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她面前,她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地说:“你、你不冷吗…”

“还好。”他弯下身子,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动作缓慢。

梁见飞轻声道谢,视线专注地集中在漂浮着白色泡沫的咖啡上。

项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说:“你觉得不安吗?”

“没有。”她捧起杯子,断然否认。

“那为什么从进门开始你的眼神就好像游移不定?”他假装疑惑地问。

梁见飞撇了撇嘴,说:“难道你要我直盯着你的胸部看吗,还是你隆过胸了?”

项峰毫不在意地耸肩,丝毫没有扭捏或尴尬的意思,无辜道:“我刚才在洗澡,是你叫嚷着要我快开门的。”

“…”

他微笑地想,这也是个“可怕的巧合”吧。

梁见飞眯起眼睛,终于以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于是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喝咖啡。

“还有,”她又说,“我想顺便看看你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顺便?”

“不可以吗?”

他今天的表情直显得很柔和:“按照我的理解是——恰恰相反——你是来催稿的,顺便把文件给我。”

她摸了摸鼻子:“好吧,算你猜中了。”

他很想说:我可不是用猜的,而是凭着两年来对你的了解。

可他句话也没说,喝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转身拾起沙发上的T恤衫,张开手臂套起来,这件黑色T恤还是他大学时买的,现在已经显得有点破旧,可是穿惯了之后,就不舍得丢。

“喂…”她叫住他。

“?”

“你该不会是…”

“什么?”他套T恤衫的动作定格着,手臂悬在空中,上身仍几乎赤&裸着。

“…没什么。”她移开视线,脸颊两边有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的关系。

他终于套上了衣服,好像从这刻起,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侦探小说家。

“后面的稿子写好了吗?”她问。

“还没有。”

“写到哪里了?”

“我想还没达到你想要的字数。”

她皱了皱眉,有点失望,但又接着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改变。”

“?”

“我是说作品。”

“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改变好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

他在单人沙发位上坐下:“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改变好?”

“因为…我可以肯定这次凶手不是女人。”

项峰翻了个白眼,随即叹气道:“原来我的责任编辑每次最在乎的是凶手是不是女人?”

她没有附和他,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抿着嘴笑,样子很讨打。

“不过,”他说,“不到最后刻都不要轻易断定谁是凶手、谁不是。”

“你不会为了让我失望而特地把凶手改成女人吧?”她瞪他。

“那我干脆写个全都是女人的凶杀案算了。”他也不着痕迹地瞪她。

梁见飞沉默了会儿,才用认真的口吻说:“不管怎么说,旦完成就发给我。”

他看着她,眼神敏锐:“你喜欢这个故事?”

“没有。”她照例否认。

他没再追问下去,可是心里竟有些得意。

项峰在约稿函上签了字,还给梁见飞,他猜想她多半该告辞了,想了想,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哪件?”她不解地抬头。

“…你之前的那个男人。”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句话。

她眼里闪过丝惊讶,但随即镇定地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或者很识相地闭口不谈。”

“恐怕我没那么健忘而且也没你说的那么识相。”

她噘嘴的样子点也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反而像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你要是能够当我没说过,我会很感激。”

这句话听上去又有点讨饶的成分。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他的回答总是不留情面。

她皱起眉头,挣扎了半天,终于丢出句:“我知道我不应该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那么事实上呢?”他紧追不舍。

“事实是…”她顿了顿,“我觉得我可以处理好这段关系。”

他盯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是在逞强。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那么做了…这就是女人为什么常常爱上坏男人的原因。

也许所谓的“不可以”就像道咒语,引诱着人们把手伸向潘多拉魔盒。

“我真想巴掌把你打醒。”说完,他真的抡起手往她脸颊上挥去,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不了手的。

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撞了下,然后他拿起马克杯,继续喝咖啡。

他以为梁见飞会叫嚷着“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之类的,然后背上包走人,不过会那样叫嚷就说明她还有救,他无法看着她又踏上条错误的路——即使只是萌生那种念头也不可以——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都要阻止她。

可是该怎么让她明白呢?她是个…这么倔强的人,甚至曾经有阵子她盲目地跟他对着干,好像任何能够引起他反感的事她都要进行到底。有时候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在他们“势不两立”的过程中,竟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根本不像是两个年过三十的人该做的事。

他收回思绪,抬起头看着她,忽然怔住了。

梁见飞捂着脸,以种饱含痛苦的口吻说:“我,我要走了…”

有那么几秒钟,项峰以为她又在捉弄自己,她也经常会玩这种把戏不是吗,露出副被欺负了表情,然后当他心生愧疚之后,又笑嘻嘻地、毫不留情地揶揄他。

可是这次,侦探小说家的直觉告诉他,她并没有在耍他,至少她红了的眼眶不像是假的。

他站起身,笨拙地看着她背上背包,手捂着刚才被他手背撞到的那半边脸颊,开门走出去,难得的是,她竟还在关门的霎那,不忘对他说:

“再见…”

四(中)

“在本周节目的开始,我忽然想到件事。”徐彦鹏今天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裤,脚上是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更扁平,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样身随时可以去参加黑帮老大葬礼的行头外面,为什么要罩件荧光绿的鸭绒背心?

他顿了顿,大概是想从左右两边收到询问的目光,但那目光却迟迟不来,他只得扯了扯嘴角,继续自得其乐地说:“那就是,在我小的时候,每周二下午都是电视台休息的时间,所以电台节目很受欢迎,这几乎可以说是个黄金档。”

他又顿了顿,但身旁的两位搭档只是挪了挪脚,没有点要接话的意思。

“好吧,下面就开始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我们的两位嘉宾主持人似乎有休战的迹象。”

这句话说完,项峰和梁见飞才抬起头看了他眼,算是种回应。

“很好,”他满意地点头,“那么请项峰来说下本周的地球见闻吧。”

项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稿子:“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巧合’,可怕的巧合。”

“法国的罗伯.盖伊阿和罗伯.加罗迪,是对孪生兄弟。由于父母离异,兄弟两人从孩提时代起就分居于法兰西的南部与北部,成年后都不约而同矢至于医学。医学院毕业后,他们分别在昂鲁和尼姆的两家医疗机关就业。前不久,罗伯兄弟同时向法国的《大众健康》杂志投寄了题为《精神治疗之研究》文。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内容、段落安排以及措词造句,甚至连标点都是惊人的致,使得编辑部的工作人员满腹疑团: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剽窃者? 医生说,这纯属是种天衣无缝的巧合。”

“你真的相信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彦鹏摇晃着脑袋问。

“为什么不?”项峰看着他。

“哦,我忘了,你好像有本书就是关于双胞胎姐妹的。”

“不是好像,是的确。”他挑了挑眉

“那么你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吗?”

“有,可是我们常人无法用科学的角度去解释,我直认为更大部分的原因是两人朝夕相处,所以习惯和思维相近是很平常的。”

“就算是毫不相干的男女,只要天天在起也会产生这种巧合?”

项峰的视线越过徐彦鹏,落在梁见飞身上:“也许…”

“见飞呢,”彦鹏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转头问,“你对这类事情是怎么看的?”

“…噢,”梁见飞手撑着下巴,眼神惊恐得就像是忽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我想…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们…”

“?”

她张着嘴,憋了半天,说:“…双胞胎最好不要向同个杂志社投稿。”

“…”

项峰低下头…边翻着稿纸边想:她昨天是怎么了?因为他用手背“扇”了她个巴掌吗?但那应该并不疼,或者说根本不至于让她红了眼睛…还是,他提起了那个男人,让她感到难过?

他皱了皱眉,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比如何塑造个完美的凶杀案难得多!

“居住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多里斯和谢拉姐妹俩都希望到对方家中拜访,给对方个惊喜。于是她们告别家人,开着汽车从各自家中出发,沿第25号公路朝对方家中行驶,然而,就在路中间的某个路段,这对姐妹俩的车子突然碰到起,姐妹俩同时丧命。”

“天呐,她们是有仇吧?”彦鹏惊诧。

“我想不是…”项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所以以后要去给别人惊喜定要先打个电话,对方不在家的话也要问清楚他去干吗了,要是回答说开车出去了,千万得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路线,然后——”彦鹏顿了顿,表情异常严肃,“记得绕道走!”

项峰忍不住笑出声:“没这么夸张,这只是巧合,尽管很可怕。”

“但这巧合让人丢了命呐!”

“是的,但如果命中注定的话,你绕道走也很有可能被油罐车撞,或是大石块从山上滚下来砸在车上,又或者拐弯的时候冲出悬崖…切都有可能。”

“哇噢,”徐彦鹏沉痛地说,“地球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回火星去吧。”项峰难得在节目中开玩笑。

“见飞,”彦鹏用手肘顶了顶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啊…没有…”但她明明就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关于刚才的故事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高见就是…”

“?”

“——不要跟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同条公路旁。”

“…”徐彦鹏看着她,第次用种恶狠狠的口吻说,“你可以回金星了。”

梁见飞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项峰觉得她今天很反常,可是他又忍不住地想:她这副错愕的表情,其实…也很可爱。

“2005年,华盛顿警察逮捕了两个女人,罪名是买凶杀人。 巧合的是,这两个女人的名字是样的,并且他们都是要买凶杀死自己的男友,他们的男友都是22岁,最后她们都是在交易的时候被便衣警察抓获,而这个便衣警察正是他们要花钱雇的杀手,警察局也承认,这是个恐怖的巧合。”

“天呐天呐天呐,现在的女孩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徐彦鹏大叫起,好像他就是被害者般,“为什么要杀人呢?分手不就行了吗!”

“也许她们痛恨对方。”

“于是决定犯法?”

项峰抬头看了搭档眼,讶然于他的这番义正词严,他直以为他是那种鼓励青少年大胆尝试的人…

“人的思想为什么要如此狭隘!”彦鹏继续道,“女孩们,就算那个男人伤害了你,但也不至于让你们铤而走险去做触犯法律的事情啊。”

“也许——”项峰试图插话。

“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的选择有很多,就好比有人在你门口谩骂,如果你走出去跟他对骂,固然是出了口气,可是这能够解决问题吗?”

“说不定——”

“你的做法会让别人觉得,对谩骂还击的方式就是谩骂,那么参与骂战的人永远都不懂得自省。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看,你也成了和对方样的人——那是你的初衷吗,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项峰眨了眨眼睛,“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于两个女孩买凶杀人的故事?”

“没什么,”彦鹏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女孩们都能走条比较正确的路,不要被封闭在狭隘的思想之上…”

说完,他抿着嘴,陷入沉思。

项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转头看着梁见飞,希望她能缓和下气氛:“好吧,见飞,在回金星之前,你认为这件事给予地球什么启示?”

这次,梁见飞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说:“收音机前22岁的男孩们,你们要小心了。”

“对不起,”放下耳麦,彦鹏品拍了拍项峰的肩,“我刚才有点激动。”

“没关系,听众说不定喜欢真性情的主持人。”

彦鹏苦笑了下,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妹妹也做过同样傻的事…”

项峰愕然。

“当然不是买凶杀人,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幸好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徐彦鹏直给人风趣幽默的印象,很少有如此情绪低沉的时候,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也许他只是有感而发。项峰觉得,这时候最好让他个人呆着,便拍拍他的肩膀,说:“切向前看。”

然后,他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