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主靠在椅背上,轻笑道:“为何不能交差?”

左言希尚未回答,旁边忽有一人答道:“小玉乃是被人奸杀,若是贺王所为,以贺王权势,根本无须借着深林暗夜掩饰行止,更无须抛尸;左言希虽有嫌疑,但为一侍女弑父,即便真是心中所爱,也是匪夷所思,难以服众。他留下小玉贴身衣物做纪念还可理解,把小玉遇害时凶手留下的香囊留下做什么?怕人无法发现他的杀人动机?何况,他既留下香囊,岂会认不出香囊上的珠子?又怎会容得另一名侍儿将珠子缀在珠钗上招摇?生怕旁人不疑心吗?暗中布局之人做得越多,破绽便越多,公主聪慧英明,想来不会受人诱导,妄动刑罚reads;宅师。”

长乐公主眸光连连闪动,盯着眼前抱肩而立的年轻男子,慢慢问道:“你是何人?”

景辞轻轻扬唇,“我姓景。”

他很无礼,未说官号,未报名字,甚至没有最起码的敬称和谦称都没有。

但长乐公主手中的茶盏已顿了一顿,“景……”

谢岩忙上前道:“以公主之才智,当然也已看出其中蹊跷。好在小玉之案已有进展,不如先将左言希押下,若下面能查出更多证据,也可令他无可辩驳;便是真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公主也必能还他清白!”

长乐公主透过纱帷打量着他和景辞,又啜了口茶,方惬意地轻笑,“嗯,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来人,先将左言希押下去,待我细细查过再审吧!若你们能证实他的确是被冤枉的,我自然还他清白!”

谢岩松了口气,应道:“遵命!”

他本是因左言希暗中求助才接了贺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再不料查了没多久,左言希自己居然被卷了进去,心下着实为难。如今只要长乐公主不用刑,他暗中斡旋,想保左言希平安倒也不难,一切便有回旋余地。

慕北湮也略略放了心,只低喝押送左言希的侍从道:“给我小心侍奉着,如果有什么差错,小爷要了你们脑袋!”

侍从领命时,左言希转头看了眼他的卧房。

卧房内早已被翻得底朝天,所有箱柜一概打开,衣物衾被一一搬出,连他珍藏的药材都被尽数取出,摊了一地。

阿原慢慢穿过满地的杂物走出,手中执着一枚刚刚找出的半旧剑穗,清亮的眸子有些黑沉,正冷冷地盯着左言希。

苍黑色的剑穗,编织了精致的双雀纹绳结,垂落着长长的流苏。

左言希蓦地变色,连唇边的血色也顷刻褪尽。

景辞、慕北湮等一心为左言希化解眼前危机,都未曾留意到阿原什么时候进了左言希卧房,见左言希面色不对,才顺着他的目光向阿原注目。

阿原已悄然藏起那枚双雀纹剑穗,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空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景辞打量着她,问:“有什么发现?”

阿原摇头,“没有。就看着不少罕见的药材被翻在地上,忒可惜了。”

景辞沉吟,“嗯,都是他的宝贝,回头叫人收拾下。天热,的确容易坏。”

他们说话间,左言希已在侍卫的押送下离去,再看不出是何神情。

长乐公主的目光向来爱在谢岩身上流连,但此刻更多在盯着景辞,颇有研判之意。

景辞已走到那边石桌旁坐下,仔细检查那只香薰。

长乐公主问:“你和谢岩可把这香薰拆开两遍了,看出什么没有?”

谢岩对她向来避之不及,可惜如今避无可避,只得淡淡道:“没什么,就看着里面的香丸尚未燃尽。”

长乐公主沉吟,“燃了一半时,熄了?倒有些奇怪reads;室家。”

贺王所用之香丸和炭料,当然都是最好的,不可能无缘无故中途熄灭。

谢岩道:“并不像淋了雨,或浇了水,不然香丸早该就被泡得没有形状了……”

小鹿不知哪里摸了个桃子在啃着,亦凑在阿原旁边观望。

景辞忽向她一招手,“过来!”

小鹿指了指自己的脸,嘴里含着一口桃子,口齿不清地问:“我?”

阿原已将她一推,推到景辞跟前。

景辞握住她的手,仔细看她的脸。

小鹿受宠若惊,忙将桃肉咽下,努力挺胸显出几分贵家侍婢的端庄气度来。

景辞手持香囊,和她手中的桃子比了比,又放到小鹿嘴边比了比。

小鹿便有些心虚起来,问道:“有……有什么不对吗?”

阿原道:“没什么,他只是看看你嘴里能不能塞得下这个香囊。”

“香囊……塞嘴里干嘛?”小鹿很莫名,忽想起香丸中途熄灭,不觉变了色,“莫非,莫非……”

她的想象力素来丰富,又跟阿原去过小玉遇害地点,此刻几乎都能还原出小玉被人欺凌的场面了。

贺王卧室里,锦衾绣褥间,小玉被人压于身上,哭叫求饶……

悬于帐中的鎏金银香囊因小玉的挣扎和那人的凶悍而左右摆动着……

大手伸出,将香囊拽下,连同断了的挂链和上面的缀珠,一起毫不容情地塞向小玉的嘴,堵住她的惨叫和求救……

本来尚在萦着袅袅烟气的香囊,在小玉叫不出声的嘶喊中慢慢濡湿,熄灭……

但小玉最后并不是死在那锦绣床榻中,而是死在深林密丛中。

她被人从贺王卧室带出,带到那株老槐树下,在黑夜里继续施暴。

凶手尽兴后,终于从受尽蹂躏的小玉口中,挖出了那枚香囊,然后掩住她口鼻……

香囊随后被收起,小玉的尸体也被穿上衣裙,扛出林去,丢入沁河之中。

但林中黑暗,那人再没法留意到,小玉口中尚残留着一枚小银珠,而老槐树下也滚落了另一枚小银珠……

小鹿忍不住弯腰呕吐,手里的桃子再清甜也吃不下了。

她将桃子丢了出去,咕哝道:“没熟的桃子,真酸,酸……”

慕北湮的面色已越发难看,侧过脸默默看向父亲停灵的方向。

谢岩不忍,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真相未明,先别想太多。”

景辞瞥过他们,将香丸捻开,细细嗅着,缓缓道:“这香里还另外加了些东西。”

长乐公主丝毫不曾受案情影响,依然悠闲优雅地喝着茶,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景辞不答,只问向慕北湮:“贺王来到沁河后,是不是很少唤姬妾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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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帐中香暮云曾遮青山明(一四一)

慕北湮对他既憎且恨,懒懒地答道:“应该很少吧!他来沁河,本为休养身体,并非寻欢作乐。”

景辞道:“可这香丸中有催.情之物,用量虽不多,若是闻得久了,只怕也有些难以把持。”

慕北湮吸气,向那廊下远远跪着听候传唤的那群人喝道:“薛氏!给我出来!蠹”

薛照意惶恐行来,行礼道:“小王爷,有何吩咐?”

慕北湮问:“你在我父亲用的香里,动了什么手脚?髹”

薛照意花容失色,忙磕头道:“公主明鉴!小王爷明鉴!妾身岂敢在王爷所用之物里动手脚?是王爷……王爷吩咐,让我在里面加了些调节闺房情趣之物。”

慕北湮眼底已有岩浆般的烈意涌动,怒道:“扯淡!这是看我父亲没法从棺材里爬出来和你对质吗?”

薛照意慌忙道:“妾身不敢!真的是王爷自己的意思!小王爷若不相信,可以去问其他姐妹……便是言希公子,每日为王爷把脉,应该也是知道的。王爷上回在战场受伤,伤了筋脉,所以……所以……”

慕北湮忍不住喝道:“闭嘴!”

虽说小贺王爷以怜香惜玉闻名,但此刻慕北湮显然很想冲过去将她踹上两脚。

说贺王奸杀小玉、左言希因此弑父,已然够荒诞,但如今证据对左言希大大不利,只能强忍着不发作,再不料如今竟扯起贺王不举,自然羞愤交加。

他看了一眼负手看笑话的长乐公主,紧握着拳快步奔了出去。

阿原先前被他算计得狼狈不堪,但到底不曾真的吃亏,还由此成全了她和景辞的好事,对他的愤恨已消解不少,见状不由唤道:“慕北湮!”

慕北湮顿身看向她,阴沉的眼底微转柔和。

阿原走过去,低声道:“即便小玉真的曾在贺王卧房中出现,也不能断定是贺王所害。小玉是被力大强悍者奸杀,你可曾想过谁最有可能?”

慕北湮眸光闪了闪,说道:“多谢!”

待慕北湮离去,阿原才发现长乐公主终于不再悠闲啜茶,而是紧紧盯着她,似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阿原摸摸脸,问道:“公主觉得我做得不妥?”

长乐公主摇头,掷下茶盏笑道:“没有reads;男主别逗我。甚妥,甚妥!你的脑子若是少放些在男人身上,看着倒还有几分聪明!”

阿原眉峰挑了挑,一揖笑道:“谢公主赞赏!”

潇洒利落,全无芥蒂,似完全听不出长乐公主话语间的嘲讽。

长乐公主将她再打量了几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小鹿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茫然看向她的小姐,“她什么意思?小姐……又做什么了?”

谢岩负手微笑,“她没做什么,只是偷了个懒而已!”

景辞令人将证物收起,却唤了小馒头等侍儿,亲带她们进左言希卧室,看着她们收拾那些药材。

阿原捏着袖中的双雀纹剑穗,犹豫片刻,依然将剑穗藏起,进去帮着收拾。

贺王虽没了,但贺王在朝堂和军中的影响力还在,他的亲友部属并没那么好动。先前长乐公主想刑讯左言希,虽然证据确凿,慕北湮都打算出手阻拦,更别说其他并无实据的亲信了。

但慕北湮自己敢动。

不论是为了查出父亲遇害真相,还是为了还左言希清白,作为贺王府的少主人,慕北湮将不得不彻查此事,也最有资格彻查此事。

而阿原提醒他的线索已经够多。

贺王长期静养,甚少离开自己的院子。如果确定小玉曾在贺王卧室中出现过,说贺王不知情,着实太勉强。

那么,即便慕北湮再怎样不愿承认,小玉之事都与贺王脱不开干系。

若这个推断成立,处置小玉的,必是贺王心腹之人,且好色勇猛。

这个范围并不大,对于深知府中众人底细的慕北湮来说,更容易确定。

谢岩不太放心,意欲跟着前去帮忙,那厢长乐公主却道:“谢岩,本公主闻着这满院子的药味,疹子犯得更厉害了。你陪我回县衙,继续找大夫诊治吧!左公子的药,我可不敢用了!”

她挠了挠作痒的面颊,又怕挠破皮肤,言语间便又多了几分烦躁。

虽然左言希医术高明,但如果真是丧心病狂的弑父凶手,指不定就会施展些什么手段,令前来查案的长乐公主病得见不得人。她担忧得并非没有道理。

谢岩无奈,悄声向阿原道:“北湮虽然聪明过人,但自幼娇惯,平生不曾历过太大波折,我担心他冲动之下有什么行差踏错的。你在这边帮照看些。”

阿原张了张嘴,指住自己的鼻子,“我?照应他?”

谢岩轻笑,“你照应不了也不妨事。只要你在一旁照看着,景典史自然也会在一旁照看。”

景辞正立于不远处的梨树下负手看残花,似乎并不曾留意他们的言语。但谢岩刚提到他,他已冷冷一眼横了过去。

谢岩向他远远一揖,微微笑着走了开去。

阿原便问他:“那咱们要不要去瞧瞧小贺王爷那边情形?”

景辞不耐烦扫过谢岩的背影,懒懒道:“钦差大人吩咐,还能不去?呵,他还真会料理人!”

阿原道:“他这钦差不过是挂名的,说到底还不是长乐公主做主?说来也奇,皇上好端端的为何派个公主过来查案?”

景辞道:“诸位皇子公主里,只有长乐公主我行我素,敢做敢当,可称得耿直公允reads;灵魂的愤怒。皇上看重的,应该是这个。”

阿原奇道:“你对宫里的事很清楚?”

景辞道:“哦,谢岩说的。”

“你跟谢岩很熟?”

“其实……也不太熟。”景辞忽看向阿原,“你有没有觉得,谢岩和长乐公主挺般配的?”

“般配?”阿原看着他探究的眼神,笑了起来,“不知道。我跟他们……完全不熟!”

景辞仿佛不屑般哼了一声,携了她的手向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原总觉得他眉眼间有种心满意足。

于是阿原便也心满意足。

对着这么个有心机的男子,当一个同样有心机的女子,无疑是最英明最睿智的决策。

同样有心机的小典史和小捕快并没有立刻去找慕北湮。

他们先去见了李斐,问明其他各处屋子搜查情况,然后去了次厨房。小鹿本来跟在阿原身后亦步亦趋,看得厨房里正在蒸包子,蒸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时迈不开步,便留在厨房里等包子了。

阿原等在书房找到慕北湮时,慕北湮也才刚刚开始他的内部审讯。

无论是谢岩,还是阿原,似乎都低估了慕北湮。

他并不曾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将可疑的贺王亲信一网成擒,挨个审讯,而是和颜悦色地将顺儿唤进屋去,软硬兼施问小玉失踪那晚的情形。

顺儿虽忠心,但他不仅对靳大德忠心,更对贺王忠心。贺王死后,他最该忠心的对象无疑成了贺王世子。

于是,靳大德叮咛多少遍让他保守的秘密,他立誓受尽酷刑也不会招承的秘密,很快在慕北湮的循循善诱下和盘托出。

小玉那晚并未收到什么老家来的信,而是靳大德命他悄悄将小玉唤来,且叮嘱不许惊动一人。

顺儿是贺王心腹,上下无不熟悉,又有靳大德暗助,想事先支开沿路守卫易如反掌,故而不论是医馆还是别院,根本不曾有人发现小玉去了贺王那里。

小玉闻得贺王相召,似乎已经有所预感,一路陪着笑脸,试图问出贺王找她的缘由。

顺儿只能答她:“不知。”

他的确不知。他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小玉被带入贺王所住院落后,靳大德便命他先回去,亲自领着小玉走了进去。

顺儿离去前,隐约听到了贺王的怒斥和小玉的哭叫,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远远住在医馆里的言希公子的侍儿,怎会得罪王爷。

其后发生的事,顺儿并不知晓。靳大德半夜才回来,叫起他来吩咐,从此若有人问起小玉,只许说她因母病告假回家了,不准谈及其他。

顺儿明知必是贺王的意思,只得应了,心下却已明白,从此这世间再不会有小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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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帐中香暮云曾遮青山明(一四二)

慕北湮将细节都一一问明白,方叫人唤来靳大德,当着靳大德的面又问了一遍。

顺儿虽有些畏怯,到底不敢反口,只得照旧一一说了。

待顺儿说完,慕北湮也不说话,将自己面前茶盏里的水一口饮尽,便静静地盯着靳大德蠹。

阿原伴着景辞坐在一侧瞧着,悄声道:“我原还以为慕北湮只会斗鸡养狗,不想也懂得攻心之计!髹”

景辞淡淡道:“他老子就是条老狐狸,他耳濡目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论心计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他的目光柔和了些,低低在她耳边道:“所以你上回不慎被他算计,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想起那回被慕北湮算计的“后果”,阿原咳了一声,厚着脸皮只作没听到,耳垂却已由不得悄然红透,红宝石般诱人。

景辞盯着她耳垂看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在贺王世子的威压下,屋中气氛已安静得近乎沉重。靳大德跪在地间,额上慢慢滚落大颗大颗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