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是生活,如果有天,你曾经以为的、并且执着着的东西,被发现是错误的,或者,根本不值提。

你会怎么做?是就此放弃,还是仍然默默地坚持?

忽然,手机响了,她被吓了跳,慌忙之间去找手机,找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其实早就戴上了蓝牙耳机,手机被扔在背包的最底层,要找出来恐怕要多花很多时间。停在她前面的车子开始启动,她也跟着放开刹车,按下蓝牙耳机的接听按钮,轻轻的提示音过后,电话被接通了:

“如果你有足够的钱,是会买印有路易威登标记的皮包和带着七彩汽车人标志的擎天柱模型,还是会买印有擎天柱头像的皮包和带着路易威登标记的变形金刚模型?”

梁见飞愣了几秒,很冷静而果断地回答:“前者。”

“啊…”

项峰的这句“啊”,既有种“不出所料”,又有点“嫌恶”的意思。

果然,他道声“再见”,便挂了电话。

见飞在心里冷笑声,视线凝固在前方的路上,仿佛从未接到过这个奇怪的电话。

这就是她要扮演的角色,个无奈的、常常不知不觉令自己陷入被动局面的编辑,而这所有切,都是拜项峰所赐。

(3)

“各位银河系的听众下午好,这里是每周二下午三点开始直播的‘地球漫游指南’,我们节目的重播时间为每周六晚九点。”徐彦鹏今年二十九岁,他的声音很特别,浑厚中带着轻盈,每个听到这嗓音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在脑中幻想他说话时的样子,并且十有八九都以为电波另端的他说话时总面带微笑。

但事实是——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于如果不是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脸,见飞简直无法将那把温暖的声音和眼前这张雕塑似的脸联系在起。

“我是彦鹏,”在短暂的主题曲播完之后,他继续说道,“坐在我身旁的依旧是两位有趣的地球人,下面让我们先来看看在过去的周里,地球上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吧。”

熟悉的背景音乐响起,梁见飞咽了咽口水,说:“英国男子同时娶两妻,享齐人之福;美国位父亲在妻子去世后父代母职,抚养两名子女成人,但最近却被请进了警察局;另外…”

她不自觉地瞥了眼录音室角落里的那个人,他的脸色今天看上去还是不太好,脸颊的两侧甚至给人凹陷的错觉,她垂下眼睛看着稿子,道:“项峰的畅销小说将被改编后,搬上大萤幕,各角色尚在甄选中。”

直到这句话说完,从开始就直闭目养神的项峰,才忽然睁开眼睛,调整了下坐姿,伸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见飞顿了顿,继续读道:“英国位丈夫,同时拥有两位妻子,分别住在两个地方,几年来他直在两个家庭之间周旋,扮演丈夫的角色,并且做得很好,妻子们都认为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并且深爱着他…直到这位丈夫发生车祸,医院在通知家属前来看望他后,终于穿帮了。”

“我很好奇,”彦鹏的手肘顶在桌子上,像是课堂上爱发问的小男孩,“他是同时跟两个人恋爱,两个女人都想嫁他,于是他同时结婚,还是说他跟第位妻子结婚后,发现自己又爱上另个女人,却又没办法舍弃原有的家庭?”

“这跟原因无关,”项峰忽然开口,他双手抱胸,声音低沉,“而是种心理斗争的结果。”

“?”

“他要么是心软,要么就是贪心。”侦探小说家下了个初步结论。

“听上去活得很‘幸福’,但实际上说不定每天都生不如死吧?”彦鹏脸的遐想。

“明知道不能够同时维持两段感情,却还坚持那么做,说明他脑袋里面的切换功能很好。”

“切换功能?”

“人对于所有事务的记忆以及反应都储存在大脑的某部分,就好比是电脑硬盘被分为不同的区域,把相应的记忆存储在各个区域里,当需要这部分的时候,就把它调出来——但是更多的人是只有个硬盘区。”

“就是说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起?”彦鹏思考着,表情像极了名侦探的助手,“那么也很容易搞错喽?”

“没错,这样很容易产生‘混淆’。记忆被混合在起,不重要的部分就渐渐消失,重要的部分被完整清晰地记录下来,而还有部分…不那么重要却无法丢弃的记忆就像灰色地带般。”

“啊…”彦鹏副颇为受教的样子。

“但是某些人对于记忆以及各种反应的存储有非常好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切换功能很好。”

“就像身上有个开关?”

项峰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这个说法很贴切。”

“所以说,”彦鹏向认为自己很适合做总结陈词,“想要出轨却不被发现,也需要有过人的能力。那些连昨晚电视剧放了些什么内容都搞不清的人,最好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别想东想西,除非这日子你已经不想再过下去了。”

“可是…”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见飞,忽然幽幽地说,“如果个男人心里真有了些什么…他才不会去考虑什么见鬼的电视剧。即使你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这件事总有天会被发现的,他十有八九也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难道不是吗?”

两位男士被她这么问,都答不出话来,过了好几秒钟,彦鹏轻咳了声,试图挽回尴尬的局面:“不知道在其他星球上有没有婚外情或是出轨呢?”

“有的,”见飞生硬而肯定地代为回答,“只要有婚姻就有婚外情,这两者密不可分。”

彦鹏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已经接着开始读下条新闻:

“美国位父亲在妻子死后父代母职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并且自己光荣退休。近日,他却被请进了警察局,原因是他趁孩子们出去工作时,男扮女装去超市购物,期间与个小男孩攀谈,小男孩的母亲发现他其实是男人之后,吓得报警…”

眼睛盯着面前的稿件,但心早就到了很远的地方。见飞忽然想到种眼神,就是昨晚那位陈先生听到她说“我已经三十岁,而且有过段失败的婚姻”时,眼底闪现的错愕与惊讶,也许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失婚女子,却不知道她竟这么大方、直白地把事实说出来,没有任何羞怯或隐瞒。不记得已经有多少次从相亲时坐在对面的男人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她无奈,然后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他是个变装癖吗?”彦鹏听完新闻的内容,忍不住问。

见飞花了几秒钟才让自己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面前的稿子,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他是有苦衷的。”

“?”

“他穿的,其实是死去妻子的衣服。”

彦鹏脸上下子露出“天呐,他不会是变态吧”的表情。

“…是因为他想念亡妻。”项峰低沉的声音里,仍然夹杂着浓重的鼻音,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脸平静。

“…是的。”见飞唏嘘地眨了眨眼睛。这个乍听上去有点诡异的故事,其实悲凉而且…浪漫。

两个男人,个努力在两位妻子面前扮演自己,个则在自己面前扮演亡妻,也许他们都有过人之处,才能找到开关,变作另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见飞忽然不再像昨晚那样痛恨项峰了——也许明天上午她没办法交出稿子的时候还是会继续痛恨他——但此时此刻,他既然能够猜到这故事的原由,那么他应该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漠。

“关于项峰的小说将被改编后搬上大银幕…”见飞微侧着头,以种轻快的口吻说,“我想我们没必要为这条新闻而浪费时间吧,因为根本没有多少地球人在期待,更何况各位银河系的各位也看不到,所以还是来听首本周地球最流行的歌曲好了,Leona Leis的‘Happy’。”

六点过五分从录音室出来,见飞脑海里冒出要喝罐冰咖啡的迫切念头,于是向自动贩售机走去。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个人,捧着杯热水,面带疲惫。

她摸出零钱包,说:“吃药了吗?”

“嗯…”项峰用手掌抚了抚额头,继续安静地喝水。

她在贩售机上找了会儿,摸出仅有的几个圆硬币,却发现还差个。

“喂…”她撇撇嘴,“能借我块钱吗?”

项峰抬眼看了看她,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她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送我回去。”

“你没开车?”

“我吃了感冒药片。”

“那又怎么样?”

有那么瞬,见飞以为自己看到项峰在翻白眼,但她印象中的他很少露出这种过于情绪化的表情。她眨了眨眼,他又脸平静,只是顿了顿,用种交通警察教育乱过马路的孩童的口吻说:“感冒药的副作用之就是让人嗜睡。”

见飞扯着嘴角,说:“好吧,怕了你了。”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那篇稿子,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心存期待。

“块钱。”见飞伸手到项峰面前。

项峰看了她眼,起身把纸杯丢到垃圾桶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了张十元纸币塞到硬币口的下方,纸币很快被吸了进去,他示意她按按钮,她怔怔地按了,就像被交通警察教育了的乱过马路的孩童般。罐装的冰镇咖啡掉在出货口,“咚”的声,随之而来的是阵硬币掉落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做‘纸币找零’,”项峰那浓重的鼻音更加重了语气中调侃的成分,“咖啡我请你喝,找回的钱你收着,就当是我的车费。”

说完,他转身走了。

“…喂,你去哪里?”见飞没有去取咖啡,而是看着他。

“拿点东西,麻烦你在门口等我,谢谢。”

说完,他消失在走廊里。

见飞从自动贩售机里取出咖啡,还有那些找回的硬币。打开易拉罐,她坐到刚才他坐的位置上,安静地喝起来。她忽然想起两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也是在这里,在这条狭长的走廊尽头,她和他都被邀来做访谈节目,编导停下脚步,对她说:“这就是项峰。”

她抬起头看着他,皱了皱眉头,跟她想象中的大作家不同——非常的,不同。

他的目光很清澈,点也不像是老谋深算的侦探小说作者,反而像是个单纯的、怀才不遇的画家。他对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你好。”

她也对他说“你好”,手心冒着汗。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是——”徐彦鹏那时已是电台的当家小生,他轻快的主持风格很受年轻人的欢迎,但那天,他却经历了人生中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后来见飞每每向别人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再强调彦鹏其实是个十分稳健的人,只不过当时的情况造成了个小小的意外:只蚊子飞到了他们面前的显示器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拍,显示器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砰”的声,他张着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毫无意识地说:

“——是…啊…是什么呢…”

所以,“本能”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犯大错误,比如——在直播节目中忘词。

见飞作为第次参加电台直播节目的嘉宾,只能用“吓傻了”这几个字来形容,她不知道节目该怎么进行下去,因为彦鹏显然也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显示器,说不出话来。

“当然是侦探小说。”项峰手撑着下巴,坐在麦克风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徐彦鹏不愧是当家小生,愣了几秒,立刻恢复往日的神采:“是的,今天来到我们的节目的,位是人气作家,位是出版公司的编辑,相信两位都对现今的市场都很了解。”

他转头对项峰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谢。

项峰还是不紧不慢,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能说很了解吧,但我本人毕竟是侦探小说作者,所以…”

直播节目经历了个小小的插曲,又走上正轨,项峰的确有过人之处,他头脑灵活,言谈之间有独到的见解,举止优雅又不失风度,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颇有魅力的男人——见飞也不例外,她度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但她很快从他身上发现了些…在她看来几乎是致命的缺点,其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高傲、对女人怀有极大的偏见。并且对于这些“缺点”,他从不掩饰。

“其实有个问题,不止是读者也是我本人很感兴趣的,”彦鹏说,“那就是,为什么你笔下的犯人大多数是女性?”

“哦,”项峰还是双手抱胸,“关于这点,我想也许是女性的天性造成的。”

“怎么说?”

“女性善妒、容易产生报复心理,而这两点往往是诱发人内心罪恶面的基础,更可怕的是,她们缺乏理性,往往会因为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此仇恨个人,并且这种恨是刻骨铭心,就跟她们崇尚的爱情样。所以跟男性比起来,女性更容易走上‘计划型犯罪’的道路。”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见飞忍不住反驳,“嫉妒不分男女,而在于个人的胸襟。事实上我觉得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宽容,更容易原谅别人。至于理性或感性,也跟每个人的性格有关,并不能说女人就是不理性的,这样说不公平。”

“那只是你作为个女性所不自觉地在脑海里美化自身形象的种想法,”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根据婚姻学专家的统计,夫妻间争吵有60%以上的原因是因为妒嫉。当然女人也没有把妒嫉单单放在婚姻里,在其他的很多方面她们都会不自觉地产生这种情绪,甚至于发怒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想要报复,这个时候,无法理性地面对问题是对这种报复心理的种推波助澜。”

“那么这60%的妒嫉都是女性产生的吗,男性就不会妒嫉吗?”

“我不否认也会,只是没有女性那么严重,我想基本上只占很小的部分。”他耸肩。

“那么我要问,这难道不是你作为个男性所不自觉地在脑海理美化自身形象的种想法吗?”

“哦,也许吧,”他顿了顿,隔着彦鹏看着她,以种司空见惯的口吻说,“不过,现在的你就是缺乏理性的最佳例子,你已经在痛恨我了,不是吗?”

“滚蛋!”梁见飞拍案而起,完全忘了这是在直播,“你根本就是个世界观完全扭曲了的大男子主义者。”

“如果我是世界观被扭曲的大男子主义者,那么你就是彻底的女权主义偏执狂!”

那次的直播,梁见飞和项峰就这样激烈地争执起来,彦鹏抹了抹汗,除了干笑之外,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导播强行把歌切进来,两人还你言我语地争论着,直到节目结束。走出直播间,两人都不忘用鄙夷的眼神瞪了对方眼,然后傲慢地转身。

回家的路上,见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事情搞大了——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第二天早晨,她被通电话吵醒,是总经理打来的,她以为是兴师问罪,没想到却是升职。

原来,直播节目的收听率达到了电台几年来的最高点,听众们热血沸腾,许多网站评论说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真实、犀利、观点鲜明的节目,应该有更多这样的节目出现在每况愈下的电台节目中。

她升职做了编辑部的主任,派给她的第个任务,就是负责项峰的新书,于是她和他结下了段…不解之缘——或者称之为“孽缘”会来的更贴切点。

但更令她吃惊的是,电台就此安排他们在彦鹏的档节目里做客串主持人,导播说:在收听率每况愈下的情况之下,他们却轻易地在周二下午吸引了超过30%的市场份额,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这就是她扮演的另个角色——总是不遗余力地陷害“搭档”的嘉宾主持人——不过当然这场戏要是少了那个叫项峰的男人也不行,他们是对电波里的仇人。面对这种陷害,他的态度不太致,有时候奋起反击,有时候却声不吭。她很难说清楚自己这是种什么心理,她不敢听自己的节目,因为她会觉得自己很幼稚,可是她又乐在其中,仿佛要把平时从项峰那里受的气全都吐出来。

冰镇咖啡流到胃里时的感觉很刺激,她不禁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休息下。

“喂,”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用种毫无生气的口吻对她说,“可以走了。”

(4)

回去的路上,项峰出奇地沉默。见飞觉得奇怪,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他毫无反应。她不太习惯这样的他,不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把她当保姆样呼来喝去——看起来,他真的病得不轻。

“不如送你去医院吧?”她试探着问。

“不用了,”他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闭着,“我早就去过了。”

“可是也许你去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他转过头看着她,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是啊。”她回答地大方。

他先是愣了愣,接着苦笑:“是为了稿子吧?”

“当然,不然会是什么。”她依旧坦然。

项峰沉默了会儿,声音带着疲惫,说:“有时候,你真的点也不可爱。”

见飞被他这句话吓了跳,因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相当罕见,就像是…无奈的宠溺。但他们应该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才对嘛!

她又悄悄瞥了他眼,他闭着眼睛,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转回头,继续专注地开车。说不定,刚才的霎那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嗯,定是…

她把车停在项峰公寓楼下的台阶前,他还闭着眼睛,她认为他不会是真的睡着了,所以轻轻推了他下,可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关上收音机,在片静默中,听到他均匀的、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忽然松了口气。

她把档位换到驻车档,拉上手刹,又把暖风调高了些,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在等什么,或者为什么要等,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想现在唤醒他。

她不自觉地望向他熟睡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让她想到了第次看到他时,那种清澈的眼神。现在他的眼神就变得很混浊吗?好像也不是。她再也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睛,他们之间有无休止的争执、嘲讽,却很少有刻意的理解。

动物会有天敌,人也样,她和项峰就是。

见飞坐着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忽然划破了车厢内的寂静,她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去接:

“喂?”

“是我,”汤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表示她的心情不太好,“有个好消息和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好的那个。”见飞直觉地回答。

“好的就是,你托我的稿子有着落了,不是百分之百,不过也八、九十了。”

压在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见飞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么坏的呢?”

“坏的就是,我失恋了,没办法写书评了。”

“…”她愕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