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坐在沙发上,没有抬头看他:“但我…但我今天下午想走了。”

“去干什么?”

“…开会。”看得出来,她正在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什么会?”他没打算放过她。

“跟、跟你无关吧。”

“是跟我无关,所以,不准去。”

“你…”她抬起头瞪他。

“要我打电话给老板替你请假吗?”他泰然自若。

她咬了咬唇,这点都不像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会流露出的表情,有那么瞬间,他有种错觉,她还是二十岁的小女孩,面对他这样的老男人有点无所适从。

他忽然心软了,尽管脑子里有着各种可能性,尽管只要蹲下身子就能把她扑倒在沙发上,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不喜欢看到她窘困的样子,那会让他难受。

所以,他收敛起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笑容,低声说:“或者这样,我就坐在这里,把最后那段写完,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

“好吗?”

梁见飞吸了吸鼻子,又轻咳了声,说:“好。”

他在她身旁坐下,感觉到她下子警觉地坐直身子,他不着痕迹地苦笑:“还不快坐到电脑前面去!”

“哦、哦…”她连忙起身,试图越过他走到客厅的另头,但她没踩稳,脚踏在他脚背上,失去了重心。

项峰几乎又是出于本能地抱住她,她也本能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臂,她其实并不矮,站直的时候刚好到他下巴这里,她深褐色的头发磨在他脸上,有股淡淡的洗发精的味道,种让他迷惑的味道。

她就坐在他腿上——比他想象当中要重些——可是也比他想象中更柔软,说不定,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看上去倔强而坚毅的女孩(三十岁的“女孩”?算了,相比之下她应该并不喜欢被称为“女人”),其实有颗善良而脆弱的心。即使曾经遭到背叛,也没有放弃相信这个世界的友善与美好;即使面对生活的艰辛与不被人理解,也没有向现实妥协;即使面对那些伤害她的人,也仍然愿意拿出宽容的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她迷住了,深深地迷住了。

他能够写出最曲折离奇的故事,却无法用句简单的话表达自己。事实上,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以为会是个契机,但当他第二天早晨怀着忐忑无比的心情,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时,她竟言不发,甚至连看也不看他眼——整整两周都是如此!

他被吓坏了,从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可笑的是,他最后不得不拉下脸上去问项屿。

“求和?”项屿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微笑。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点也不在意:“嗯…”

但他的声音出卖了他,因为听上去是如此的烦躁,以至于项屿忍不住又问了遍:“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让我教你怎么跟女人求和?”

“…嗯。”他觉得难堪。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吗?”

他瞪他,是哥哥瞪弟弟的眼神,当然,也是个男人瞪另个男人的眼神。

“嘿,”项屿摊了摊手,笑得无辜,“对付不同的女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如果你不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人,我怎么找到适合的方法呢?”

项峰沉吟了会儿,才缓缓开口说:“她是个…很倔的人。”

“然后呢?”项屿的声音从来没有比此刻听上去更饶有兴味。

“…很难被说服。不仅如此,她还常常想要试图说服别人。”

“嗯哼?”

“她很独立,甚至有时候显得性格刚烈…但其实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

“…”

“她也很敏感,但并不脆弱。”他垂下眼睛,看着桌上那只绿色的青苹果。

“…”

“她其实心地善良,但又…”他不禁露出抹苦笑,“不太会表达自己。”

“…”

“…就这样。”

项屿看着他,眯起眼睛,过了好会儿,忽然说:“为什么我好像觉得我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项峰脸色凛,转身就要走,却被弟弟拉了回来。

“别这样,别这样,”项屿还是笑,不过嘲弄的成分比刚才少了许多,“其他的帮不了你,但在对付女人这点上,我还是比较在行的。”

项峰翻了个白眼:“是吗,你跟子默最近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项屿和子默正处在分手的边缘,所以听完他这句话,项屿神色变了变:

“挖苦我会让你心里好受点是不是?”

项峰抿嘴,低声说:“对不起…”

“言归正传,”项屿正色道,“对付你说的这种女人,其实并不难。”

“?”

“抓住她的弱点。”

“弱点?…”

“是啊,人人都有弱点。这种女人就是通常所说的‘刀子嘴豆腐心’,帮她做件事、或是卖个人情给她,让她觉得自己欠了你的,或是认为你在某些方面值得同情,她就会主动上来跟你和解——说白了就是‘苦肉计’。”

“…就这么简单?”项峰半信半疑。

“没错!”英俊的围棋选手信誓旦旦地拦上畅销书作家的肩头,“而且我敢说,给人下圈套这件事,你要是称第二,很少有不怕死的敢去称第。”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他挑眉。

“都可以,随便。”

“…”

“总之,记得要让她心里觉得愧疚,人旦心软了,心理防线也会跟着解除。”

项峰不知道项屿的招数管不管用,但总值得试。

下圈套对项峰来说并不是难事,他先是在电台节目直播的时候大谈单亲家庭对小孩的伤害,借机剖析那些得不到关怀的少年的心理,最后摆出副对往事不愿多谈却又忍不住独自神伤的表情。

梁见飞果然上当了。

那次节目录完之后,他率先走了出去,从口袋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硬币,然后假装怎么也找不到第三个。她默默地走上来,把枚硬币塞进投币口。

他买的是冰咖啡,那种在冬天想想就觉得胃痛的饮料,她看着他按下按钮,不禁皱起眉头,说:“别喝这个啦…”

他看了她眼,仿佛在说为什么不可以?

“那个…”她看着别处,的口吻还是生硬地可以,却让他觉得温暖,“上个礼拜我在附近发现家很好吃的饭店…等会儿要不要起去?”

他垂下眼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缓缓点头。

就像项屿说的,他们就此“和好”,并且是她先示好的。尽管仍然时不时大唱反调,但至少她那双眼睛终于又再看他,她不再把他排挤在生命之外。

就像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腿上,他们并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切也都纯属意外,但他发现自己嘴唇上的温度很高——确切地说,那并不是他嘴唇的温度,而是贴在他嘴唇上的——她耳垂的温度。

“你嫌我只手骨折还不够,顺便要把我弄成瘸子?” 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开口,自己也不禁吓了条,那嗓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陌生得可怕。

“嗯…对不起…”她懦懦地说,边试着站起来,却又再次跌坐在他身上。

她看了看他,表情极其窘迫。他扶她起来,然后自己也站起来。

“没事吧?”

“没事!”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双手插袋,然后轻咳了声,说:“那,我先…进去下。”

“哦…”

项峰转身走进浴室,反手关上门,站了会儿,走到洗手台前打开龙头。

他并没有真的要用水,只是觉得要是现在没有响声会显得很奇怪。他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骨折的那只手掌绑着石膏,点感觉也没有。他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那被黑色长裤包裹着的…胀鼓鼓的下身。

噢!项峰!他懊恼地想——你难道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吗?!

八(中)

“各位银河系的听众下午好,欢迎在周二下午三点继续收听‘地球漫步指南’节目,我是彦鹏,坐在我身边的依旧是项峰和见飞,下面就来开始我们的节目吧。”

徐彦鹏的面前破天荒地摆了杯开水以及盒纸巾,他趁着放背景音乐的间隙无声地擤了擤鼻涕,然后,用那把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继续说道:“过去周的天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在经历了连串的冷空气袭击之后,天气忽又回暖了十几度左右,让些还没缓过神来的人感到措手不及——比如我,就得了非常严重的感冒。”

“这好像跟天气无关,”项峰冷笑着说,“任何人只穿条平角短裤站在冬夜的寒风里面,都会感冒的。”

“好吧,我承认冬天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是很不明智的选择,收音机前的各位要以我为鉴。”

彦鹏轻咳了几声,喝了口水:“有点跑题了,其实我刚才想说的是温室效应。最近《国家地理杂志》根据行星学家的研究得出这样个结论:1000年后,人类有可能通过温室效应将火星变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噢!那么‘火星文’终于要成为正统文化了。”说完,见飞拿起手边的圣诞节小喇叭吹了两下,那喇叭的声音沉闷且严重走调。

“我很怀疑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会变成‘文盲’,”彦鹏翻了个白眼,“所以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嗨,各位火星的朋友们,咱们1000年后见了哟!”

项峰对搭档投去了无语的眼神,并且发现梁见飞也是如此,这算是…默契吗?

“那么项峰,本周的趣闻是?”

“旅行途中的十大圈套。”

他靠在椅背上,调了调麦克风的高度,然后读道:“许多人会在假期中外出旅行,然而去到个陌生的地方,等待着我们的不仅是美丽的风景,也包括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圈套。”

“在罗马或是米兰旅行时,在各类人头攒动的广场上都能看到吉普赛人,你可能会遇到群吉普赛孩子围过来,在你脸前挥舞着报纸叫卖,但报纸其实只是他们的掩护,遮住你的视线,其他人好趁机把手伸进你的口袋,偷走钱包或其它任何东西。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斩钉截铁地甩掉他们,必要时也可以大声呼救。

“在曼谷机场免税店购物的游客有时候会不小心惹上官司,他们被商家诬告行窃而被捕,羁押期间,会有中间人找上门来,说可以帮他们恢复自由,前提则是必须付笔费用。事后,警察会和这些人分成。”

“这种行为很恶劣,”彦鹏忍不住插嘴道,“明知道旅客赶飞机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就利用这种大事化小的心态讹诈钱财。”

“有些骗子会在机场候机厅使用热狗或其他任何可以把污渍溅到你衣服上的食物,他们假意帮你清洗衣物,结果其同伴悄悄在旁把你的随身行李拿走。”

“所以,”梁见飞说,“要是看到旁边有人在吃东西,最好把自己的包看紧?”

他对她点了个头,意思是:可以这么说。

“另种跟机场圈套则跟安全检查有关。在游客通过机场安检处的金属探测准备离开时,会有人突然插队站在你前面,当他靠近金属探测器时,警报会响,身后的队伍会暂时停住。这个插队的人似乎是忘了摘掉钥匙或取出硬币。就在他手忙脚乱时,他的同伙已经从你身旁走过,从传送带上取走你的行李逃之夭夭。”

“噢,这我遇到过!”梁见飞惊讶地说。

项峰挑了挑眉,她看上去的确是很容易中圈套的类型,自诩为聪明,但实际上心软、单纯又容易相信别人。

事实上,她就中过他不少的圈套…

“但不是在机场,而是公共汽车上,”她侃侃而谈,“我读大学时每天坐公共汽车去上课,有次上车时站排在我前面的人拿着公交卡怎么也刷不出来,他堵在门口,于是我也停下来等他,这时我忽然觉得右边口袋有些异常,于是我低头看,有只手正试图从我的口袋里把我新买的手机掏出来。”

“所以说站在你前面以及后面的两个人是‘搭档’?”彦鹏问。

“是的。”

“你当时怎么做?”

“我就大叫‘小偷’啊!”

彦鹏转头看了项峰眼,然后用纸巾擦了擦鼻子,对见飞说:“你还真带种。”

“为什么,他们是小偷!”

项峰微微笑,这的确是梁见飞的作风。

“那么然后呢?”他看着她,从那张脸上看到种特有的倔强。

“然后他们就夺路而逃。”她颇得意地说。

“我想你要是有这个能力的话可能还会跳下车去追他们。”

“为什么不?”

“没什么,你做得对,”他笑着说,“可是女孩子最好先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们又要来进行场有关于男女平等的辩论吗?”

“男女平等是指人的思想以及社会地位,”他指了指脑袋,“而不是身体与力量。你必须承认男人在这方面天生比女人具有优势。”

“…”她看着他,忽然沉默了。

他脑海闪现出自己把她压在身下的场景,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他看着她,竟然直觉地认为她脑海里也是同样的画面。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把稿纸翻了页,继续道:

“不论在任何个城市的街头,你都很可能会遇到位刚刚捡到只金戒指的路人,他愿意用极低的价钱卖给你。但当你买下以后,会很快发现,所谓‘黄金’不过是黄铜而已。”

“所以‘路不拾遗’是良好的美德。”彦鹏微笑地调侃。

“此外,在巴黎或罗马你也很有可能会遇到某个看似很有魅力的人向你指路或提供游览建议。可是谈话间,对方会突然将只手工编织的手镯戴到你手腕上,并打上死结,然后要你付钱。如果你拒绝,他就会大喊你偷了他的手镯。遇到这样的场合,受害者往往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违心地付给对方把欧元把他打发走。”

“听到你这样说,很多听众会不会都不敢出门了,难道人人都是魔术师吗?”梁见飞看了项峰眼。

“也许。生活原本就充满了圈套,而且很多圈套是我们自己给自己下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比如?”

“比如你总是觉得邻居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根本没洗干净,但实际上,是你的玻璃窗蒙着层灰,所以看什么都是脏的。”

“你是想说女人总是被蒙蔽了双眼?”她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他丢给她个无语的眼神:“又比如普通民众关心的只是现实生活,并不关心所谓的‘民主与自由’,所以你说我们要民主要自由,响应的人并不多,但如果你说要把集中在某些人手中的土地和资源均分给大家,我相信是呼百应。”

“喂喂喂,”彦鹏把纸巾丢进门边的垃圾桶,“别谈政治话题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查得很严…”

“抑或是,”项峰顿了顿,垂下眼睛,“个人曾在爱情上失败过,所以就秉持着小心谨慎的态度,再也不敢踏进这座‘围城’。”

“…这不是圈套,这是本能。”梁见飞轻声说。

“正是因为人的这种本能,才落入自己设下的圈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