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一点值得高兴的事情。

“爷爷很长情啊,可以等奶奶三十年。”钟旭靠回他怀里,想象着这对老夫妻相见的团圆场面。

“情到深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三十年,三百年,纵是三千年又如何?!”他看着天上的流光,淡然说道。

“其实,等待也是幸福……”她闭上眼,“可是,我连一个等待的机会也没有了……”

“也许……会有人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等着你呢?!”他把脸埋进她黑亮的长发,吸索着淡淡的香味,“我们谁也无法预料以后。”

“等我的,终不是我等的……”她一笑,带着挥之不去的黯然,“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会在求婚时对我说,上来了,就是一生一世,不能回头。呵呵,不只是我,当我决定做你的妻子时,注定我们两个,都不能回头了……”

“事实上,”他又一次轻轻绕着她的发丝,同时亦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对你一直心存歉疚……为了我的计划,不得不一次一次地欺骗你,甚至不惜伤害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只有道歉吗?”钟旭睁开眼,“没有其它的?”

他一愣,旋即笑了:“你想要什么?”

“你说过,待一切落定之后,要带我去北欧生活。”她仰脸看着他,眼睛里只有笑意没有伤心,“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哪怕一天,也足够。”

最后的一个心愿。

历经了太多的风波,当一切都成定局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之间,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好吧,待天亮之后,我们去北欧。”

他想了想,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同意。

“真的?”她惊喜不已。

“真的!”他摆出童叟无欺的表情,而后抱住她,说:“躺下睡会儿吧,折腾了这么久,你我都很累了。呵呵,我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不说到罢,听他这么一说,钟旭真觉得有些疲累不堪了。

她缩起脚,拿他的大腿当枕头,舒服地躺倒在长度刚刚合适的木椅上。

很奇怪,现在这椅子的感觉舒服多了,不觉得硬,也不觉得冷了。

“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吧。”他怜爱地轻抚她的脸庞,温暖地笑容在绚烂的夜空下头分外迷人,“睡吧,睡醒了,差不多天就亮了。”

“嗯。”她口里应着,却怎么也不舍得闭上眼睛,又忍不住开口问:“我们去北欧的哪里?挪威吗?还是再去一次丹麦呢?”

“呵呵,去挪威吧。夜晚的挪威海,海水映着满天星斗,非常好看。”他抬头看看头顶,“跟这里的夜晚是完全不同的。”

“那里,有美人鱼吗?”

“有啊。夜晚的海面上,常常传来鱼妖的歌声,非常好听。”

“是吗?真是有趣……跟童话里说的一样……”

“呵呵,童话也不完全是编来骗小孩子的……”

……

“好累啊……”

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中,钟旭越来越迷糊,眼皮不停地打架。

“那就闭上眼,好好睡吧。”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嗯。”她往里挤了挤,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我们……一定要去挪威海……天亮了就走……”

“好……我们去挪威海……”他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语气轻柔地像在哄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儿。

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钟旭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映着星子的幽蓝海水,堪比天籁的悠扬歌声随着微微起伏的波浪,婉转回荡在氤氲湿润的空气里,海边的崖石上,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对着她轻轻挥动着手臂,像在招唤她过去,又像在……同她告别。

在确认她已彻底睡去之后,他收回了覆在她额头的手掌。

抬起手,他褪下了腕上的黑曜石。

“对不起,我无法再陪你去挪威海了。”他轻轻托起她的左手,神色安详,“又骗了你一次,原谅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谎。”

“如果我还有将来,仍然会选择你作我的妻子。”他微笑着,把黑曜石套在了她的手腕上,轻轻一吻,“这一句……是真的。”

这一句,是真的……

……

当无数道纯白的光芒打破黑暗,刺激着沉睡已久的双眼时,钟旭清醒了过来。

天亮了?!

带着半分未消退的睡意,她慵懒地睁开了眼睛。

咦?!

头下舒服的“枕头”怎么不见了,什么时候换成了自己蜷曲的手臂?

再看,手腕上,何时多了一串黝黑圆润,光可鉴人的珠子?!

愣足5秒,钟旭一个激灵,腾一下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黑曜石?!

她戴上了黑曜石?!

亮如白昼的光芒下头,十九粒珠子,每一粒上头,都无一例外的生出了眼睛一样的纹路,透着各色的光泽,活泛而灵动,似有洞察一切的本事。

冥王的“王冠”,寻到了新主人?!

那它的旧主人呢?

他……到哪里去了呢?!

钟旭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失魂落魄地朝四周看去。

建筑依旧,街道依旧,身后的花园依旧。

独独少了他的踪影。

不是说好了,要去北欧吗?

昨天夜里不是说好了要去挪威海吗?

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扔下她走了呢?

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只顾着陶醉在他为她编织的童话里,却不知不觉又上了他的当。

舍不得让她面对生离死别吗?

还是他自己也无法面对?

宁可选择这样一个方式,悄无声息的离开……

钟旭颓然坐回了长椅上,抱着头,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都烟消云散了吗?

除了一份冥王的重责,满心浓重的想念……与生生世世的遗憾,还留下了什么?

往事历历,犹在眼前,奈何桃花依旧,人面不在……

钟旭的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落。

……

“王,您醒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钟旭抬起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西装革履,与常人无二。

“你是谁?”只看了他一眼,她便又低下了头。

“属下是本地的阎罗,按照前任冥王的吩咐,迎接新王入主。”自称阎罗的男子十分恭敬,“四方死神与冥界其他阎罗正在赶来的途中,请王先随我移步生死殿吧。”

“生死殿?”钟旭眼也不抬,“什么生死殿。”

“就是王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也是王的专属住地。”

“哦……”钟旭擦去眼泪,站起身,像个无主游魂,“走吧。”

来人忙让到一边,然后又指着长椅提醒道:“王,您好像落了东西。”

钟旭茫然地回头一看——

昨夜他亲手交给自己的画卷,正安然躺在椅子一角。

她登时触电一样来了精神,一步跨上去把画卷抱了起来。

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记了。

他说,要她天亮之后再看的。

钟旭心头一紧,迫不及待地拉开了绑住画轴的丝线,再握住两头往下一抖,画中内容当即一览无余。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冰天雪地,将军红花,这幅画,跟之前并没有区别啊。

然,她很快从画中发现了让人惊讶的变化——

那一树火一样绚烂的红花,竟然动了起来,每一朵,都在模糊,伸缩,变幻,最后,竟化成了数行工工整整的汉字,整齐地排列在画面的左上角,白底红字,甚为惹眼。

“既生为冥王,生死在握,须知天下生灵,无分贵贱,自当一视同仁,恪尽职守。你天资极高霸气过人,重情重义好打不平,如此脾性是你之优势,亦是你之软肋。今后当时时自省,修身养性,万勿鲁莽行事,切记切记!”

末了——“书赠吾妻钟旭。”

落款处,没有人名,只有一张卡通笑脸。

视线又一次模糊了。

不为别的,仅仅为了那两个字——吾妻。

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钟旭强忍住心内的激动,目光滑落到了旁边那位将军的脸上。

眉目鼻唇,本该陌生之至,但是,为什么此刻一看到他,就让自己想到那个不告而别的家伙呢?!

思念过度的错觉吗?

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举着画走到那位阎罗身边,问:“你在冥界当差,该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来历吧?

而那阎罗一见这画,却像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尊贵宝物一样,赶紧朝后退了一步,不敢多看它一眼,只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每到冥界易主之时,前任冥王会将此画示于继任者面前,若他可以看到这满树红花,便证明他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力量,只要抛弃掉性命即可入主冥界,反之,若只看到一棵光秃秃的树木,则表示此人还欠火候,暂时难当大任。”

钟旭恍然大悟,难怪他会选在那个拍卖会上,不着痕迹地把这幅所谓的“将军射月图”送到她面前,原来就是为了测试自己的力量到没到足够的程度,真是费煞苦心。

“可是,这红花怎么又变成了红字……”她仍有不解。

“按照冥界历来的规矩,前任冥王会把给继承者的训诫之言封在花朵所在之处,新王正式接任后,方能见到此训诫。阅毕之后,画中的冥王肖像便会自行消失,换上新王的样貌,以示新旧交替之意,此画同王手上佩戴的黒曜石一样,都是一种正式的继位仪式,缺一不可。”

阎罗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但是这后头的话钟旭已经没有留心听了。

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画中的将军身上。

原来,这竟是他的本来面目。

一位不知道生于什么朝代,什么地方,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古代将军。

“混蛋!一定要到这个时候你才肯出来见我吗?!”

钟旭对着画中之人,含着眼泪骂道。

话音未落,又听她惊呼了一声。

画里的他,身上的颜色开始渐渐褪去,从彩色化成了黑白,又从黑白归于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怎么了……不要消失啊……”

钟旭手足无措捧着画卷,眼看着里头的人影最终跟纯白的背景溶为一色。

而紧接着,在“他”消失的地方,一个新的人型轮廓缓缓凸现,头发,眉眼,身体,从无色,到有色,一点一点跃然画上,似有一枝无形的神笔一般,让人咋舌。

很快,一个崭新的画中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黑衣加身,长发及腰,峨眉微耸,英气过人。一柄三尺长剑,红光万丈,紧握在手,与那满树红花交相辉映,在雪地之上,分外耀眼。

这个女子,是她吗?

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否认。

那的确是她。

跟阎罗说的一样,她接替了他的位置,画里也好,冥界也罢,她永远代替了他的位置。

他,真的不存在了。

钟旭把画卷紧紧抱到胸前,好像抱着他一样,感受着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被你骗了那么多次,”她的笑容在泪光里舒展,“可是,如果还有机会,我仍然会选你做我的老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