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护士眼睛也没有眨一下,“那把衣服都脱下来吧。”

啊?…

世纭一下子回过神来,看了看袁祖耘,脸上第一次出现可疑的红晕。

“我出去。”他不情愿地起身,走了出去。但她还能从帘子下面看见他的黑色西裤以及皮鞋,因为他就站在外面,像是在…守门。

护士撇了撇嘴,一边等世纭脱衣服一边说:“你男朋友还满矜持的嘛…”

世纭停下手上的动作,愕然看着她:“他…不是男朋友…”

“那就是在追你喽?”护士不知道袁祖耘还在门口,所以开始八卦起来。

“没有没有,”世纭摆手,“绝对没有…”

“哦…”护士开始帮她上药,“那么,就是你在追他喽?”

“啊…”她想要否认,但是疼痛的感觉传来,让她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垂下眼睛看到袁祖耘脚上那双光亮的黑色皮鞋动了动,尽管没有看到他的脸,但她可以肯定,那家伙是在笑。

“你…”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当蒋柏烈看到世纭被包扎起来的整个手臂,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无奈地微笑,她也不想把自己弄成像重病伤员一般,可是她的上司很坚持那样做,最后护士只能一脸嫌弃中带着八卦地帮她包扎好,不过最幸运的,莫过于那个性格恶劣的上司竟然准了她一周的假,加上随之而来的国庆节,她一下子有了两周的假期。

“只是小伤。”

“哦…”蒋柏烈迟疑地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伤病期间,特别优待。”

说完,他很绅士地帮她把易拉罐的边缘擦干净,打开后递给她。

世纭接过来,微笑着道谢,浅浅地喝了一口,觉得那种苦涩中不知道为什么也会有一点点的甜味。

“为什么我好像觉得你心情很好?”蒋柏烈坐到老位子上,翻开笔记本,开始写起来。

“因为可以放一个长假吧,虽然只有半个月。”

“出去玩吗?”

“这样怎么去。”她举了举受伤的手。

蒋柏烈点点头:“你是一个爱旅行的人吗?”

她看着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不像是医生和病人,而有一点像偶然在聊天室撞见的网友。

“算是吧,只是出去玩的机会不多。”

“我以前是个很爱旅行的人,”他自顾自地说,“大概差不多…从十八岁开始,每年暑假都会到处去玩,一个人背上一个大包就出发了,在路上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可以成为朋友,有的只能当作是一场噩梦,可是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好像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世纭微笑着,没有告诉他,自己也曾经很羡慕那样的生活,就好像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充满了希望,所有最美好的,都是发生在今天以后。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我慢慢发现,飘泊不定的生活非但没有让我看到希望,反而让我心生恐惧。那些旅途中认识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开始怀念小的时候,怀念我曾经生活的民风淳朴的小镇,我好像终于有一点点明白…那些小镇的人们为什么甘愿过如此平淡的生活。”

世纭看着蒋柏烈回忆着往事的脸庞,不禁被感动了,他的眼神常常充满了魅力,那应该是一种…智慧的魅力。

“我想,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至少我们会不停地扪心自问,这个过程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痛苦’——完全不能,”他笑容可掬,“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惊讶于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

“所以世纭,”他继续说,“我很想知道,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下定决心回来的?”

世纭苦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这是她在短短的几天以内,第二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不过也许,还有第三个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就是她自己,那个,被收藏在心底的自己。

五(上)

尽管已经在伦敦住了七年,但十二月的气温对于袁世纭来说,还是有点冷。她身上穿的羽绒服是妈妈托朋友带来的,本来她一直说不要,但妈妈还是一意孤行地买了,现在,这件衣服却是她整个冬天最不能缺少的装备。

她读的大学在Bloomsbury,算是市中心的区域,毕业之后幸运地在附近的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便从宿舍搬出来,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下来。

图书馆的工作简单而乏味,但是也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她常常抽空溜到附近一间以戏剧闻名的学校,听老师上课、看学生排练节目,就像以前上学时一样。她以为,她会这样安静地生活下去,什么也不用去想。

她租的房子楼下有一间不算很大的中国餐馆,老板是广东人,常常笑脸迎人,她自己很少光顾,一是口味不同,二是价钱不便宜,但伦敦本地人以及观光客经常塞满了整间餐厅,要不是十二月的天气实在太寒冷,说不定老板还会在沿街的地方搭一些露天的桌子出来呢。

平安夜的这一天,本来有同乡会的朋友邀她一起过,但她婉拒了,因为她答应了英国同事帮忙值班。既然这个日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为什么不帮助那些想要过节的人呢,而且相较于平安夜,她倒觉得泰晤士河畔每年最后一天的跨年倒数更有气氛。

这一年的伦敦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下雪,地上积起的厚厚的雪花踩上去有点湿滑,一些高级酒店门口也一如既往地搭起了迎新年的冰雕,只是那些冰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越来越苍白。各家百货公司的橱窗也是早早地布置出新年氛围,多以红色、白色以及绿色为主,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Piccadilly附近Fortnum & Mason这家老牌的百货公司,每次路过那里的橱窗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惊艳,让人很想就这样静静地欣赏或者遐想。

平安夜的图书馆在下午五点关门,八点半的时候,世纭从图书馆出来一路往家里走去。街上除了餐馆之外,其他的小店几乎都关门了,她盘算了一下,决定回去吃方便面,昨天还剩下的半只烤鸡,也一并解决了吧。

路过楼下的中国餐馆,她照例向里面望去,惊讶地发现,除了亚洲人的面孔之外,竟然还有两桌是西方人,这种时候,他们不是都应该在自己家里吃饭的么?

她走过餐馆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窗那边的人,心中涌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梁见飞讶然站起身,同样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也红起来。

她们在餐厅门口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像都不能相信眼前的彼此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世纭,”梁见飞哽咽地说,“我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遇见你,刚才我还在跟我的同事说,我有一个好朋友的妹妹也住在附近。”

“你来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可以跟我妈要我的电话啊。”她抓着她的手臂,心底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我来得太匆忙了,到了伦敦以后,才想起你也在这里,但是我又没有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带在身边,不过还好我同事说今天请我们在这里有名的中国餐馆吃饭,要不然…”

“我就住这里楼上,你吃完饭可以来找我。”世纭望了望餐馆里的人,他们正疑惑地看着她们。

“不,我不吃了,现在就跟你走,你等我一下。”说完,梁见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背包,跟同桌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出来了。

世纭看着依然瘦瘦长长的她,不自觉地笑了,这算不算是一份圣诞节的礼物呢?

打开房门的时候,世纭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房间看上去还不太乱,至少能够应付客人的到访。她把早晨随手丢在沙发上的浴巾挂到浴室里,开始在炉子上烧开水。

“你知道吗,”梁见飞环顾四周,“我现在在泰国工作。”

“哦,”世纭顿了顿,“最近那里的局势很危险。”

“八、九月的时候有一点,现在还好,不过我工作的地方并不在曼谷,好像除了首都之外,泰国仍然是那个懒散的国家,跟之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对了,”她一边泡茶一边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在泰国工作的话,池少宇怎么办?”

梁见飞温婉地笑了笑:“我们离婚了。”

世纭讶然地看着这位旧时的朋友,一时之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很吃惊吗,”梁见飞耸了耸肩,“一开始我自己也有一点,不过现在好像觉得…那就应该是我的选择。”

世纭把泡好的茶端到她面前,很想问为什么离婚,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每一对分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别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是因为,”梁见飞满脸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他太花心了,总是周旋在我和其他女人之间…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了。”

世纭无奈地微笑着,这笑容并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只是纯粹的无奈,梁见飞一定能理解这微笑,因为她的脸上也带着一点点的无奈。尽管痛过之后,是平淡的麻木,可是那毕竟是一个女人心里很深的伤痛,即使将来有一天她找到了另一种幸福,但那种伤痛仍然会浅浅地印在,某一个角落。

“那么,说说你吧。”梁见飞又说。

“我?我现在在附近的图书馆工作,无聊但是悠闲,过着简单的生活。”世纭坐到沙发上,一手撑在靠背上,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或者说,女人。

是啊,她们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能再称之为女孩了吧。

“有没有男朋友?”梁见飞总是很直接。

“没有。”她微笑着否认。

“怎么会!”对方像是不相信。

“真的。”她点点头。

“没有人追你吗?”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也许有吧,不过我不记得了。”

“哦…说起来,据我所知,石树辰也还是单身。”梁见飞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道细细长长的凹陷,世纭一直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难道也是酒窝的一种吗?

她立刻摆摆手:“拜托,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哦?可是我好像记得世纷曾经跟我说过他对你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愣了愣,那个她们一开始曾避讳着没有提起的人,终于就这么自然、毫无预警地出现了。

是啊,世纷…她好久都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她离去的同时,会不会,也带走了什么?

梁见飞抿着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世纭微笑着阻止她的道歉,事实上,她根本无需道歉。

“刚才看到你的一霎那,我甚至错把你当作是她,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她。”梁见飞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是啊,”世纭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一转身,好像她就站在我身后…”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跟别人谈论起自己的姐姐,也许,很久很久了吧。来伦敦七年,她只在毕业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后来都是妈妈来看她,妈妈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世纷,好像这个大女儿并没有死,只是暂时远行了一般。

“我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还去墓前看过她。”梁见飞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是吗,谢谢。”

“如果她没有走的话,你猜你们两个是谁先结婚?”

世纭错愕地瞪大眼睛,想了想:“应该是她吧…她那么主动,那么积极。”

“你知道吗,”梁见飞以一种淡然的口吻说,“我和林宝淑曾经怀疑她在恋爱,可是最后,这个疑问变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

世纭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每一个迷,都是随着人们的离去而诞生,她也常常会想,要是世纷还在的话,她会怎样,她们会怎样…

可是,这是一个迷,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因为世纷死了,再也无法挽回地离她而去。

那个平安夜的晚上,是世纭来到伦敦之后最快乐的夜晚,她和梁见飞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关于学校生活、关于同学、关于这些年,当然,还有世纷。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如此坦然地谈论起世纷,尽管原先她每一次说到这个话题总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变得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陌生了?

临走的时候,世纭送梁见飞去楼下坐出租车,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梁见飞看着她,脸上的微笑那么亲切:“世纭,今天能够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

她哽咽着,但笑容依旧:“今天我忽然觉得,尽管世纷走了,但你还在就好。我们都要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快乐地走下去,因为,她是一个性格这么开朗,这么热情的人…她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世纭噙着泪,无法多说一个字,她只是微笑着点头、挥手,看着梁见飞坐上出租车,看着那黄色的影子离开她的视线。

等到一切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才发现自己连一句“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可是她微笑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啊。

不是吗?

“所以,遇见了姐姐的老同学,是你下定决心回来的原因吗?”蒋柏烈双手抱头靠在座椅的背上,一脸放松地看着世纭。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算是吧,我只是…从见到她之后,忽然很想看看其他人。非常强烈地…想要这么做。”

蒋柏烈笑起来,不知道是笑她幼稚,还是笑她的那种说变就变的个性。

“可能在遇到她之前,我跟以前的生活几乎隔绝了,我只是一味地想要忘记原来的自己,去过另一种…简单的生活,所以我也安心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她说,好像这句子里的主角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其他人。

“但遇见她之后,忽然唤起了你对亲情、友情和过往的怀念,那些你想要隐藏起来的怀念,就这么突然又被挖了出来。”蒋柏烈接着她的话分析道。

“也许吧,”世纭苦笑,“也许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变了,或者说…我想要改变。”

“这很好。”他忽然说。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是很好的改变。”

“?”

“难道你不觉得么,你、以及所有关心、爱护着世纷的人,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对你们来说,时间就是停止的。”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

“从那一刻起,你拒绝长大,你的身体发生着变化,可是内心却还是停滞不前,你仍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永远停留在她还活着的瞬间。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像是你说的那位世纷的朋友,也是一样的。地球每天都在转动,但是你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痛苦的一霎那,怎么也不肯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她说不出话来,也许蒋柏烈说的,是对的。也许,在遭受到痛苦和打击的时候,她就关上了心门,再也不愿意敞开。

“但,世纷的朋友说的没错,即使她不在,她也会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下去,尤其是你。我想说不定她就是这么希望的,希望你们能够代替无法笑的她去笑,代替无法哭的她去哭,代替无法爱的她去爱,最重要的是,代替无法成长的她成长。所以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变化,或者说,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对改变的渴望,是很好、非常好的。”蒋柏烈不再像先前那样懒散地坐着,而是双肘支撑在桌面上,像是给予世纭鼓励一般。

“真的吗?”她苦笑,可是这笑容,又并不是那么苦。

“真的。”他点点头,那么肯定。

“那么…”她露出单纯的微笑,“我就放心了。”

五(中)

这一年的国庆,依旧很隆重,市区最主要的街道两旁都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不亚于过年。世纭想起五十周年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隆重,可是一晃已经很多年过去,当时的景象变得那么模糊,唯一记得的,只是十九岁时天真而雀跃的心情。

十月一号的早晨,世纭还沉浸在睡梦中,尖锐的门铃声忽然在房间里回荡着,她微微睁开眼睛,想不去理,可是最后还是一边埋怨一边去应门。

“谁啊…”她睡眼惺忪地凑到门上的猫眼前面。

“我。”还没等她看清楚,袁祖耘那低沉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世纭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大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敢确定门外站着的那个,的确是她那位性格恶劣的“新上司”。

“你怎么来了…”她裹着毛毯的身子僵硬起来。

“先开门。”门外的人好像并没有多少耐心。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门打开一条缝,从里向外张望着。

袁祖耘毫不客气地一推,她就连门带人被推开,门还好好地在墙上,她却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抚着被烫伤的手臂。

袁祖耘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到她身旁,把她扶起来:“喂,你没事吧…”

“你说呢!”世纭生气地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