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做——”

“——别误会,我本人点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

“是梁见飞硬要我来跟你打声招呼,她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央求我打电话给你的。”

“…”

“那么…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项峰沉默了会儿,说:“这才是你打电话来的目的。”

“?”

“我猜,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心里有些疑问或是怀疑,但你不愿意去问她,又或者是因为她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说,所以你想了个办法,来套我的话。”

“…”汤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受挫,“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过奖了。”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见飞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项峰苦笑,有些毫无疑问的理论,用在对恋爱中的男女身上,却恰恰相反。就好像他和梁见飞,赢得胜利的,常常是毫无心机的她。

“不过,”汤颖又笑着说,“我觉得你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你很聪明。”

“过奖了。”美人似乎很高兴。

“…”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些我的疑问,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理论上我应该挂电话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汤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

“实际上,”她鼓作气,“我觉得你很有写爱情故事的天分。平淡里夹杂着汹涌澎湃,悲伤和绝望中又带有些希望…你真的不考虑转型吗?”

“谢谢你的好意,”项峰回答得僵硬,“不过我想我该挂电话了。”

说完,他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按下了挂机的按键。

电台里正在播放徐彦鹏的另个节目,他的声音隔着电波听,好像跟原声总有点区别:“最近我被件事困扰着。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变得很不对劲,我想问,但又怕万不是我想的那样,会很窘迫。收音机前的听众们给我出出主意吧…”

雨渐渐小了,项峰关掉收音机,驶下高架路,转了几个弯,驶进公寓的地下车库。他没有看到梁见飞的车子,说明她还没有来。葬礼还没有结束吗?还是…她正在别的地方?

从车库到顶楼的电梯里,他直不停地胡思乱想。

项屿曾经对他说:“其实你比我更没有安全感。”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其实他知道,项屿说得对,只不过他直没有正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直倔强地不肯承认。

他在节目中说女人身上常常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事实上,他也是,只不过他不肯表露而已。

电梯发出“叮”的声,门向两边退去,他双手插袋走出来,抬头,愣住了:“你怎么…”

原本蜷缩在墙角的梁见飞站起身,低着头不看他。

项峰越发被种不安的情绪困扰,但他还是镇定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问道:“我没在车库看到你的车。”

“嗯…”她的鼻音很重,“我坐出租车来的。”

他打开门,让她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门。她的黑色皮靴上都是泥和水渍,局促地在鞋柜前的地毯上擦了擦,开始换拖鞋。因为天空很灰暗,所以即使是中午时分,整个客厅也显得很光线不足,项峰打开空调,拉上窗帘,然后开灯。客厅下子明亮起来,梁见飞还是低着头,没有看他。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那头有点凌乱的及肩短发,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

他伸手拨掉她额前的刘海,这才发现她的眼圈很红,红得吓人。

项峰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想拥抱她,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这么做,因为此时此刻,她是这么的…不同,让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个行为都会让她爆发。

“我觉得很难过…”她轻声说。

“我知道。”他唯有安慰她。

“是不是当我们发现有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很难过…”

“是的,”他吻她的额头,“也许…”

她呼吸着,气息是颤抖的:“我其实,早上去的路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我点也不觉得悲伤。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等她说下去。但她却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的角,看着这座乌云密布的城市。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当你觉得某个人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不会去想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会是怎样的情景。”

“…”

“或者说,当某个人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不会知道如果有天他(她)不见了,消失了,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

“我以前常常在想,人总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这究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呢,还是只是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跟池少宇谈了很多…”

“?”项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她看着远处,目光显得空洞,“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他妈妈的葬礼上…”

“…”

“我们谈到过去单纯的爱情、脆弱的婚姻,还有分开之后的种种…我忽然意识到…”

“…意识到,你还爱着他?”

他的口吻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到…连内心也在颤抖。也许,这就是他直感到不安的原因,几年之前,在他还没有遇到她之前,她曾经属于另个人,如果那个人没有错过她,切就都不样了。

准确地说,她还是她,倔强不服输的本性,飞快旋转的头脑,善良却不温柔的内心。也许他们还是会相遇的,还是会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并且,他还是会爱上她…但不同的是,她属于另个人,那么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并不是个悲观的人,但他曾不止次地想,如果他们没有离婚,如果他们还是相爱的,那么他还有没有机会?

他没有想过答案,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这都是空谈,因为事实是,他们离婚了。

最初他对于那个男人很好奇,因为他想不出梁见飞会爱上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能够容忍她。可是忽然有天,他就开始嫉妒,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嫉妒。

他看着她,觉得她像是站在温暖与冰冷相隔的地方,边是橘色的灯光,边是黑白的天空。

梁见飞转过身,错愕地说:“不!…我忽然意识到,我爱的是你。”

“…”他比她更错愕。

“这很…古怪,”她的眼睛还是很红,连鼻子也是,“当我发现池少宇背叛我的时候,第个念头就是分手,可是我还是决定忍耐,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可是我试着想象如果你背叛我——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可以背叛我——我第个念头却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抓了抓头发,有点语无伦次:“并不是我不爱池少宇…啊,也不是说我爱他,当然我曾经很爱他…我不是拿你们作比较,我只是…只是忽然醒悟,你对我的意义。就像我刚才说的,当你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的重要性…但是,我、我…”

项峰走过去抱住她,吻她冰冷的脸颊:“好的,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我要说什么?”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有泪水也有…倔强的坚定。

“是的,我明白,”他说,“我爱你…”

然后,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淡淡的,不是欣喜若狂,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比谁都快乐。

【爱,不是出电影,不是顿饭,不是句誓言,更不是个亲吻,而是人内心深处不灭的欲望。想要看着他(她)的眼睛,想触摸他(她)的头发,想知道他(她)做梦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想在世界末日那天也能牵着他(她)的手,想明白他(她)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想付出也想索取,想了解他(她)、理解他(她),想拥抱他(她)的同时也被他(她)拥抱…

可是爱,如果只看到欲望,又显得太狭隘了。忍耐、坚持、困顿、沉默、释怀,当然,还有妥协。不是对爱情妥协,而是对你爱的那个人妥协。

说出真心话本身就是冒险,爱上什么人也是种冒险,然而人想要得到渴望得到的东西,总是需要冒险的,即使最后真的无所有,可是至少我们努力过。

Beta】

“可以问问你们现在进展到哪种程度吗?”项屿冲奶粉的手法很娴熟。

项峰敷衍地扯着嘴角:“不想让你知道的程度。”

项屿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生活中都没有女人,所以现在我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要求你习惯。”

“哦,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不能随便开你家的门,也不能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你,或者周末无聊的时候约你出去喝花酒。”

“…就算我没有女人,也不会允许你随便地开我家的门,或是三更半夜打我电话,更不可能跟你去喝花酒。”

项屿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然后笑起来:“哥,你变得比以前可爱了。”

二月的最后天是周日,项峰的工作日历上记录了这天他有个座谈会,会议是在某酒店举行的,议题当然跟小说有关。他吃过午饭就出门了,天气并不好,下着冬天特有的那种冰冷的细雨。到达会场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他在台上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台下的位子差不多被占了半,下雨天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经是件难得的事。他坐下,双手抱胸,习惯性地翘起腿,开始沉思。

他有段大约十分钟的讲话,是关于他很喜欢的某位作者的作品,剩下的五十分钟里,他纵容自己做切跟座谈会无关的事。比如回忆昨晚电视节目的场景,悄悄打量周围所有人的皮鞋,或是用视线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直到提问时间开始。

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过后,话筒被递到位美人手里,她下子就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项峰的。

“最近有评论认为你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是非常有趣的爱情故事,请问你本人是怎么看的?”

汤颖的五官拆开来看很精致,但合在起却给人以锐利的感觉,她乍看跟某人并不像,可是仔细看,又觉得眼睛里那股倔强的劲头很相似。

“我认为,”项峰不慌不忙地说,“那纯粹是误会。也许那个故事很烂,但绝对不是什么爱情故事。”

汤颖看着他,对于这个回答像是点也不意外:“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吗?”

“大部分时间,是的。”

美人微微笑:“我问完了。”

主持人正要请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其他人,项峰却忽然说:“梁小姐,你没有问题想问吗?”

坐在汤颖身后的梁见飞抬起头,脸茫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课上偷看漫画却不幸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般。

工作人员把话筒塞到她手里,她收下后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应该有问题想要问我的吧…梁小姐?”项峰尽量忍住嘴角的微笑。

“啊…是啊…”她眨着眼睛,显得有点心虚,“当然…”

项峰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显得很温暖。

此时此刻,她的思绪定在飞快地旋转着,他很喜欢看她思考时的样子,他总是忍不住揣测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曾说过女人在他看来是矛盾的综合体,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如此,或者人活于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矛盾的,人与人之间,也是矛盾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幸运,仿佛个独自行走许久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归宿。

梁见飞张嘴说了句什么话,可是项峰没听到,他想起了他们第次相遇的那条走廊,他对她伸出手,说:“你好。”她也说“你好”,握住他的手掌,手心微汗。

他微笑地拿起话筒,说:“对不起,梁小姐,可以再说遍吗?”

于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