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许,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她忽然惊醒般地看着眼前的餐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两个——她和袁祖耘——不是早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了么?

袁祖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么安静、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里。

“点菜了没?”他放下公文包,看着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

他一脸的不意外:“你还真能开小差。”

说完,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他并没有翻来覆去地看餐牌,而是直接翻到某一页,把菜式指出来,像是很熟悉这里。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服务生离开以后,世纭忍不住问。

“想不到要吃什么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回答。

“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想不到要吃什么?”她看着他,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他的场景。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想了一会儿,说:“某些…我不确定的情况下。”

“那么今天你也不确定么?”她一边问,一边想起那个将要远嫁意大利的女孩。

他笑了笑,表情有冷:“当然,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可是,他刚才“威胁”她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

“干吗要我做你秘书?”她直直地看着他,想要从那对善于掩藏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提出来的。”他掏出烟盒,拿在手里玩起来。

世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上菜,她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懂得过。

“还在生气?”他忽然问。

她别过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生气?因为当了我的秘书?还是…”他没有说下去,可是那个结束的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暧昧。

她还是没有说话,倔强地不看他,一脸别扭。

“好了…算我投降,这顿我请,好吧?”他举起手示意,脸上的表情真的像一个惹恼了同桌的少年。

世纭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当那个声音从她鼻腔里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有点后悔,因为那像是一个撒娇的声音。

“你这样我当你不生气喽?”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一个…可以容忍她任何事的男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再那么别扭。

“哎,早知道就不点这么多菜了。”

世纭很想笑,可是碍于这样的气氛,只能忍住。她强迫自己看着桌上的牙签筒,那是一个白瓷的兔子造型的筒,在兔子的脑袋上有一个个的小洞,牙签就从那里面冒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残忍,牙签…为什么要从那里跑出来。

“笑一笑。”他说。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他的手指很粗糙,也许是以前打球打出来的,但捏在她脸上,却有点痒——异样的痒。好像不是在捏她的脸,而是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天也是像这样半黑不亮的,有人在路灯下拍了拍她的肩,生硬地说:“喂,你这样我就当你不生气喽…”

他的口气像是不确定,那是一个少年叛逆自负却也疑惑不安的声音,这声音一句一句地敲打在她脑海里,她忽然有种快乐——难以言语的快乐。

路灯那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看不清脸庞,但轮廓却是熟悉的,还有他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噘嘴的习惯。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被袁祖耘捏得痒了,她不禁咧了咧嘴。

他放开手,看着她,一脸无奈地说:“算了,你以后还是生气吧,生气的时候比较好看。”

周末的晚上,子默破天荒地约世纭去酒吧。她按照子默传来的地址找到那里,那是一条衡山路附近幽静的马路,酒吧门口的招牌既没有霓虹闪烁也没有鬼鬼祟祟,而是安静地散发着金色的灯光,像是马路边上的某户人家。

世纭推门进去,头顶发出清脆的铃声,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伦敦Wardour Street上那些传统式的酒吧,可是…又跟那里不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一排长长的吧台,沿着墙的地方摆满了小圆桌和高脚凳,墙上是一个超大型的液晶电视——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同,就是这个价值不菲的电视吧。

Wardour Street那些传统式的酒吧里很少有电视机,即使有,也只是孤单而不显眼地摆放在墙角,人们通常不会去看,不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像是Piccadilly Circus附近那些聚集着疯狂足球迷的运动酒吧。

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子默远远看去就跟男生没什么两样,她翘着腿,和一个笑容亲切的男人坐在一起,看到她来了就挥挥手,转头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世纭走过去,不禁觉得那个男人的轮廓很熟悉。

“你来了,”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木讷,“这个是,项峰——项屿的哥哥。”

世纭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点头示意。

“你好,”他没有殷勤地伸出手,也没有带着审视的目光,而是亲切地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好像老朋友那样问,“要不要也来一杯?”

她想了几秒钟,大方地点点头:“好啊。”

“我们经常来这里看球。”子默盯着电视机,一边往嘴里塞花生米。

电视里是一群世纭不认识的男人,挥汗如雨地奔跑着,抢断着,推搡着,嚎叫着——哦,也许嚎叫的是周围看球的这些人。

她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一杯跟项峰手里的啤酒成色差不多的东西立刻推到她面前,她举起来想喝,却有一个声音隔着子默亲切地说:“不要喝太猛,这玩意儿尽管酒精含量不高,喝多了也会头晕。”

她举着杯子,张着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浅抿了一口。

他怎么会知道她渴得想一口气喝下去呢?是侦探小说家的直觉么?

项峰跟酒保说了几句,酒保会意地点点头,拿了一杯冷水放到世纭面前。

她再一次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全部倒进胃里,那种夏末秋初特有的干渴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一些。

“谢谢。”喝完了,她才想起道谢,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转过头去跟子默一起看球,兴起的时候,两人还跟着店里的其他人一起大声叫喊。世纭对着吧台,一口一口喝着面前的啤酒,微笑地想,这才是她喜欢看到的那个快乐而没有心事的子默。

屏幕上的足球运动员个个都一脸凝重,电视机前的人们也差不多,因为要罚点球了。

子默喃喃道:“你说会不会罚进?”

项峰想了想,说:“危险。”

才刚说完,飞起的球就弹在门框上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啊…”子默哀叫起来,抓着项峰的手臂用力摇,“你这个乌鸦嘴——”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着,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抬头一看,项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们身边,理所当然而面无表情地说:“别动手动脚的。”

说完,他挤到子默和项峰当中,问酒保要了一杯跟他们同样的啤酒喝起来。

项峰不以为意地挪了个位子,说:“怎么这么晚?”

“今天的对手很厉害…”项屿一边说一边点起烟。

“别抽了。”子默皱起眉头,示意世纭也在。

项屿耸耸肩,把烟丢在烟缸里,对世纭挥了挥手:“你也喜欢看球吗?”

世纭摇头:“怎么可能,是子默约我来的,我本来以为是那种会有乐队的酒吧呢。”

“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来这里看球,在家看不是也一样吗。”说完,他斜眼盯着子默。

“不一样,”木讷的声音倔强地说,“气氛不一样。”

世纭喝了一口啤酒,还是不太明白子默为什么约自己到这里来。

“哦,对了,”子默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从高脚凳上爬下来,走到项峰面前,拉着他坐到世纭身旁那个她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你们才刚认识吧,刚认识的人,要多交流…呵呵。”

尽管最后那一句笑声很憨厚,但其余三人却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地张嘴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项屿第一个笑起来,不过他看了项峰一眼,很识相地咬住嘴唇,把头别过去。

项峰转头看着世纭,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亲切而无奈地说:“我想我们都没有想要成对方的那杯茶吧。”

世纭也看着他,笑了笑:“侦探小说家都是这么一针见血么?”

“嗯…”他点点头,“那要看他们笔下的侦探是否一针见血了。”

“啊…”她失笑,学他点头,举起自己手里的啤酒杯,“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不麻烦的话,送我几本你写的书吧——最好是一针见血的那种。”

“没问题。”他会意地笑了,然后跟她碰杯。

“聊得还不错哦…”子默少见地发出一阵木讷中带着窃喜的笑声,仿佛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其余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决定就此忽略她的存在。

四(中)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世纭变得有些烦躁不安,她从座位上悄悄看了袁祖耘一眼,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仿佛充满了心事。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就像是两条涌动在结了冰的湖面下的鱼,挣扎着,却毫无生气。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去,尽管基本上…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古怪——非常古怪。

在同事面前,他们总是没有表情,是不对盘的上司和下属。但私底下,大概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电影、吃过饭,就像是多年的好友。可是实际上,世纭想,他们并不是好友,甚至于,连朋友也算不上。他们应该只是两个互相认识的人,过去从来没有热络过,今后也一样不太可能——那么他们这又算是什么?

玩暧昧吗?

她觉得头疼,疼得像要爆炸了。

一盒药片倏地丢在她桌上,她错愕地看着那药盒,上面写着“阿司匹林”。

袁祖耘没有看她,仍然看着电脑屏幕,但原本放在鼠标上的左手此时却拿着手边的茶杯。

世纭在心底叹了口气,吞下药片,这样的袁祖耘,究竟是应该感谢他,还是讨厌他呢?

大路考的那天,世纭特地请了一天假,终于顺利地通过了。

晚上,她依约又去了蒋柏烈那里,他从书柜下面拿出一罐牛奶放在茶几上,笑容可掬地说:“这样的天气虽然还是很热,但女生已经不适宜喝冰冷的东西了哦。”

世纭叹了口气,看着那微微泛黄的墙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蒋柏烈耸了耸肩:“但我的那些前女友们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失笑地说:“也对。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对病人温柔体贴的医生却不一定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女朋友。”

蒋柏烈抿了抿嘴,不置可否,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厚重的笔记本开始写起来,一旁的台历被压在一叠教科书下面。今天的他好像异常严肃,没有说任何多余的闲话,而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一切的开始。

“后来有一次,我又梦见世纷,”世纭第一次自动自觉地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可是还来不及跟她讲话,梦就开始改变,我被拉到其他地方去…然后,就忘了。”

“你想她吗?”他忽然问,口吻是一贯的平静自然,但眼神却很尖锐。

“想…”她顿了顿,才说,“起初的几年,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想。这几年,好像慢慢习惯了似的,但有时候闭上眼睛,那张面孔还是会出现在我眼前。”

“她变了么?”

“?”

“我是说,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她,样子改变了没有?”

“…”世纭强迫自己回忆着,手心里冒出了汗,“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轮廓,或者只是一张脸,从来没有注意过其他的。”

“嗯…”他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涣散,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她说的话。

“蒋医生,”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你说我还有救吗?”

原本正在走神的蒋柏烈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你从来都没有你自己想象中那么软弱,与其说是想要我来救你,还不如自己救自己来的快些。”

“…”世纭错愕着,说不出话来。

蒋柏烈微笑着:“这些话我从第一次就想跟你说了。”

“…”

“看到你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惊讶,因为你的性格是这么坚强,一点也不像是会感到困惑的人。可是听了你的一些事之后,我觉得你需要帮助,只是任何帮助都比不过你内心的坚强来的有用——所以,你应该相信你自己,我也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世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书桌后那张一向温柔的脸此时仍然显得严肃,她不禁也微笑起来:“谢谢你。”

“?”

“谢谢你特地约了我今天见面。”

“…”

“谢谢你特地在今天对我说这样的话。”

“…”蒋柏烈抿了抿嘴,有点无措。

“其实我本来想好了,要忘记今天的。”她看了看那被教科书压在下面的台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让她看到今天的日期——9月11日。

“嗯…”

“过去的几年,我也是这么做的,约了人去逛街、吃饭、喝酒,家里没有人会提起这个日子,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睡上一整天,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这一天,假装自己一年只过364天。”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我忽然意识到,再怎么假装,那些我害怕和恐惧的东西,也仍然在我心里。就像你说的,我的性格很坚强,所以我不愿意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总是不由自主地逞强,想让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世纭…”蒋柏烈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带着心疼,也许,每一个在此时此刻看着她的人,都会觉得心疼。

“但那只是自欺欺人,”她的口吻是那么平静,就好像说的并不是她自己,“我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也并没有指望你能帮我,或者就像子默说的,我只是想找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的事。这样的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也许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你却不说——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报以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我并不是真心想要得到你的帮助,但你仍然对我伸出援手——对于这样的你,我真的要说…谢谢。”她哽咽着,这个曾经对她来说只是想要尝试着倾吐苦水的陌生人,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朋友。

“不客气。”他仍然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又说,“你能继续帮助我吗——虽然坚强,但有时候也很软弱的我。”

“好。”他的表情不再严肃,不再是一个担心病人的医生,而是满心释怀的朋友。

这是八年以来,世纭第一次不再害怕这个日子——不,也许还是带着一点害怕,但是至少,她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恐惧,也面对那个真实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