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湮盯着他,待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身坐回椅子上,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阿原的目光也扫过左言希,踌躇片刻,到底忍不住,说道:“我倒认识一个病歪歪的小美人,比傅蔓卿还要美上十倍,且也爱染那种颜色的指甲。”

长乐公主忙问:“是谁?”

阿原道:“姜探。朱蚀的妻子与前夫所生的女儿,朱夫人杀夫,她也有参与。但她在朱夫人自尽后,早已病情急遽恶化而死,又怎会再次出现在沁河,还和小玉在一处?”

长乐公主便问向左言希,“左言希,你知道小玉跟这个姜探有来往吗?”

左言希扶着额的手指动了动,面色沉静如水,很快答道:“回公主,言希不知reads;何为贤妻。”

慕北湮扫过左言希泛白的面庞,不屑道:“他终日里只想着他的医药,小玉这么个美人儿在他跟前丢了,他都留意不到,更别说小玉素日交往什么人了。姜探之死是我们都亲见的,不会有讹误,张和所说的多半另有其人,或根本就是在胡扯,想引我父亲胡乱猜疑。”

景辞修长的手指在茶盏上摩挲着,沉吟道:“对,张和可能想让贺王将小玉与朱蚀之死联系起来,故意设辞误导。”

阿原看了景辞一眼,便有些感慨。因身份低微,她不得不侍立于侧,不然就能端盏茶水在手,喝上几口茶,好把满肚子的疑问一起咽下去,省得当众发问时,不知难堪了谁。

李斐已顺着几人的话头,说道:“既然公主和诸位大人都认为张和最可疑,下官这就行文附近州府,联合缉拿张和。我们搜查得紧,他必定不敢走官道,也许还没逃远。再有临近州府帮忙,早早布下天罗地网,不怕他逃天上去!”

长乐公主点头令他离去时,景辞却已低低一叹,说道:“不怕他逃天上去,却怕他根本逃不出沁河。”

谢岩思忖,然后失声道:“那个黑衣人……”

景辞道:“黑衣人只是其中之一。能把眼线安插到贺王府,其能耐可见一斑。如今张和这么一搅和,送掉了小玉、薛照意的性命,更暴露了郢王府。不论这事是不是与郢王府有关,郢王都可能被逼得卷进来。这后果,绝对不是薛照意的那些同伴愿意看到的。何况,张和是他们中间的背叛者,对他们的事必定知道得很多。”

谢岩抚额叹道:“于是,我们急于找到张和审问,他们却急于杀了张和灭口?”

景辞苦笑,“而且,我们不知道张和的来历,他们与张和共事已久,对他行事性情应该了如指掌。你们觉得,会是我们先抓到张和,还是他们先除掉张和?”

谢岩踌躇片刻,终于只能道:“恐怕……我们的胜算不大。”

窗外又传来飞禽扑楞翅膀的声音。

李斐离开后,门并未关紧,于是那声音入耳便更清晰。

阿原终于听出那扑翅声有几分耳熟,正要冲出去看时,已听得一声鹰唳,以及谁利剑出鞘的声音。

几乎同时,屋顶有沙石从瓦栊间滚落的嗒嗒声。

长乐公主蓦地喝道:“谁?”

阿原却已听得分明,欢喜叫道:“小坏!”

众人忙拉开门冲出去看时,正见一少年狼狈地从檐间跌落在地,对着飞旋于头顶的小坏怒喝道:“这扁毛畜生,真当我不敢砍了你?”

阿原怒道:“你敢!”

那少年抬头,仰起云清风净的一张俊脸,正是萧潇。他笑道:“嗯……不敢。不然它还活得到现在?”

他手中持着剑,但的确只是虚虚比划,哪怕小坏凶悍的利爪差点抓到他的面庞,他都不曾真的伤它。

一滴两滴的殷红血珠滴下,落于萧潇的衣襟。

萧潇便无奈抚额,挥手道:“少对我张牙舞爪……还真不想要命了?快去你主子那里……”

阿原忙招呼小坏时,小坏有气无力地转头望她,果然歪歪斜斜地扑过去,如往日一般歇到她肩上,脚下却明显不稳,爪子不安地钩着她衣服,看着随时都可能一头栽下去。

---题外话---后天见!

第二卷帐中香暗敛风雷费思量(一五四)

它的腹部有明显的一道剑伤,经了七八个时辰的静养,伤口血液本该大致凝固,如今却又在滴着血珠。

想来它不知在哪里歇了一夜,待伤处略略好些,不知怎样千辛万苦地才勉强飞回县衙,找到“藏”在书房的主人,还意外地发现了藏在屋顶的萧潇。

它尚记得主人命它追踪萧潇之事,却不晓得它前夜受伤逃开后,正是萧潇救了阿原,居然很尽心地继续履行职责,拖着受伤之躯攻击萧潇,硬生生把他逼下屋檐蠹。

阿原仔细检查它的伤处,哑着嗓子笑道:“原来你没死,你没死……我真怕你也被杀了……”

眼前又有雪白的鹰影掠过,她已分不出是幻境还是回忆,更没注意到她不自觉间居然用了个“也”字髹。

她如获至宝般将小坏抱到怀中,急急带它去治伤,口中无意识般地喃喃念道:“小风,别怕,我会救你,小风……”

她走出好长一段,才自己怔住。

为什么她唤的,不是小坏,而是小风?

小风,是什么?

她疑惑着离开时,并未注意到景辞忽然间苍白的脸庞。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背影,看向左言希。

左言希却不曾注意到阿原说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他治病救人的白皙双手,竟似魂不守舍。

长乐公主看着收剑前来见礼的萧潇,倒也没因他责怪他偷听,只问道:“你鬼头鬼脑躲在屋顶做什么?光明正大到里面来听,也不会有人拦你吧?”

萧潇咳了一声,笑道:“回公主,有……有人拦……”

他将食指暗戳戳地指了指景辞,又飞快缩回。

景辞竟已看到,冷冷道:“现在不拦了!”

长乐公主有些不解,旋即想起阿原,不屑地啧了一声,说道:“你不会也是为那姓原的贱丫头吧?真服了你们,这眼光,真真是狗都不如!”

景辞便向谢岩道:“听见没有?公主说你狗都不如。”

长乐公主噎住。

谢岩狗都不如,她苦追着一个狗都不如的人,岂不更是自甘下.贱?

谢岩只作没听到两人话语间的锋芒,迅速转开话头,问向萧潇:“萧潇,你都听到了?贺王一案,你怎么看?”

萧潇毫不回避,答道:“我同意景大人每一个字。立刻搜拿张和,然后结案。至于案中涉及的其他隐情……可以回明皇上,另案处理。”

长乐公主凝视着他,然后笑了起来,“行……贺王案凶手已明,只要搜到张和,的确可以结了。甚至其他的,恐怕……并不是留在沁河便能查明的。”

萧潇欠身,笑得明朗如晴空煦阳,“公主明鉴!”

张和的消息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他果然没逃出去,甚至没能逃离沁河。

长乐公主、谢岩等人坐了很远的车,蹑着名贵的珠履在乡野间崎岖不平的小道上又走了半夜,才赶到张和被害的地点。

张和死在当地的一处小庙里。

那庙离村庄有一段距离,里面只有一名老僧带着个小沙弥住着,故而附近里正、保长都不曾发现庙里多了个逃犯,直到有村民经过小庙里发现两名僧人倒在地上,进而发现有个陌生男人死在了后面一间禅房里。

两名僧人没死,却已疯疯癫癫,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因景辞近来身体状况不佳,左言希以医者的身份再三告诫,不许他前来,并劝阿原也留下,照顾景辞,也可以照顾她的鹰。但左言希、慕北湮及李斐、井乙等人都已赶了过来。

长乐公主看着在泥泞里流着涎水呵呵傻笑的老僧,掩鼻看向左言希,“你看看他们还能恢复神智吗?”

左言希明知其意,过去搭了脉,摇头叹道:“便是用药调理,也只能缓解症状,很难完全恢复。想靠他们了解案发时的情形,只怕不可能了……”

李斐在旁看着,想说什么,又踌躇着不敢上前。

井乙却已忍不住道:“怎么又是发狂?先前丁曹不就是发狂而死的吗?”

长乐公主蓦地抬起头来,“丁曹?是谁?”

李斐这才道:“回公主,是我们县衙的一个公差。他在追查朱蚀案时,被姜探察觉并下药,最后因癫狂跌落山坡摔死。”

长乐公主便问谢岩:“就是你上回来办的那个案子吗?姜探呢?”

谢岩盯着发狂的僧人,也由不得困惑起来,沉吟道:“姜探一直重病在身,她母亲认下谋杀亲夫的大罪后自尽,她受不住刺激,当天便吐血而死。”

左言希道:“虽然同样迷失神智,但从症状来看,应该不是一种药。”

张和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是明显的中毒而死。

脚踝上有一处啮伤,从齿痕看,应该是蛇伤。他虽曾被割开伤处试图挤出毒血,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伤痕周围黑肿发亮,流出来的黑血已经凝固,糊在高肿变形的脚背上,狰狞得可怕。

长乐公主仔细察看着那简陋的禅房,缓缓道:“这时节,乡间有蛇虫出没,应该是常有的事吧?”

谢岩扫过空荡荡的屋子,确定张和随身携带之物连半根针线都不曾剩下,叹道:“蛇虫么……大半个月前就有了!阿原先前就曾在涵秋坡被咬过吧?”

李斐吃吃道:“对……对,也是毒蛇所咬……”

长乐公主便嫣然一笑,“于是,最后的元凶也被毒蛇咬死,贺王一案真的可以结了!贺王世子,你说是不是?”

她问的是慕北湮,但慕北湮并没有回答。

他那双桃花眼有些迷惑,有些苦恼,也有些愤怒,正出神地看向窗外。

窗外,左言希一袭素衣如雪,默然立于隔年的枯枝败叶和新生的蓬勃杂草间,怔怔地盯着手上一截半枯的植物。

那是一株凤仙,隔夜采摘的凤仙。

结了贺王案,长乐公主、谢岩很快离开了沁河,竟比来得还要快。

李斐不敢相信,长乐公主居然就这么离开了沁河,完全没理会案件里残留的疑点。

虽说聪明人都该明哲保身,但长乐公主既是奉皇命而来,早就该考虑到贺王案可能牵涉到的复杂性,怎么肯如此轻易罢手而去?

不过那等高层斗法,对小小的七品县令来说,着实遥不可及。

一个不小心,或许能平步青云;但再一个不小心,可能死无法葬身之地。

有时候,“糊涂”二字,才是长长久久立足官场的不二法宝。

于是,当晚李斐搬回自己卧房,睡得格外踏实,格外安心。

阿原也搬回了原来的住处,享受起了公主般的待遇。

长乐公主离开前,曾将景辞召去,连同谢岩在内,三人有过一番长谈。出门时,景辞的面色便不大好看,向谢岩淡淡道了一句,“重色亲友,说的就是我某位好亲戚!”

谢岩负手而笑,“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何况既已相见,早早摊开来说,岂不更好?”

景辞点头,“嗯,更好。亲上加亲更好。”

谢岩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但送走景辞后,长乐公主的脸色便好转很多,连脸颊上剩余的几颗小红疹都在她的笑容里闪闪发亮。

或许因为心情大好,她离开时并未撤走屋里额外布置的那些陈设,连她的卧具和瓶盏等器物都未带走,白白便宜了阿原,陋室成了华屋。

小鹿很开心,回屋时在地间铺的柔软毡毯上打了好几个滚。

但阿原还是睡得很不好。

眼看景辞病势好转,小坏也已无碍,阿原终于忍耐不住,拉着景辞去了涵秋坡。

她并没有勘察当日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也没有再去回顾那夜患难相守的木屋,而是去了姜探的墓地。

景辞坐于肩舆上,远远瞧见坡上那处孤单的隆起,不由微微一皱眉。

阿原已紧走几步,转着坟头转了两圈,居然从草丛里找出一把锄头、一把铁锹来。

景辞讶异,“你什么时候预备的?”

“不是我预备的,除了我之外,也有人疑心了吧?”阿原嫣然一笑,将铁锹等掷给两名舆夫,顺便又丢过去几串钱,“给我挖开!”

---题外话---第二卷完。

嗯,我先前说过第三卷终于有女配会出来吧?然后谈情说爱小小虐恋什么的也该上演了……

不过第三卷连名字都还没想好,愁死我了,或许大后天才能更新……

第三卷鸳鸯谱(一五五)

舆夫相视愕然,一时不敢动手。

挖人坟墓,坏人风水,不仅亡者家属不肯饶过,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不可宽恕的重罪,轻则杖刑,重则绞刑。

盗墓这等勾当,着实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但阿原已亮出官府的腰牌,说道:“放心,官府不会追究,这墓主也没什么亲人了,不会有人过问此事。鼷”

景辞叹道:“听说那个朱继飞虽然疯了,却还记得姜姑娘,时不时晃过来,一坐就是大半日。”

阿原道:“幸亏他已经疯了……若他没疯,晓得他为之癫狂的姑娘,竟是个心机可怕的杀人凶手,从来都在利用他,只怕会疯得更厉害吧?”

景辞轻叹,“你怀疑姜探未死?”

阿原道:“我不信你不疑心,小贺王爷不疑心。只是你俩一心维护左言希,才不肯深究。李瑾青提过,张和说小玉死前曾与病美人见面,小贺王爷立刻分辩说,病美人可能另有其人,你则难得糊涂,居然说张和是想让贺王把小玉与朱蚀之死联系起来,故意设辞误导。可贺王深居简出,便是知道朱蚀案,也不可能关注已经‘死去’的姜探的容貌,怎会因为小玉与什么病美人见面,就立刻联系到朱蚀案?”

景辞静默片刻,方道:“或许,注意到病美人是用贺王府的凤仙染的指甲?”

阿原道:“那又如何?凤仙虽是朱蚀案的重要线索,但贺王知道这细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reads;嫡合。不过我倒是左言希的侍儿提起过,左言希偶尔会亲手做些胭脂水粉,不知送给哪位姑娘;我还曾听薛照意向小玉提起,左言希曾跟她要过凤仙花汁,同样不知送给哪位姑娘。”

她眸光流思考,肯定地说道:“由此可见,薛照意、小玉和姜探即便是一路的,至少并不相熟。我查案时并未刻意打听,都能知道这些事,贺王又怎会不知道?至少,他该听说左言希已对某位姑娘动了心。张和故意提到病美人,并不是想把小玉和病美人扯在一处,而是想暗示贺王,对方已经算计上他的义子了!”

景辞看着坟头一寸寸矮下去,渐渐露出依然泛着油亮光泽的黑漆棺木,黑眸深静如潭。

“你是说,言希和那个姜探?”

阿原道:“你可记得贺王遇害那日,小贺王爷激怒了贺王,却是左言希被罚跪,跪得双膝青肿?贺王该是恼怒左言希意志不坚,恋上了不该恋的人,卷入了不该卷入的事。”

浮土铲尽,棺盖已经尽数露出。

阿原看着四边被起开长钉的痕迹,唇角笑意越发地明媚而自信,“姜探‘病死’前,左言希到底给她服的什么药?或许,传说是真的,这世间真有那种可以令人假死的药物?”

棺木打开,本来准备掩鼻避开的舆夫都睁大了眼睛。

陪葬的衣衫器物犹在,翻开的被褥间犹有躺卧过的痕迹,但棺中根本没有尸体。

这墓被盗过,但被盗的只有尸体。

阿原看向景辞,叹道:“阿辞,你看,姜探果然没有死。不但没死,还卷进了贺王案。”

景辞沉默地盯了那空棺片刻,才问:“就为张和最后死于蛇毒?”

阿原轻笑,“蛇毒是其一。先前傅蔓卿之死,只怕也是姜探所为吧?自从那个黑衣人出现,我们都怀疑是那黑衣人所为。可如果左言希没撒谎,他赶到傅蔓卿被害现场,俯身检查傅伤处,拔出利匕,在我们出现后才去追凶,以黑衣人的身手,他还能看得到黑衣人的去向?唯一的解释是,他一心维护凶手,知道真凶尚未走远,惟恐她被发现,便以他自己来引开我们的视线,以帮助凶手脱身。”

景辞的目光慢慢扫过墓碑上崭新的字迹,显然有些意兴阑珊,“你认为他想保护的是姜探。”

阿原窥着他神色,眼底清亮如水,却带了狐狸般的狡黠笑意,柔声问:“阿辞觉得呢?”

既然景辞骄傲,她想跟他长长久久相伴,一生一世携手,便得处处给他留几分颜面。即便她心中的答案是肯定的,也须让他先明白地说出来。

景辞没有答他,只是忽然转过身,向后面的密林静静看去。

小坏还在休养中,并没跟来,但林中还是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即便见左言希一身素衣如雪,缓缓走了出来。

他双眸黯淡,面色有些发白,但并不改素日的温雅从容。他向景辞勉强笑了笑,“你知道我会来?”

景辞道:“我还知道有些事你一定会跟我说清楚。”

左言希便连勉强的笑意也挤不出来了。他的目光扫过空棺,变得异常幽深苦涩,声音也沉得像坠着千钧重物,“姜探开始是我病人,后来……是我心仪之人。我发现她不简单时已经晚了,但我没法看着她毁在我跟前。就是这样。”

景辞凝视着他,眼底渐有无奈。

他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