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世纷,”他像是努力在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样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玩弄我吗?”

“…”

“可以…”她装作很自然地说,然后不自觉地捂住嘴,怕任何一个颤抖的声音会从自己嘴里喊出来。

“你玩弄我没关系,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也玩进去?你为什么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

她努力地,用最平静地声音说:“再见。”

然后,她合上手机,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她不相信他会就此放过她,可是至少,他会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么也许,他会认真地分析这段关系,说不定最后他会觉得他们并不适合…

因为她是不适合幸福的人——在夺走了某个人的一切之后。

整个一天就在恍惚中度过,并且就像她预料的那样,袁祖耘没再来找她,之后的几天她偶尔会在走廊里碰到他的秘书Shelly,听到她在抱怨自己的老板。她快步走开,没敢仔细听,她想,大概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吧…

只不过,心情不好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你看上去情绪很低落。”周六的早晨,蒋柏烈看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谢谢…”她坐到那张所谓的“弗洛伊德椅”上,准备开始又一次的心理治疗。

“啊,”他把啤酒放在茶几上,“那么看来还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你说了‘谢谢’,而没有不甩我。”

“那时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想一上来就激怒你…”

“噢,”蒋柏烈耸耸肩,“尽管说吧,我不会被激怒的。”

“…你上次那块牛排后来怎么样了?”

“…”

“…好吧,我承认我被激怒了。”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低头写着什么,没有看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叫我那么做的…”她挥了挥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也许吧。”

蒋柏烈抬起头,微笑着说:“如果让我生气能使你好过一点的话,我可以继续生气下去…”

世纷看着他,最后无奈地露出微笑:“被你喜欢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吧?”

“噢,是的,”他点头,“她现在的确很幸福,但并不是因为被我喜欢。”

“可以…谈谈她吗?”

他挑了挑眉:“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偶尔也可以跟我交换一下,我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给你听。”她央求着,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别人的八卦,只是想知道如何才算是幸福。

蒋柏烈犹豫了几秒钟,说:“嗯…她是我以前的同事,跟你一样,也是发生了一些事,于是背井离乡去国外工作。”

“她什么地方吸引你?”

“不知道,”他一手撑着头,满脸坦率,“也许就像你曾经说过的,我会喜欢跟自己同一类型的人,她恰巧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现在她在做什么?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是上海人,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我们也时常见面,不过只是作为好朋友,她喜欢的其实是她的哥哥。”

“什么?!”

“抱歉,”他抓了抓头发,“并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她的哥哥是被领养的。”

“哦…很像电视剧的情节。”

他笑了笑:“我想你的会比电视剧更精彩。”

“啊…”她忽然感叹道,“也许,是的…”

“所以,很多事情发生的当时,我们并不会认为它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最后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如果当时‘怎样怎样’,或者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情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它。”

“…”

“医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认为,如果…子默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做?会原谅我吗?”

蒋柏烈像是被她的问题吸引了,久久地思考着,最后才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理解的…”

世纷并没有把握他究竟对子默了解多少,可是既然他这样说,她心里就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忽然生出一些些的勇气。

这一次的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蒋柏烈忽然说:“我们可能再碰面四到五次,就要暂时结束心理医生和病患的关系了。”

“?!”

“我下个月可能会回纽约呆一阵,很久没有回家,家人好像很生气。”

“啊…”她讶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别一副很舍不得的表情,呆一阵我就回来了。”

“可是…”她皱了皱眉头,“你真的会回来的吧?”

“当然…”他笑容可掬,“这里有我喜欢的人、食物、城市,也有喜欢我的病人们,我想我一定会回来的。”

“啊…那么,你要说话算话。”

“别这样,我还没走,就想把我弄哭吗?”他耸了耸肩。

她笑了,无奈却又真心地微笑。

“对了,你上次在电话里说,我并不是什么都不能挽回…这次可以告诉我了吗?”

“哦,”蒋柏烈点点头,说道,“因为你还好好地活着,可以快乐地活下去,当你忘记了那种伤痛的时候,不是已经挽回了一切吗?”

“?”

“因为你又可以像最初一样,做一个真实、坦诚、没有丝毫掩饰的袁世纷啊。”

整个周日,世纷都在整理房间中度过,她忽然爱上了这种感觉,仿佛什么也可以不用去想,只是规划着如何把每一样东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用过的东西随手丢在任何触手可及的地方,房间里总是乱糟糟的,每次想要找什么的时候,都会去问妈妈或者世纭,奇怪的是,她们却常常能够知道她把东西放在哪里。

她想,那时因为她们都太了解她了吧?

她觉得那样的自己是幸福的,被别人了解,或者说,知道自己是被了解的。可是后来,当她成为“世纭”的时候,却渐渐忘却了这一点,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尽管一切都安排得很有秩序,但还是找不到想要找的东西。

也许内心深处的她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那种被了解的幸福感早已遗失在某个角落,当她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小的幸福其实无处不在,只是她没有看到罢了。

她从纸箱里拿出一件件物品,仔细辨认着,然后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一只蓝色的纸盒被放在纸箱的最下面,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忽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纸盒里是一顶蓝色的棒球帽,那是…袁祖耘的生日礼物。那份从来没有机会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她想起了他桌上相架里的照片,一头黄毛的他,眼神很犀利,于是她去买了这顶蓝色的棒球帽,想要遮住他的头发,还有他的眼神——那么,他看上去,会变得温柔一些。

她看着手里的帽子,看得发呆,好像以前的种种都出现在眼前。如果那场噩梦并没有发生,如果她如愿送出了这份生日礼物…那么现在的他们,将会是怎样呢?

是一对没有波澜的夫妇?还是早就各奔东西的怨侣?

可是就像蒋柏烈说的,那没有任何意义,她要做的,只是面对自己的生活而已。

门铃不期然地响起,她起身洗了个手,迟疑地走到猫眼前向外张望——原来是子默。

“怎么?”她打开门。

子默原本木讷的脸上此时却泛着微红,眼神有点游移不定:“有酒吗?我的喝完了…”

说完,她径自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你看上去已经喝了很多了。”世纷关上门,察觉出她的异样,连忙走上去夺过啤酒。

“我要喝…”子默嘟起嘴,像在撒娇。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她没有纵容她,而是把啤酒放进更高的柜子里。

子默可疑地沉默着,别过头去,没有看她。

“是…关于项屿吗?”她试探着问。

子默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吧,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喝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谈。”她推着她走到客厅的沙发上。

子默忽然笑了,说:“你的口气…很像蒋柏烈…”

“那你就把我当作是他好了。”

“…”

“现在我宣布本次治疗开始。”

子默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又抓抓脸,像是就要交成绩单的学生。

“…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别扭的话,我也可以宣布治疗结束。”

子默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总是无法,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尤其是项屿…”

“啊,我想…其实除了自己之外,很少有人会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所以…那并不是一个问题。”

“可是,”子默木讷的小脸皱在一起,“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我太笨了?”

“不、不是的,那不是笨,而是…坦诚。”

“…”

“只不过这种坦诚还缺乏勇气。”她微笑,从心底里想要鼓励子默。

“也许你说得对…”子默轻声说,原本皱起的眉头慢慢放松了。

“…”

“世纭…”

“嗯?”她回答地有些迟疑。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很高兴离开大家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吗?”

“…”

“其实,后来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这样说很不对。”

“…”

“我并不是对世纷的死感到高兴——其实,我也很难过,我的意思是,你还活着真好,你明白吗?”

“嗯…”她点点头。

“啊,那就好。”子默的脸上终于又出现了笑容,尽管有点木讷,尽管有点僵硬,可是她知道,那是子默释然的笑容。

“如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是世纷,而不是世纭,你还会觉得高兴吗?”

“什么?…”子默的表情,就像那天的梁见飞,只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得很错愕,只是有点茫然。

“…”她什么也没有说,嘴角是浅浅的苦笑,或许这一次又会像上次一样,无法说出口。

“啊!”子默像是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

“你真的是…世纷?”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变得茫然。

究竟,子默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原谅她?

子默从沙发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低声说:“骗子…你是骗子!”

说完,她打开门,冲了出去。

墙上的钟摆滴答地响着,世纷仍然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她忽然很想跟蒋柏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你猜错了。

十二(4)

“各位听众晚上好,又到了书璐与大家在电波中相会的时间,纽约这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很热,气象局说是几十年的罕见天气,不过大家好像都并不在意就是了。

“今天收到一位小听众的邮件,她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开始为今后的人生和理想烦恼,她说:书璐姐姐——谢谢你用‘姐姐’来称呼我,而不是‘阿姨’——当你面临选择的时候,你是如何鼓起勇气的呢,是什么给了你力量?

“这真是一个…相当充满青春朝气的问题,真的,书璐看到你的疑问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可是我记忆中的十六、七岁,都是在小说、漫画、杂志、磁带等等当中度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今后的问题,我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想要考上什么大学…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我都完全没有想过。有的只是‘明天的作业无法完成该怎么办’之类的烦恼,可是马上我又会把这些都抛到脑后,因为只要已进入书中的世界,我就能忘了一切——或许,这就是我的力量以及勇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烦恼和困惑也越来越多,有时会觉得生活的压力很大,可是反过来想一想,得到的力量和勇气也越来越多。家人、爱人、朋友,我们身边的人所给予我们的关爱都是一种力量,当然我很幸运的是,还有一群电波另一端默默收听节目的朋友们——但真正要去克服、去战胜的,其实往往是自己,当我们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的时候,才有勇气好好地走下去。

“那么,此时此刻正在收听节目的各位,对你们来说,什么给了你们勇气和力量呢?书璐的邮箱永远为你们敞开,接下来先听一首歌吧…”

世纷捧着咖啡,坐在客厅的窗台上,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在一片深蓝中显得尤其闪耀。

手机在大理石窗台上震动着,发出恶劣的响声,几下之后就停了,她知道是短信而不是电话,于是过了很久才拿起来看。

“21:03:08在干吗?”

会这样没头没尾发消息给她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吧…

“21:14:02发呆。”

“21:15:00如果我不找你,你打算就这样一辈子跟我做陌生人吗?”

“21:16:44也许吧,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21:18:31为什么,为什么在知道一切之后还要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