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分明又是如此的不同。

近在咫尺,心隔天涯。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有了如此遥远的距离?

他恍惚记起,在幽州的某日,他提起要将她嫁给柳时文时,她离开住处,足足一整夜都没回去。而他也找了她一整夜,才在一株老榕树下找到她。

那时她的神色似乎也是这样,疏冷得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弃于脑后。

但当他抱住她时,那一切疏冷顿时如烟云散去。

她的衣衫被露水打湿,而他的衣衫也被她的泪水打湿。

任何将她交予他人的念头,便在那一刻也如烟云散去。

又或者,在发现她伤心离开时,他便已打消了那念头。

纵然是孽缘,他也认了。她只该是他的,只能由他来守护。

他并未告诉她,他的打算和想法。她自然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安排。

他抱她回去时,她将脸贴在他胸膛,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从未像现在这样,钉子般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钉穿。

或许,她真的只是阿原。那个深爱他却能致他于死地的风眠晚,早已消失了。

阿原已等得不耐烦,问道:“端侯看够了没有?看了十九年,没看厌也是件奇事!”

景辞心神大震,好一会儿才道:“你……记起了以前的事?”

左言希目光闪动,也忙举目细察阿原神色。

梁帝狐疑,看看阿原,又看看原夫人。

原夫人依然垂首侍立,眉眼安静而凄伤,楚楚韵致一如少年时那般惹人怜惜。

梁帝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别开脸,负在身后的手却已握得紧了。

阿原已在答道:“没有。若你不想让我记起,大约我这辈子都不会记起吧?不过我想着也不会是什么好事,记不得也好。”

见景辞身体似乎好转不少,知夏姑姑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便是你记得,大概也不会懂得羞愧两个字怎么写!”

阿原笑了笑:“你一个下贱婢子诬陷侯门小姐,眼见着被当众戳穿,都没懂得羞愧二字怎写,还敢来问我?这脸也真大,竟不怕被扇!不好意思,那些恩恩怨怨,我已不感兴趣!便真有过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也只好请你们生受了!毕竟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没那能耐飞到镇州跟你们夹缠不清。当日谁抱走的我,谁害我们母女分离十九年的,姑姑就去找谁算帐吧!找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也想活劈了她,谢她这天高地厚之恩!”

知夏姑姑噎住,盯着她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

景辞已喝道:“姑姑,够了!”

原夫人立于梁帝身侧,早已红了眼圈,低低道:“有这样的恶奴在,也不晓得我这阿原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梁帝很不自在,拍了拍她的手,上前一步问向景辞,说道:“阿辞,原家想退婚,而你……你自然也可以找更适合的,对不对?”

景辞面色泛白,却意外地笑了一下,“嗯,我自然……也不愿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

梁帝凝视他半晌,一时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终于道:“既然如此,你俩婚事就此作罢。等你好些,再商议你跟则笙的事吧!她到底知根知底,且一心待你。”

景辞道:“谢皇上!”

阿原亦上前道:“谢皇上成全!”

梁帝恼道:“退婚也算是成全吗?”

阿原眉目不动,答道:“皇上成全了臣女和端侯的心愿,也成全了则笙郡主和知夏姑姑的心愿,臣女感激不尽!臣女告退!”

她叩首行礼,正待退出殿去,旁边蓦地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拽住。

阿原回眸看时,却是慕北湮拉过她,然后一起又在梁帝跟前跪了,说道:“皇上,臣有事相求!”

梁帝愠道:“你又凑什么热闹?”

慕北湮垂头道:“皇上,自父亲逝去,臣不胜哀戚。尤其忆及父亲多番要为我娶妻,绵延慕家子嗣,而臣只顾玩乐,百般推托,着实不孝之极!”

梁帝忆及贺王在世时种种襄助,摇头道:“贺王就你一根独苗,长年在外征战,论理你早该娶亲生子,不该整日胡闹,添他忧心。”

慕北湮道:“皇上教训的是。臣痛定思痛,深感今是而昨非,决定尽快成家立业,圆了父亲心愿。既然阿原与端侯婚约已经解除,臣想求娶阿原……”

---题外话---后天见!

第三卷鸳鸯谱(一九三)

阿原惊异,抬眼看向慕北湮,差点要跳起身来。

慕北湮将她的手用力握紧,依然拉紧她跑在地上,侃侃道:“臣父一生为皇上效力,忠贞不二。如今臣父逝去,皇上既是臣的君王,又是臣的长辈,臣希望臣的婚事,能由皇上作主指配,也免得臣和臣未来的妻子被人看轻。”

梁帝看向阿原,一时不敢相信,“听闻你这几日又在原府荒唐?撄”

慕北湮道:“回皇上,臣没有荒唐。自臣回京,一直安分在家,从未有逾矩之举。阿原因前几日受了委屈,心情不佳,臣才陪伴她数日,深谈了好几次,才觉从前我俩的确是最合适的。我们都曾荒唐,但都已迷途知返,还请皇上成全!偿”

梁帝侧头问向原夫人,“玉罗,你意下如何?”

原夫人轻叹道:“皇上,阿原有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危难见人心。小贺王爷丧父,多少人把他当作平庸无能的纨绔子弟,等着看笑话,阿原不顾辛劳助他处理家事;阿原被诬,有人袖手旁观,有人落井下石,小贺王爷却能善意开解,静静相守,静静陪伴。”

她凝视着梁帝,眼底有薄薄水雾泛起,嗓音也微微地哑了,“当年我也曾有过四顾无助的时候。可叹,却不曾有过一个人,如果慕北湮这般陪我熬过那些艰辛岁月。”

梁帝不觉黯然,说道:“既然你同意,朕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何况慕钟就北湮这一个独子,朕也盼北湮早日安定下来,能如他父亲一般辅佐朕开疆辟土,成就大业!”

原夫人忙道:“皇上英明!”

慕北湮大喜,忙拉了阿原叩首道:“谢皇上赐婚!臣必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吾皇!”

阿原轻瞥他一眼,同样叩首,低声道:“臣女谢皇上隆恩!”

梁帝拈须点头,却不由看向景辞。

景辞面色苍白得厉害,但眼底依然是一贯的清冷安静,看不出半点惊怒羞恼,倒是他身后的左言希眉峰紧锁,欲待说什么,到底不便开口,只是暗暗地搓手嗟叹。

见梁帝看向他,景辞唇角一弯,说道:“皇上,臣该服药了,先行告退!”

梁帝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言希,你这几日继续住在宫中,好好为端侯医治,不能出任何差错!”

左言希只得应道:“臣遵旨!”

慕北湮、阿原等见状,亦行礼告退。

原夫人也待离去时,梁帝道:“玉罗,你留下,朕还有话说。”

原夫人柔顺地应了一声,依然安静地立于他身畔。

出了建章殿,景辞走得很快,只是脚下飘忽,差点撞上前面飞奔而至的人影,然后很快被对面那人扶住。

只闻那人失声叫道:“阿辞,你怎么了?”

景辞定定神,才发现眼前匆匆奔来的,是谢岩和长乐公主。

谢岩扶着他,正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景辞淡淡答道:“没事。”

他拂过谢岩的手,快步离去。

谢岩愕然问向左言希:“出什么事了?”

左言希苦笑道:“退婚了……”

长乐公主紧张,急问道:“是阿原和端侯……退婚了吗?那么阿原她……”

她的目光不由扫向谢岩。

虽说在沁河最后一夜,她已听谢岩、景辞明白说起阿原并非原清离,但阿原毕竟有着和原清离一样的容貌,而且原夫人当日的心思她看得再明白不过。

一旦阿原退婚,门当户对的贵家公子里择选起来,只怕谢岩又该成为原夫人的第一目标了……

此事关系她的切身利益,她听闻后自然来得快捷,问得迅捷。

左言希看向身后携手走出的慕北湮和阿原,苦笑道:“阿原呀……大约会是我弟妹了!皇上已经答应他俩婚事。则笙郡主和端侯……只怕也不远吧?”

长乐公主又骇又喜,笑问道:“真的吗?可是,这……这妥当吗?”

谢岩已皱紧了眉,低低道:“妥当才怪!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长乐公主不悦,“难道为你和阿原指婚才是妥当?”

谢岩不答,只向左言希道:“看顾好端侯……心疾更难医!”

左言希苦笑,“我明白。”

而谢岩已迎向慕北湮,一把将他拖过,“跟我来!”

慕北湮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兀自向阿原挥了挥手,“你先到宫外候着,我稍后就来……”

可阿原哪里回得去,长乐公主已将她用力一扯,同样扯到另一边,不遗余力地大大夸奖。

“恭喜,恭喜!阿原,你真是有志气!有眼光!不合适的,就该一拍两散!情投意合的,就该努力争取!放心,你跟慕北湮大婚之日,我和阿岩必定奉上一份重重的贺礼,好好庆祝庆祝!”

阿原深吸了口气,散乱的眼神终于汇聚出淡淡的晶芒,能微微笑着答她:“多谢,多谢!待你和谢岩的婚事定下,咱们这群人,也算是圆满了!”

长乐公主闻言更是满怀愉悦,笑道:“当然会圆满,圆满!你和北湮都成了,我们还会远吗?”

她和谢岩的未来,简直就是眼下触手可及的盛夏,热烈得让人心跳加速呀!

谢岩那里却已气白了脸。

走到背着人的一处蔷薇架后,他愠怒问向慕北湮:“你到底在想什么?景辞和阿原的事,你还嫌不够乱,还要凑上去添把火?”

慕北湮甩开他的手,同样有些怒意,“谢岩,你早就知道阿原是什么人,早就知道清离去了哪里,对不对?端侯母亲跟你母亲是嫡亲的姐妹,血脉相通,他自然不会一直瞒你。”

谢岩静了一静,答道:“是。但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已经发生的那些事已无法改变。对于清离,我会盼着她过得好,不会去惊扰她。”

慕北湮道:“那对于阿原呢?为了让清离如愿,阿原就该承继这乱七八糟的生活?”

谢岩叹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清离留下的声名虽然不大好听,但有房有地,更有母亲爱惜,富贵尊荣,说实在的,我觉得比她原先的生活强。”

慕北湮冷笑,“我不晓得她原先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只晓得她本就是原家的大小姐,本就该有房有地,有亲爹亲妈爱惜。能把她送回来的,自然晓得她身世,别告诉我,他们和当初盗原府小姐的人没关系!难不成阿原还得感谢他们把她送回她娘身边?嗯,一辈子都没见过亲爹,也得感激涕零对不对?何况如今还受他们主仆几个那样的欺负!”

谢岩心下原有些恼他,不料慕北湮竟似比他还恼火。他从阿原的角度想了一回,慕北湮的话似乎还有些道理,只得委婉劝道:“北湮,你并不知道他们往日的事。”

慕北湮“呸”了一声,说道:“他们的往事关我屁事!我只晓得景辞睡完阿原,就把她像抹布似的随手丢到脑后,天天跟那什么则笙则死的亲亲我我,还听任新欢和恶奴联手欺负她!须知阿原不是原清离,还是个好端端的姑娘家,他缺不缺德!”

谢岩道:“北湮,景辞虽有些傲气,但重情重义。便是则笙和知夏姑姑,也不会无缘无故针对阿原……”

“你也晓得她是阿原?”慕北湮不客气地打断谢岩的话头,“阿原是怎样的性情,如今你也该看得分明。爽朗大气,行事磊落,尤其对景辞一心一意,何曾辜负半分!”

谢岩待要插口时,慕北湮一把拎过他前襟,指着他鼻子,叫道:“你别跟我扯风眠晚的事儿,你我认得的只有阿原,没什么风眠晚。阿原自己也不晓得什么风眠晚,难不成还得猜着她根本记不得的什么风眠晚的事儿,试图去原谅景辞?若她这么贱,我还真瞧不上她了!”

谢岩素来斯文,也不挣扎,只是揉着鼻梁,头疼不已,“于是,你……还真打算娶阿原?知道她不是原清离还娶?”

慕北湮也不好欺他文弱,只得放开他,舒展了下双臂,桃花眼里闪过猫儿般的狡黠和秀媚,“如果她是清离,顾忌着咱俩的交情,或许我还会犹豫;至于阿原,难不成我还要顾忌着景辞不成?何况这次是他应允退婚的,难不成他都预备娶王则笙了,还不许阿原嫁我?”

---题外话---后天见!

第三卷鸳鸯谱(一九四)

谢岩愕然道:“你说……景辞这次是自己应允退婚的,还预备娶则笙?”

慕北湮笑道:“他跟皇上的关系,你比我清楚。若不是他自己应允,谁能逼得了他?所以咱们都各自预备预备吧,他和王则笙,我和阿原,还有你和长乐公主,估计各家都得忙碌一阵吧?哈哈!哈哈哈!”

他莫名地笑得很乐,而谢岩呆呆地站着,喃喃道:“这……是谁在乱点鸳鸯谱?”

宫门外的马车里,阿原抱着双膝,静静地坐着。

一阵迅捷的脚步声后,锦帘拉开,午后炙热的阳光射入,她眯了眯眼,才觉眼睛里涩痛得厉害。

慕北湮坐了进来,却笑得明朗,问道:“阿原,公主跟你说什么呢?”

阿原笑了笑,“哦,她开心得很,说会预备重重的贺礼。想来我也得预备一份回礼吧?她跟谢岩的好日子,只怕也不远了!”

慕北湮道:“他们只怕会在咱们后面。咱们两家合成一家,备一份贺礼就行了,真是划算!”

他边吩咐车夫回府,边揽着阿原笑道:“我想想送啥。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何?”

阿原道:“你忒不厚道,怎能把长乐公主说成牛粪?回头她告诉皇上,皇上得拧下你脑袋!”

慕北湮笑道:“我岂会那般不厚道?我是说,长乐公主一朵鲜花,插在谢岩这堆牛粪上了!”

“……”

阿原也忍俊不禁,“谢岩也算是千百里挑不出一个的青年才俊,你居然这般说他!”

慕北湮扬了扬拳头,“再怎样的青年才俊,他拳头没我大,官位没我高,所以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的表情有些夸张,阿原笑了片刻,便低下头去,沉吟半晌方道:“北湮,我跟景辞的事,其实你没必要插手的。纵然现在有些看不破的事儿,早晚我都能看破,并没什么好担心的。”

慕北湮笑道:“怎么?你看不上我?晚了!皇上金口一开,你想悔也没机会了!”

阿原的手指轻轻敲着座椅,无声却急促。

她叹道:“我没什么悔不悔的,但我不想毁了你小贺王爷的大好基业。我晓得你面恶心善,怕我被人嘲笑,日后诸多不便,才会主动提出与我成亲。可我怀着孩子嫁入贺王府,占了你贺王府嫡长子的名分,我又成了什么?”

慕北湮气结,“你……你说什么?我面恶心善?面恶心善?我哪里面恶了?”

他在车中翻来翻去,试图找出面铜镜来,瞧瞧自己怎么着就面相凶恶了。

阿原忙道:“这个不是重点……最要紧的,贺王府的血脉不能被我混淆……”

慕北湮道:“咱们行伍出身,不讲究这个。你看皇上那些皇子里,博王、冀王都是养子,不是一样得宠?”

他声音低了些,“我父亲生前最欣赏博王,说他勇武宽仁,英明有才,还向皇上进言,天下未平,当立贤者为储君。博王又最得皇上宠信,皇上似乎真有立其为嗣君的打算。可见孩子只要孝顺聪明,是不是亲生的原不要紧。咱还是谈谈最要紧的事:我怎么着面恶心善了?”

阿原抚额,“我只是随口一说……”

“随口说也不该呀,你看我这容貌气度,说我面善心恶还可,怎么就会面恶心善呢?你见过长得这么俊秀的恶人吗?”

“额,那便是我说错了……”

“为何会犯这般低等的错误!”

“大约刚刚认识时,你有点……嗯,无耻吧!”

刚见面便拉着她去茅房,查个案能对她下媚药……

他明明就是个长得异常俊秀的恶人,于是再俊秀在她看来也是面相凶恶了。

慕北湮勉强接受了阿原最后的解释,但沿路依然在纠结那句“面恶心善”,甚至找出一柄亮闪闪的匕首来,把锋刃当作镜子照着,试图告诉阿原,他顶多是面善心恶,绝对不会面恶心善……

最后,他还真的总结出了他自己面善心恶的结论。

他在阿原退婚或被退婚的关头,提出要娶阿原,当足了大善人;但他娶阿原为妻,只是想娶个跟原清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以慰相思,还能博得原夫人欢心,得到大大一笔嫁妆,从此宦途平顺,简直是一举数得……

阿原啼笑皆非,也不晓得该信他几分。

只是慕北湮胡扯了一路,她便再也没法去纠结,她怀着景辞的孩子,该怎样嫁入贺王府。

她并非看不出,慕北湮笑嘻嘻地胡说八道,分明是有心维护于她,不想她为难尴尬。但他说的有些事,也许是有几分道理。

从前朝末年算起,这乱世已持续数十年。梁帝虽是大梁之主,如今诸国并立,他长年征战在外,性情越发急躁暴戾,且猜忌多疑,大臣和诸子动辄得咎,反而是长乐公主这等不管事的女儿,最得梁帝宠信。

诸皇子里,大皇子郴王朱友裕御下宽和,英武过人,只因追杀某叛将不力,便被梁帝猜忌另有居心,差点被当场斩杀。后来虽因张皇后一力营救保全下来,到底惶恐不安,不久便病逝。三皇子郢王是亲生,但母亲微贱;四皇子均王是张皇后所生嫡子,喜文厌武,常与当世大儒来往,梁帝以武力得天下、治天下,还冀盼着靠武力一统天下,自然大为不满,训斥得不少,可惜均王只顾着诗书相伴,向来敷衍以对,梁帝自然气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