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只是感冒啊。

世纭苦笑了一下,再恶劣的人,也会被小小的感冒打倒。

没有了袁祖耘的工作时间,忽然又变得轻松起来,她去茶水间泡了一杯咖啡,喝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手臂就是被这东西烫伤的,于是不禁自嘲地撇了撇嘴。

下班时间一到,同事们纷纷准时地离开了,世纭收拾好所有的东西,临走的时候看了看袁祖耘那间空空的办公室,走过去关上灯和门,心里没来由地挣扎起来。

要不要…去看看他?

做为一个同样独自生活的人,她能够体会当病了的时候,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看自己,做一顿热呼呼的饭,不需要山珍海味,即使只是一碗白粥或阳春面,也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她走出办公大楼,迟疑着拿出手机,找出那串她没有命名的数字,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喂?”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慵懒,只是在中午气势汹汹的她听来是在装傻,现在听起来,却不由的让人觉得病得很重。

“你…感冒了?”她咬着嘴唇。

“嗯…”他带着鼻音,声音有点空洞。

“现在怎么样…”

“…”他沉默着,并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看我吗?”

世纭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抿了抿嘴,说:“来啊…想吃什么?”

电话那头病怏怏的声音轻笑了一声,说:“你会做什么就吃什么吧。”

“哦…”

她挂上电话,想象着袁祖耘那个恶魔病倒的样子,却没有发现自己嘴角是微笑的。

世纭去超市买了东西来到袁祖耘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她按了门铃,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她不禁吓了一跳。

袁祖耘整个人包裹在被子里,原本整齐且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是蓬松地散落着,脸上的胡渣颓废地布满整个下巴,原本高傲淡定的眼神变得迷茫,唯一不变的,是他嘴角的苦笑。

“你总算来了,”他开了门,没有招呼她,就自己往客厅的沙发上一躺,“我饿死了,快做点什么给我吃吧。”

“哦…”既然是抱着看望病人的心情来的,那么被当作保姆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吧。

世纭进到屋里,关上门,把手里的东西拿到厨房一样一样地拆开来,摆在台面上,然后开始烧水、洗菜、切肉丝。

等到这些都做完,她一转身,看到袁祖耘正躺在那里点烟。她走过去一把从他嘴里夺过来,扔在烟缸里:“生病的人最好安分一点。”

“只是偶尔抽一支没事的…”他倒在沙发上,皱起眼睛和鼻子,好像很痛苦,但又像在撒娇。

世纭看了看桌上的烟缸,里面已经塞满了烟头,于是没好气地瞪他:“这是偶尔一支吗?”

病人讪讪地笑了笑,说不出话来。

她拿起烟缸去厨房倒了,清洗干净,放在晾干的架子上。

水开了,她把面条放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迷茫,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些事情啊。可是她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忽然,她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着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袁祖耘——他正看着她,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脸上没有表情,嘴角却带着微笑——那是一种,满足的微笑。

她连忙转回头,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继续下面,放菜、放肉丝、放调料。没过多久,两碗面就好了,她小心翼翼地端到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对病人努了努嘴:“快吃吧,不过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哦…”他从她手里接过筷子,端起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世纭看着眼前的他,不禁笑了:“你多久没吃饭了?”

袁祖耘趁着喝汤的间隙说:“大概两天吧。”

她愕然,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他真的饿了两天的肚子,心里没来由地闷起来。

“生病了没力气,懒得下去买。”他含糊不清地说。

她只得苦笑了一下,捧起自己面前的碗,吃了起来。

袁祖耘吃得很快,他自己碗里的、还有世纭留在锅里的面条不一会儿就全部吃完了,然后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就像一个没吃饱的小男孩。

“嗯…”她尴尬地放下手里的碗,她只吃了五分之一,“我不饿,你吃吧。”

她把碗推到他面前,他看了看她,又看看茶几上的碗,忽然微笑着说:“我们一起吃吧。”

他把碗推到茶几的当中,然后凑过去开始吃起来,吃了几口,见世纭没有动,他叼着面条抬起眼睛看她:“怎么了,别不好意思。”

可是…当然会不好意思啊…

世纭尴尬地轻咳了一下:“我真的不饿…”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那么…你要我喂你吃喽?”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乖乖地闭上嘴,凑过去,不自在地夹了一根青菜吃起来。

袁祖耘嘴里叼着面,似笑非笑地看看她,便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终于…有一点饱的感觉…”五分钟之后,病人躺到沙发上,一脸满足。

世纭在心里“哼”了一声,把所有的碗拿到厨房的水槽里,开始清洗起来。

洗完以后,她擦了擦手,想着该以怎样的借口告别,袁祖耘慵懒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我想吃苹果。”

世纭瞪了他一眼,拿起果盘上的苹果,冲洗了一下递到他面前。

他一脸无辜,眼神却有点刁蛮:“我喜欢吃削了皮的。”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到厨房拿来一把水果刀,开始削皮。这个袁祖耘,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她把削了皮的苹果生生地递到他面前,心想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可是这位病人、今天的男主角却皱了皱眉,说:“我只吃削成一块一块的…”

“喂!”小保姆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别太过分了。”

“我好惨…”他皱起一张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饿了两天,浑身没力气,现在只是想吃一个削成一块一块的苹果…这样也很过分吗?”

说完,他一脸的可怜相,大概就差在地上滚来滚去。

世纭认命地点点头,举手投降,削了一块苹果下来,递到他手边。

可是那双手却没有动,一动也没动。她抬起眼睛,他微张着嘴,看着她的眼神慵懒而淡定。

小保姆硬着头皮抬起手,把夹在刀尖上的苹果凑到男主人嘴边,他一口咬进嘴里,肆无忌惮地嚼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世纭克制着自己想扑上去掐袁祖耘脖子的冲动,不断削着苹果递到他嘴边,直到手中的苹果只剩下细细的一条核。

“我要吃药了。”病人重又躺到沙发上,卷缩在被子里。

“药在哪里…”她无奈地问。

“我房间的床头。”

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取了放在他床头那本侦探小说上面的药片过来,按照说明掰下一颗蓝色的药丸递到他面前,这位被惯坏了的病人还是微张着嘴,她只得一边在心里冷哼一边喂他吃下药,喝了水,然后盘算着该怎么离开。

“你能不能等我睡着再走。”这虽然是一个疑问句,却有着命令的语气。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睡着,要是你半夜两点才睡着,难道我也要那个时间再回家吗。”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某个半夜两点,他们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睡不着,最后莫明其妙地互相发送短信…一切,都是那么莫明其妙。

她起身想走,却被躺在沙发上的他抓住了手腕:“我吃了药,马上就会睡着的…”

她看着他,衡量着一切的可能性,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冷着一张脸,好像在说:请快一点,我正在等你睡着。

袁祖耘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你能把灯关了吗,否则我睡不着。”

世纭无奈起身按了墙上的开关,整个客厅暗下来,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昏暗的台灯。

“等下你要是看我快睡着了,就叫我去里面房间睡。”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里面睡?”她瞪他。

“因为我只有在沙发上才会有睡意。”

“那你就在沙发上睡就好了。”

“但我只有在床上才睡得着。”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可以看到他嘴角的一丝笑意。

“你…还真麻烦!”

他见她没有反对,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就像一个得到了大人许诺的小男孩。

世纭想起蒋柏烈的话,从世纷死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时间停止了,尽管外表在不断地变化着,内心却仍然是一个长不大的少女,停留在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刻,不愿意抽离。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闭上眼睛的样子,好像真的很疲倦。会不会,他的时间也是停止的,停留在某个时刻,所以他还是那么的孩子气,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会是在哪一刻呢?

袁祖耘传来均匀的鼻息声,世纭回过神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必他是睡着了吧。

她起身想走,可是又想起他刚才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袁祖耘,去房间睡吧…”

他微微睁开眼睛,一手勒住她的脖子:“你扶我进去…”

世纭被勒地很难受,挣了挣,他已经摇摇晃晃地起身,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世纭踢开卧室的门,没有找到大灯的开关,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小的暗黄色的灯。她扶着他走到床边,想把他放下去,却被他一起带倒在床上。

“喂!”世纭挣扎着要起来,袁祖耘翻了一个身,把她压在身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的脸凑过来,鼻子碰着她的鼻子,嘴唇轻轻地磨着她的唇,有一点痒。

她吓得不敢呼吸,怕自己一张嘴他就要吻上来。

忽然,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唇,然后喃喃地说:“嗯…肉丝有点咸了…”

说完,他的脸埋在她旁边的枕头上,好像真的睡着了。

世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这具死沉的身体,昏暗中,她站在床边看了看他,好像真的睡着了,于是她胡乱地帮他把被子盖上,然后去客厅拿了自己的背包就逃了出来。

屋子里又变成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隐约可以听到外面客厅墙上挂钟的声音。袁祖耘翻了个身,朝天躺着,睁开眼睛,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世纭一路奔跑,好像只有藉此才能忘记刚才让她脸红心跳的一幕。

袁祖耘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累得跑不动,便停下来慢慢地走,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唇,那上面…好像还有袁祖耘舌尖上青菜混合着香烟的味道。

世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回到家,她有点恍惚地从大门上拔下钥匙,走进去,关上门。

她开了灯,去浴室打开水龙头,电脑没有关,她走过去下意识地打开网页。

“大家好,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中文台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纽约的天气变得有点奇怪,忽冷忽热,各位身处在澳洲的朋友们是不是从寒冷的季节中解放出来了呢?经过了忙碌的两周时间之后,我的各位亲爱的同事们都从假期中回来了,所以书璐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不过下周的节目是录播哦,我们的实时留言平台将不会开放,有话对书璐说的话还请发到专属的邮箱,因为我有关于西藏的游记要完成,答应了杂志社的编辑很久却没有付诸实际,实在有点对不住人家,所以这次趁各位同事都休假回来后决定开始这个旅行,总共的行程是十二天,是不是很羡慕呢?哈哈,其实不用羡慕,虽然是旅行但也是工作,当你时刻提醒自己要用镜头记录下看到的一切时,旅行的乐趣会减少了很多,因为真正美丽的景色并不是用镜头去记录,而是我们的眼睛。”

书璐的声音回荡在世纭的公寓里,亲切而温暖。世纭回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场景,那时候她刚刚大学二年级,算起来,竟然也有十个年头。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天真而单纯的女孩,就像蒋柏烈说的,对于永远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的未来还有永远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自己充满了期待。生活在她看来,是一盒没有拆封的糖果,隔着透明的盒子,能够看到外面包裹着的各色糖纸,可是无论是哪一种颜色,都代表了甜蜜,没有一丁点的苦涩。

可是忽然有一天,糖果盒子被打开了,她却发现那些五彩斑斓的糖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色与苦涩。她痛苦、流泪、心灰意冷,可是不论做什么,也都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于是她默默地生活着,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好自己。

她很怀念,怀念以前的自己,怀念书璐的声音,也怀念那个已经离她远去的人。

她转过身,看着桌上的电脑,仿佛看到一个跟自己一摸一样的少女坐在面前,一脸开心地听着节目,然后转回身微笑地跟她说:“听到这里,我也想去旅行了呢…”

少女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开朗,她不禁想,那会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笑容?

世纭去阳台上取下已经晾干的浴巾,放到浴室的架子上,她总是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世纷却恰恰相反。

世纷是一个那么随性的人,她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用完的东西随手放在每一个角落,干净和不干净的衣服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妈妈皱着眉头说:“你长大了怎么办,结婚了怎么办?”

可是世纷却笑嘻嘻的,一脸的没烦恼:“到时候你再来帮我收拾就好啦。”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妈妈也无奈地笑了。

世纭走到窗前,印在玻璃窗上的她的脸,却看不出表情。

“听完了一首歌之后,我想来读一读‘云淡风轻’的来信…”书璐那温柔婉约的声音随着音乐的结束而响起。

世纭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发起呆来。

“他说,很感谢给予他忠告的书璐以及‘寂寞星球’,希望我能够在节目中问一问‘寂寞星球’: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糖果还是糖纸呢?…哈哈,其实书璐做了这么些年的节目,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听众呢。‘寂寞星球’,如果你听到了节目,并且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就请用一切你能够使用的方式来告诉‘云淡风轻’这个答案吧。尽管编导一直跟我说,我们的节目可不是为了交友的目的而设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书璐却一点也不介意以上这两位在我们的节目中进行交流。

“好了,接下来书璐会来说一说本周各地发生的奇闻轶事,记得四月的时候某地有人把冷杉树的种子吸到肺里,结果那颗种子长了差不多8厘米,那么这周在墨西哥又发生了类似事件,这次并不是冷杉树了而是白杨树…”

世纭仍然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出神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她苦笑了一下,糖果和糖纸啊…

真的要选吗?如何选呢?

她站立在窗前,很久都没有动,电脑里继续播放着书璐主持的电台节目,她却置若罔闻。只是觉得,这道选择题无论怎样选择都会痛苦…

这个“云淡风轻”,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六(上)

世纭的伤好了,她“英勇救主”的事迹不久便撤下了公司内部的谈资榜,她不禁想,有些事情发生的当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可是事后,一个月、甚至只是几周之后,大家就会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觉得很幸运,至少现在又可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过她想要的平静生活。

袁祖耘在世纭去看望他的第二天就回来上班了,这场感冒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在世纭看来,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半睡半醒之间做过什么,只是私下对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而已。

这样也好,她想,免得尴尬。

可是,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舔舔嘴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她好几次试着找石树辰,可是他的电话总是被转接到留言信箱,后来她去驾校拿驾照的时候碰巧遇见李若愚,才知道他休假去国外了,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怎么联络。

这样也好,她又想,等他回来了自会找她的吧。

日子就这样从她的指缝中流过,回来以后——或者确切地说,自从世纷走了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这种平静与她在英国时的不太一样,那时的她是强迫自己忘掉了原来的生活,重新做一个自己,一个周围没有人认识的自己。可是现在,她忽然有点明白蒋柏烈的话: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惊讶于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够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并且像蒋柏烈那样做到这一点。

十一月的上海,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世纭找出在英国时买的风衣,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比了几个手势,忽然好笑地想,项峰书里的侦探会不会就是这样一身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