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默和项屿还是老样子,可是她总觉得子默眼里的木讷有时候也可以变得很睿智,她一定也在试图改变自己。宝淑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见飞尽管经历了婚姻失败,却还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

而石树辰…他一定也想要改变什么吧,不然不会远走他乡,或者至少,他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那样的他——才是世纭所喜欢的石树辰吧。

至于袁祖耘,他改变着,变得她几乎要人不出来。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个八年前的她绝对想象不到的人。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却觉得他并没有改变…就像蒋柏烈说的,从那一天起,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停止的。

那么,八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吗?

她有没有,也改变了她自己?

手机在床垫与枕头之间震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时分,显得尤其响亮。她不禁被吓了一跳,拉回思绪,走过去拿起手机,讶异地发现屏幕上正跳动着一串数字。

“喂?…”犹豫了一下,她终于接起来。

“睡不着吗?”袁祖耘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沙哑,让人不由地心疼。

“我在睡…”

“那灯为什么还亮着?”

“…”她伸手拉开窗帘,想去看楼下的马路,却发现高高在上的三十一层是怎么也看不清。

“我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不无幽默地说。

“…冷吗?”她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冷的话,你会请我上去坐吗?”

他的声音,仿佛敲打在午夜的钟声,霎那间穿透了她的心脏。

她沉默着,他们沉默着,像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最后,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说:“上来吧,生病就麻烦了。”

于是五分钟以后,他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一脸淡定地站在她面前。

“这么快…水马上就好了。”她背对着他,在炉子上烧水。尽管有饮水机,她却还是习惯用小小的银色不锈钢水壶接满水,等待蓝色的火焰使它们沸腾。

“睡不着?”他站在她身后,没有移动脚步,“还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醒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水壶。

“做恶梦?”

她耸了耸了肩,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你在楼下干吗?”

他轻咳了一声,才说,“握在项屿那里,临走的时候, 在电梯厅的窗户看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

啊…原来她脑海里勾勒的那个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孤单地立在冷风里的画面,根本就不存在。这是他的…另一个恶作剧吗?

“哦…”她有点受不了自己,受不了这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信以为真的自己。

他走了两步,站在她身后,他的黑皮鞋几乎要碰到她的脚跟:“生气了?”

“没有…”她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他在她头顶低笑,伸出手指,划过她的耳垂,说:“世纷,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时候,耳朵总是红的…”

她像触电般地缩着身子躲到冰箱前,生气却茫然地看着他,他就像她的克星,让她无处躲藏。

“我让你很害怕吗?”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她睁大眼睛,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问道:“喂,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年你有男人吗?”

她迟疑着要不要回答,最后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总是一副很抗拒我的样子?”他口气生硬,像是压抑着心中的不悦,“怕我把‘世纭’当作替身?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世纷。”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心底轻轻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你狠讨厌我吗,现在的我?”他走了一步,一手撑在她背后的冰箱上,像是一个愤怒的男孩。

“…”她还是沉默着,也许是怕一开口就会说些伤害他或自己的话。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他双手撑在冰箱上,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线条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

她开口想说什么,却还是被他低头吻住了,她惊慌地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这不是久别重逢后温柔的吻,也不是真相大白时喜悦的吻,而是,当一个男人的情感在某一时刻被触动后,疯狂的、想要占有她的吻。

她不知所措、无法呼吸,却又不由自主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悲伤,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唯一不能忘的,是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慌张而渴望地看着她时,那明亮的眼神。

忽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两人错愕地停下来看着彼此,袁祖耘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打电话给她,而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推开他。

她仓惶地挣脱他,去接电话,子默用一贯木讷的声音说:“有…止疼片吗,治痛经的?”

“有…”

“太好了…我半夜醒来,肚子很疼,本想下去买,可是看到你房间灯亮着,就想说不定你会有…”

“我现在就帮你拿上去。”说完,她挂了电话。

“谁?”袁祖耘板着脸问。

“子默,”她转身去抽屉里找药片,“她生病了,我上去陪她。”

如果不说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面对他。

他看着她,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他们一起出门,在电梯厅等电梯,她看着同事发出亮光却代表不同方向的两个按钮,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那两个恰恰相反的箭头,就好像很久以前的他们,背对背,从此踏上了不同的路。

两部电梯同时发出“叮”的一声,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然后再一次,各自上路。

十一(下)

“请坐,”蒋柏烈随意地指了指,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冰的也可以吗?我个人觉得啤酒如果不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你觉得常温比较好的话,箱子里也有。”

“就…冰的好了。”

他点点头,把罐子放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袁世纷,这个星期过得如何?”

她愣了愣,说:“还…不错吧。”

他像是对她的迟疑不满,却没再提问,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打开笔记本写着什么。

世纷忐忑地在皮椅上坐下,心里打着鼓,像是比上一次还要紧张——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却更加不安?

“那叫‘弗洛伊德椅’。”他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

“啊?”

“你身下的那把椅子。”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张黑色的皮椅,她曾躺在上面说了许多从来没有说给别人——也同样没有说给自己听的事——但她觉得这只是一张普通的、也许比普通的稍微舒服一些的椅子罢了。

“你没听说过吧?”蒋柏烈抬起头,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难道说,是弗洛伊德设计的椅子吗?

“其实,那就是一张平凡的椅子而已。”他又说,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

“…”

“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叫它‘弗洛伊德椅’吗?”

“嗯…”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他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

“所以说,其实一个人对一件事或物的看法,未必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比如关于这张椅子,我告诉你这个名字,你觉得无法理解,想象不到为什么要给一张椅子取名字。但是在心理医生看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弗洛伊德’来命名也许会让医生觉得自己很专业很伟大——”

“——哦真的吗?”她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本人也认为‘弗洛伊德椅’这个称呼很俗气,”蒋柏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想说的是,当无法被别人理解的时候,有的人据理力争,有的则选择沉默。如果是你 ,你会怎么做?”

“我?”她像是还无法一下子从刚才的思维里跳跃出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把自己的 想法说出来,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啊,”他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顿了顿,“大概,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人与人的认知是不同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要求别人一定赞同我的想法。”

“那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因为…”她看着他的脸,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的心中还有一个自己。”蒋柏烈也看着她,一脸温柔。

“…”

“你知道吗,上次的会面结束以后,我整个星期都在思索你的事。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自从那个对你来书很重要的人离开之后,你的时间就静止了?”

“嗯。”

“我想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

“是因为你舍弃了原来的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活下去。”

她点头。

“可是,又不仅仅如此。尽管自我催眠,尽管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你还是没有忘掉原来的自己,甚至于,她就活在‘你’的内心深处。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吃早餐,出门,上课,交谈,吃午餐,上课,回家,吃晚餐,看电视,听音乐,洗澡,睡觉…也许那听起来很可怕,可是就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的,在‘你’的体内,住着一个小小的‘她’。实际上直到上周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她’并不是你死去的妹妹,而是你自己。”

“…”

“只不过那是永远无法长大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2001年9月11日。”

她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是的…也许你说的对。”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

“找回原来的‘你’,并且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我…”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个勇气…”

“怎么会没有呢,袁世纷,”蒋柏烈看着她,坚定地说,“既然有勇气舍弃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勇气找回自己?”

“好…我想我会试试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纷”这个名字离她并不是那么远,至少,她已经知道如何去回应。

自从那个冲动夹杂着迷惘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袁祖耘。一周的假期结束,她不得不回到公司继续上班。Shelly过完年就复工了,照理说她应该亲自跟去交接的,但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每天窝在那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办公室,收发各类邮件,然后逐一翻译。她终于又有时间捧着热咖啡在午后的落地窗前发呆,时间从她指缝中流过,每当阳光照耀在她身上 ,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什么的欲望会在她体内涌动。

她有点迷惑,究竟是“世纭”住在她的身体里,还是她住在“世纭”的身体里?

她忽然想起袁祖耘对她说的话:你从来不是糖纸,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真的吗?

八年来,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世纭”,可是最后,他还是轻易地识穿了——那么,他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度过了八年时光,又将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迎接未来?

茫然的嘴角有一抹不自觉的苦笑,她想,她没资格去问他,没资格去了解他的痛苦与悲伤,甚至没资格对他说抱歉。

手机响了,她迟疑地拿起来,每一个音符就像是她的心跳,抗拒却又期待着。

“喂?”

“在哪里?”袁祖耘的开场白永远是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多余的句子。

“办公室…”

“哦,最近怎么没在楼下餐厅看到你?”

“…吃腻了。”

“那你想吃什么?”他立刻问道。

她没有回答,生硬地忽略了这个问题:“找我有事吗?”

“有…”

“…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一抬头看到外面那个位子上的人不是你,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仿佛说任何一个字都像在回应他的想念。

哦,是啊,这就是想念不是吗?只是性格恶劣的人,一向拐弯抹角,不肯直说而已。

“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

“暂时…没有。”她咬着嘴唇,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子默。

“你——”他就要露出恶魔的本性,却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

她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远远地说:“小姐,你难道不会敲门吗?!”

Shelly不明所以的声音响起:“干吗,我不过是进来送份文件而已…你在跟谁打电话?”

恶魔嚣张的气焰立刻小了一截,含糊地说:“总之你先出去…”

“咦,你这小子不会是趁我生小孩的时候交了女朋友吧?”

“…”尽管他没有啥说话,可是她却能感觉到,此时的他正无奈地翻着白眼。

她捂住嘴,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几秒钟之后,她听到电话那头的他说:“等会儿再打给你,先挂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