吩咐宫女收拾出一间屋子养了几架春蚕。除了读书学武外,他与今颜带着小丹素所有的时间都照顾这些娇嫩的蚕宝宝,连桑叶都是亲自去桑园里摘的。

今颜取笑他:“你干脆去央求陛下,待你成年后不要赐府邸,直接给你座山头种满桑树当蚕农就行了。你若高兴了便占山为王,王妃也不用娶了,直接抢个压寨夫人。”

“现在朝中的大臣们谈论起我,不过也只是‘平庸’二字。虽温和宽厚,却无治国之才,而丹素殿下如今才四岁就已露出惊人的天赋,实乃是我流苍之福。父皇见我不上劲,本来就够头疼了,若是我去要座山头,他非气得叫我去祠堂跪个几天几夜不可。”丹青狡黠地一笑,“而且我志不在此,还是皇子府好些罢。”

“那敢问殿下志在何方?”

“嘻嘻,我要游遍九国,尝尽美食,看尽美景,把那些听来的传奇故事记载下来,当一个快快活活的闲散王爷。”

今颜大笑:“殿下你好没出息,幸好丹素殿下不像你。”

喂完蚕的丹素闻声跑过来,仰着头,瞪着狭长的眼,张牙舞爪的:“哪里不像?他们都说我的眼睛跟皇兄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亲兄弟。今颜你再说我皇兄没出息,我长大做了皇帝就把你发配到边疆盖城墙去!”

他们面面相觑半天,今颜用扇子遮住嘴,“噗——”笑了。

那是他们最纯美的时光。

同年仲秋节前,皇帝旧疾复发,皇陵的修葺更加紧锣密鼓,朝臣纷纷上奏要求立储。先帝大怒,在朝上把折子摔在左相的脸上愤然退朝。几日后,先帝带皇子们打猎时,其他皇子都忙着争夺最多的猎物来讨好父亲,只有丹青在帐内替父亲煮茶,手艺堪比宫里御用的茶博士。

皇帝躺在榻上,打量着儿子专注的神态,每个手势都优雅熟练,眼角眉梢透着享受与满足,忍不住叹口气:“丹青,你可知道这朝中如何评价你们兄弟五人?”

丹青一怔:“儿臣知道。”

“连本皇最信任的左相都上奏说大皇子丹青有仁君之道,却无贤君之风。丹青,养蚕和茶道真的比治理我流苍国这壮丽的河山更有趣吗?”不等丹青回答,带着几分病容的皇帝便疲惫地敛下眼,“可在父皇心里,你一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丹青,我没能保护好你的母妃,可我答应过你母妃,一定会保护好你。”

周皇妃是个美人,在父皇书房里还挂着她的画像,坐在一丛桃树下,端庄娴雅笑似春花。她已经病逝许多年,现在大了,也明白母妃的“病逝”大约是宫闱里嫔妃争宠的牺牲品而已。

丹青走过去,跪在榻前,将脸搁在父皇的膝盖上。

“父皇,儿臣的确觉得养蚕和煮茶比做皇帝更有趣,儿臣也不愿意跟皇弟争皇位,是儿臣辜负了您的期待,让您在群臣面前抬不起头来,儿臣对不起您。”

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皇帝将手放在儿子的头顶,最后终于什么都没说。

狩猎回宫的第二天,先帝写下诏书立嫡长子凤丹素为太子。

当时国舅爷家送礼的人排起长龙,几个有子嗣的皇妃们都带着各自的儿子去跟皇后道喜。皇后干脆做了个茶宴,玉家夫人也在被邀之列,同来的除了玉夫人还有玉今颜的双胞姐姐玉殊颜。丹青早就听说今颜有个跟他面目相似的姐姐,下了太学便要扯着今颜去看。

今颜这个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人,提起自己的姐姐竟花容失色般:“殿下若想看自己去看,那个姐姐我可消受不起。”

他不愿意去,丹青也没勉强他,可没想到茶宴还没散,玉殊颜竟寻了个缘由叫宫女领着杀到大皇子的寝宫。一进宫门口就看见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躺在梨树下,一边看书一边吃葡萄,见左右没人,扑上去揪住耳朵:“玉今颜,你忘记每回进宫父亲的训导了么?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气节和操守,要谦卑识礼,你当这大殿下的寝宫是路边的茶馆子吗?还不快点起来!这宫里人多眼杂的,你成何体统?!”

“姐姐,快饶命,快饶命。”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幸好大殿下宽厚,若是换了我,早就把你赶出宫,还能容你胡闹!”玉殊颜气得双目圆瞪,那气势震得去屋里拿书的丹青不敢走近,看了半晌热闹,才被今颜求救的眼神唤过去解围。他盈盈一笑,拜下去:“初次相见,丹青给姐姐见礼了。”

丹青,丹青,这不就是大殿下的名讳么?

玉殊颜初见这如沐春风的少年,顿时有些怔住,竟忘了作何反应。今颜得了理狡黠一笑:“姐姐,哎,姐姐啊,什么礼数……什么体统……”玉殊颜平时强势惯了,头回在弟弟面前丢了大脸,顿时眼圈都红了,气得一跺脚跑出宫门去。

如初见,如初见。

只如初见,都是些天真的脸,乍想起来都令人怀念。

凤帝忍不住扯起嘴角,船头划破水面的温柔呢喃被身边侍卫的声音盖过:“陛下,夜深了,外面风急,请您回去歇息吧。”

“你说,假如你为了保护某个人,赔上了自己的全部,可那人毫不知情,还和其他人一样鄙夷你憎恨你甚至差点害死你,待到有天知晓了真相去跟你道歉,你会不会原谅他?”

“臣会。”侍卫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不,你不会。”

侍卫“噗通”跪下声称:“臣该死!”

凤帝闻言拍了拍他的肩,笑着摇摇头,望着茫茫黑夜,久久没回过神。

【即使没有争夺王位之心,可是你的心谁瞧得见?在‘炼金’时,你不杀别人,别人会杀你,多是求生欲让懦弱的皇子在恐惧里眼泪成长起来,每一代都是如此。】

那个老糊涂的老头自从那天又跪又哭后,每日都来。

刚开始鸳鸯楼的云雀公子还陪那老头来过两回,后来听说鸳鸯楼那几日来了不少应招的厨子,他忙着试菜,没功夫跟他消磨时光。

玉老板着急做那根紫玉簪子,每日待在店铺里,没时间招呼这个疯得不轻的老头子。可他脸皮厚,也不计较,粗茶喝了一壶又一壶,一露牙就满齿缝的茶叶末子,真是粗得毫不含糊。其实玉老板倒不是心疼这几壶茶,而是老头唠叨得很,翻来覆去的叨念些他听不懂的事,让人头痛。

终于这日他受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一个人背着烟袋锅子去茶楼听戏去了。

这出戏叫《攻城记》,唱的是好些年前,赤松突袭云国都城,当时的将军那陵朔风与神女那陵飞羽巧施计谋攻占了云国都城后,那陵朔风为争夺权势意图谋反自立为王,身为姐姐的神女大义灭亲在刑场上手刃亲弟。

赤松王听说这出戏后把他们召进宫里唱了一回,有当今陛下的口碑,这出戏便在赤松都城内红透了。只听见茶馆内叫好声一茬高过一茬,五个铜钱一朵的绢花潮水般地往台子上扔,戏子们出来谢了几回场。玉老板在角落里默默地看完,烟丝也燃了个干净,便起身出了茶馆。

“玉老板,真巧,你也来看戏啊。”

不用猜就知道是这出戏里令人钦佩感动的主角那陵飞羽了。

“什么巧不巧的?不知道小老板我哪里出了差错让神女如此不放心,最近些日子每日都有人暗中盯梢。小老板我做的是正经生意,身家清白得很,恐怕要叫神女白费心思了。”玉老板靠着墙,身后是一树红艳艳的赤松,声音在春意融融里透出刺骨的寒气来,“……不知道有没有人劝过神女‘适可而止’这四个字?”

忽如其来的春风,撩起那陵飞羽的长发,一瞬间能看见那眸中惨淡空寂的颜色。

“离弦的箭是收不回来的,除了玉老板我不知道该信任谁,所以我并不是要威胁你,我,是在求你。求你,为我破例一次。”

“我记得有个小姑娘曾跟我讲过,她不喜欢赤松国,因为她不愿看见流血牺牲,她希望天下大同,四海升平,百姓都能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她也不愿意做神女,做神女要时刻举着屠刀化身杀戮之神,成为赤松嗜血的灵魂。可她必须做神女,因为她不做,她的姐妹也要做,她愿意去承担这些罪恶还她们干净的一生。”玉老板叹了口气,“飞羽,你本不必介入这权位之争,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那玉老板当年为何不惜被所有的人唾骂,甚至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要推那人坐上皇位?你是比谁厌恶参与宫廷权威之争的人,却一手改写了流苍国的历史。而你是个比任何人都贪图安逸的人,又一手创造了六大杀手组织,经过之处,无不是血流成河。你也知道吧,有些事本没有对错,而是不可不为。”那陵飞羽嘲弄地扯起嘴角,“在我亲手砍下小七的头颅时,顺便也把我对这世界仅有天真妄想也一并砍掉了。”

当年他被追杀落魄无比时,遇见了年少的那陵飞羽。他还记得她的眼睛总是笑笑的,带着点放肆的温柔,那时她是多么善良的孩子,而如今,她已经走得太远。

而他已经站在她的对面,隔岸观火。

他虽为杀手里的白刃,却有一个原则,便是宫廷暗杀的生意不接。可这次看来,他只能破例了。玉老板转过身,声音更冷:“好,你的这桩生意,我接了。”

她说:“你回去收拾一下便随我进宫吧。”

他顿住:“有我出马,看来赤松国马上就要换新君了啊。”

不过那御座上的人还正壮年,正坐得牢靠,有人已经等不到了吧?

玉老板叹口气,慢慢走进喧闹的街市人群里。

次日他听到街上有人在议论暗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已被抓捕,已被带进宫里。那宫中水牢里的狱官个个手段狠辣,不怕他不肯交待出幕后主使。

映蓝撇嘴:“这消息也传得太快了吧,昨晚刚抓住刺客,今天早上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这‘宫禁森严’四个字难道是摆着好看的?若连宫规都如此,别说太子殿下,连那御座上的人都要死了一千回了吧?”

繁茵也笑着点头:“你说得不错,依照陛下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出这么多的纰漏,看来陛下已经默许了此事,已经支起场子就等着看戏了。”

紫离不解:“这是何意?”

“我在赤松的皇宫里长大,名义上是太子殿下的侍女,私下却是他的教习师父。我的父母亲都是陛下的贴身暗卫,儿时我听他们讲过,当今的赤松王并不是先王御选的太子。在赤松的宫廷里,其实是不是太子,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是皇子,不管被不被看好,只要最后能够通过‘炼金’就能成为继承者。”

这百步之内没有隔墙之耳,他们才说的如此的肆无忌惮。这事他们从未听繁茵讲过,她在宫里长大又在质子行馆里待了几年,宫廷秘辛数不胜数。对于“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深有体会,除了必要的时候,谁都别想撬开她那张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