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绾一个人?没让宫人陪你一起?”

我绕过皇帝,径直往桌案上走去,倒了杯香茗轻啜了一口后,方道:“宫人难免有些聒噪,再说我也想一个独自走走,魏太医也说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皇帝总算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笑眯眯地靠近我,也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个精致的锦盒,他递给了我,“绾绾,你瞧瞧。”

我压下疑惑,打了开来,锦盒里竟是躺着一根碧色的玉簪。

皇帝又道:“此根玉簪名为日月升恒万寿簪,愿绾绾能与此簪一般,万寿无疆。”

若是说皇帝之前还只是隐晦地表示他对我的喜欢,这回却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能万寿无疆的只有皇帝,而如今皇帝要我与他一样万寿无疆…

我的手抖了下,手里的锦盒重如泰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皇帝已是拿起锦盒里的碧玉簪,插进了我的发髻上,他颇是满意地瞧了瞧,又道:“绾绾,比之木簪,你戴玉簪更是好看,以后便不要戴木簪了。”

言讫,皇帝的目光又在我的发髻上停留了好一会,而后才“唔”了一声,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批阅奏折了。”

皇帝走后不久,雁儿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太后不好了!太后不好了!木头将军跳湖了!”

第三十八章

宁恒跳湖了…

我的呼吸一窒,双脚下意识地往外奔,刚踏出门槛,迎面寒风吹来,发上的碧玉簪千斤重,我腾地就冷静了下来。宁恒跳湖了又如何?拾回了木簪又能如何?皇帝始终梗在我们中间,拾回了木簪宁恒依旧是要守他的忠臣之道。

既是要断了,那就早些断了罢。

我收回脚步,对雁儿淡道:“宁卿水性极好,你不必担心。若是你仍旧担心,那你便去瞧瞧吧。”

雁儿急得眼眶都红了,她道:“太后,我…我…你…”她跺跺脚,“我去看了又有何用?木头将军想看到的只有太后一个。”

我冷声道:“不必多说了。”

雁儿咬咬唇,终是如了我愿匆匆地往外奔去了。我独自一人踉跄着脚步走回了寝宫,门一闭,我立即拔下了发髻上的碧玉簪,正欲往地上狠狠一摔,脑里却浮现了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我无力地握紧了碧玉簪,最后只能恨恨地往妆台上重重一搁。

我不经意地抬眼,扫到了菱花镜里的自己,我不过双十年华,眼角处却已起细纹。宫中虽是富贵无限,但始终不是养人的地方。从进宫起,我处处防范,处心积虑只为保住性命,至今又为皇帝和宁恒而烦恼不已,愁事多多,不曾有几日能尽展欢颜。

我拾起一枚花钿,涂了呵胶,往背面轻呼了口气,贴在眼角处遮去了细纹。梅花状的花钿艳丽如霞,我怔怔地望了许久,始终觉得这枚花钿遮不住我眉间的惆怅。

雁儿回来后,每每张嘴欲要说话时,我知晓她想说宁恒的状况,是以我皆是摆手不让她说。雁儿不敢违抗,唯好委屈地看着我。我淡淡一笑,唤了如歌如画如舞如诗让她们轮流奏着乐曲,笛箫琴筝接连不断,我听着听着便觉得回到了以前,那时我不知晓皇帝的心意,也不喜欢宁恒,还只是默默地倾慕着沈轻言。

外头下着柳絮小雪,我算了算时辰,约摸还有大半个时辰皇帝便要来请安。皇帝昨日送了我意为万寿无疆的碧玉簪,我委实惶恐得很。我如今是恨不得可以离皇帝越远越好,甚至是再也不相见。只可惜皇宫这么小,我又怎么可能不与皇帝相见。

不过在我喝完了一杯碧螺春后,我心想能避一时是一时,遂立即让宫人备了车,我披上了狐裘便匆匆往常宁的公主府去。

常宁是我的闺中知己,亦是皇帝的阿姊,想来多多少少皇帝也会听常宁的。这种不伦之事,常宁定是不愿见到的。

一出宫门我刚好就听到了下朝的钟声,我松了口气,幸好我溜得快。我到公主府后,常宁仍未起来。听闻孕妇嗜睡,是以我便吩咐了下去无需叫醒常宁,我自个儿在公主府坐坐便可。

之后也不知是哪个下人多了嘴,我不过是坐了一刻钟,常宁便出来了。我见她披着发,面有惺忪之意,心中知晓她是连梳洗也不曾有便急急出来了。

常宁摆摆手,将屋里的下人皆是屏退了下去。我瞅了瞅她圆滚滚的肚子,连忙站了起来,前去扶住她,责怪道:“是哪个下人多嘴的?我明明说不要叫醒你的。怎么不梳洗一番才出来?”

常宁在软椅上坐下,她打了呵欠,笑道:“绾绾这么早来找我,定是有急事同我说。”

真是知我者,常宁也。我长叹了一声,道:“这事有关…承文的。”

常宁一听立即正襟危坐,面上惺忪之意散去,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她问:“承文如何了?”

我酝酿了一番,方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一一同常宁说了,包括我和宁恒之间的事情,亦是包括皇帝喜欢我的事,以及谋反之事。不过关于谋反一事,我只捡了重要的来说。

所有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整个人松了下来。我万分庆幸我得了常宁这个知己,在这种时候,能与知己说出心烦之事,委实是最好不过了。

常宁的神色变了变,她沉默了许久,方感慨道:“谋反之事前些时日承文也同我说了,我刚知晓时也并不惊讶,沈轻言狼子野心,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不过这些年来承文不愿近女色,我还以为他是断袖。不料他心底竟是藏了个如此惊人的秘密。”

我又道:“常宁你知晓的,即便我并不是承文的亲娘,但我一直把承文当做儿子一般疼爱。你也该知晓,承文执拗起来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改日,你好好劝一劝他。承文今年十六,他身边的女子不多,与他在一起最久的莫过于是你和我,许是他年少误错了意,家人之情与爱人之情断然是不一样的。”

常宁点头,道:“过几日正好十五我便进宫一趟劝劝承文,”常宁眉头轻颦,“承文这回难免荒唐了些,不过绾绾你放心,我断不会允许承文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我颔首,“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承文向来最听你的。”

常宁此时又道:“方才听你如此一说,宁恒其实也是个难得的人。忠心并没有错,真正错的是你和宁恒的身份。其实即便你收了宁恒当面首也不是长久之事,宁恒始终是我朝重臣,闲言蜚语多了也承文也难以遮挡,更何况如今承文对你起了这样的心思,更是万万不可了。”顿了下,常宁叹了声,“绾绾,你和宁恒是不可能的了,还是早日断了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我和常宁闲聊了会,我见她眉目间倦意连连便寻了个措辞离开了公主府,我见时间尚早,略微沉吟片刻,让宫人驾车在京城里转转。

冰天雪地的,街上行人甚少。我褰帘而望,雪花飘进了马车里,我刚要伸手握住,却是有一辆马车缓慢驶过,我瞅了眼标志,是沈府的马车。

自从和皇帝说了沈轻言谋反一事后,再见到与沈府相关的事物,我心底始终有些不安。我正欲把车帘放下时,身侧的马车却是揭开了帘子,我微愣,是沈轻言。

他朝我温润一笑,眼底深意几许,继而又迅速放下帘子。我同沈轻言认识了这么多年,自是明白他此时的一笑为何意,他不过是要我寻处僻静地,而后同我说些要紧话。

我心想反正皇帝都知晓了,那么这场戏也是要继续演下去的。我对外面的宫人吩咐了一声,“去苏府。”

待我进了苏府后,我便撑了把绛色的竹骨伞,在飘飘小雪中缓缓地往我以前的闺房里走去。苏府有不少沈轻言的人,我去了哪里沈轻言很快就会知晓,是以我并不担心他找不着我。

果不其然,我前脚刚进了我以前的闺房,沈轻言后脚便到了。

他关上了房门。

我刚想在木椅上坐下时,却发现木椅铺了层灰尘,我不由皱眉,这苏府里的下人领着工钱却是不干事,委实要不得。

沈轻言此时不知从何处拿了块帕子出来,弯下腰把木椅上的灰尘一一擦走后,他抬头对我笑了笑,温声道:“好了,干净了。”

我坐了下来,过了会,沈轻言竟也不会出声,就一直温柔地看着我,我心底尴尬得紧,一时间也不知和他说些什么好。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和沈轻言之间竟然是无话可说了。

我在心底叹了声,开口道:“那洪家小姐找回来了吗?”

沈轻言神色一变,他道:“前几天找回了。”

我微愣,“啊?”这些日子我几乎都要忘记沈轻言这桩事,皇帝和宁恒两个人都足以让我烦得去含光湖了。我又道:“怎么你们没成婚?按理来说,洪家小姐回来了,陛下该会让你和她成婚的。”

“那洪家小姐不愿,且…”他面色不善地道:“找到那洪家小姐时,她已是得了喜脉。昨日洪太尉已是主动找陛下退了这门婚事。”顿了顿,沈轻言的面色又柔和了起来,他轻声道:“绾绾,我与平宁亲王商量过了,逼宫之日定于元日。”

我一惊,“这么快?”

沈轻言颔首,“那一日,三位亲王皆会带兵前来,且宫中防守较为松懈,我手中可亦有调动的兵权…”许是见我面色发白,沈轻言忽地住了口,他半蹲下来,握住了我的手,“绾绾不必担心,我已是为了想好了后路。若是成功了,你便是我的妻子,若是失败了,你仍旧是大荣尊贵无比的太后。你只需一口咬定你不知晓我们谋反之事,皇帝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况且常宁公主定会护着你的。所以,你不必担心。”

我怔怔地看着他。

沈轻言又道:“若是成功了,你便下一道懿旨。”

“什么懿旨?”

他道:“向天下百姓宣告当今圣上并非真正的皇家血脉…”

“可是…我至今仍旧不知晓证据在何处。”

沈轻言握紧了我的手,他轻笑道:“有真的证据固然好,但没有也不要紧。凡事皆是可以捏造,绾绾不必费心,我已是想好了。到时,你照着临摹一份便是。”

我低下头,轻声说:“还是璟之想得周到。”

沈轻言站了起来,他摸了摸我的头,柔声道:“绾绾,还有十三日。十三日过后,你便是我的妻子。”

我扯唇勉强地笑了笑。

原来…离谋反之日,还有十三天。

十三天。

第三十九章

回宫后,已是卯时四刻。我下了步辇,寒风迎面袭来,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快步迈进了福宫里。一进去,雁儿便迎了上来,递给我一个新的手炉。

我捧着手炉,低声问:“今天陛下有没有来?”

雁儿也低声回我:“没有,不过陛□边的宫人来了好几趟。我想如今太后你回宫了,陛下也应该知道了。”

果不其然,我连椅子也没有坐热,外头的曹武就喊了声“圣上至”,我唯好在心里轻叹,真真是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呀。

我搁下茶杯,换上笑脸。

皇帝脱了身上宝蓝色的披风,冲我笑了笑便直接坐在我左侧的位置上,紧接着他竟是拿起我方才搁下的茶杯,我张嘴欲要阻止,皇帝已是把剩下的半杯龙井一滴不漏地喝光了。

我闭上嘴装作没有看到,不动声色地瞅了眼身边的雁儿,示意她去沏多一杯龙井。不料今日雁儿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目光空洞,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我垂下眼帘,望着手腕上的玉镯发呆,我委实不知该和皇帝说些什么。

皇帝静默了好一会,我才听到他略带不悦的声音在我耳畔边响起,“绾绾,我送你的日月升恒万寿簪呢?”

皇帝这几日来喊我的小字似乎越喊越顺口了,我周围站了这么多宫人,虽说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耳朵可尖着。我的脸皮委实没这么厚,我咳了咳,轻声道:“你们先退下吧。”

宫人们应了声“是”便鱼贯而出。

我此时方道:“放在妆台上了。”

皇帝又道:“怎么不戴?那日月升恒万寿簪与你的乌发甚是相配。”

皇帝每回一说“万寿”二字,我心里便深感压力。我抬眼瞅了下皇帝,皇帝满脸笑容,目光炙热得似乎准备要把我的衣裳给脱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心想皇帝年纪尚小,我不能总是让着他,即便我怕他,也得努力让他回归正道。我又咳了咳,“承文,我有话同你说。”

“嗯?”

我道:“先帝在你这个年龄,已是有了四个妾侍。承文如今身为一国之君,也该是为大荣着想。好几次我经过议事殿时遇到不少朝臣,他们皆是劝我早日为承文找一个适合大荣的皇后。我前些时候看了不少世家贵女的画像,挑了几个我认为不错的。迟些我让如歌送去你宫里,你看看意下如何。”我顿了下,慈祥地笑道:“这宫里寂寞太久了,也该是热闹热闹了,也不知何时我才能抱上皇孙。今日我去公主府时,常宁亦是同我说,真想早日见到她的皇侄。”

我这番话算是拒绝得明显了,我和皇帝身份有别,且皇帝小我四岁,我即便同曹武在一起也不可能会和皇帝在一起。

皇帝的脸色如我所料一般的立即沉了下来,不过毕竟是当皇帝的人,且皇帝执拗的性子我也以前也领教过的,他瞬间又笑眯眯地问我:“是哪个臣子在绾绾耳边嚼舌根了?林御史?张尚书?”

看来皇帝果然听不进我的话,我默默地把手里的手炉转了几圈,垂眼轻声说了句:“我不记得了。”

皇帝话锋一转,道:“今日你去了苏府?”

我一怔,捧紧了手炉,点了点头。皇帝却是不说话了,过了会,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看着我,我心知我和沈轻言见面的事情定是瞒不过皇帝了,遂开口将今日沈轻言和我所说的事一一告之皇帝。

言讫,皇帝眼含笑意,道:“绾绾可会觉得对不住沈卿?”

我心倏地一紧,不明皇帝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究竟意欲何在。我酝酿了一番,道:“我是大荣的太后,自是该帮着大荣,沈轻言要谋反便是大荣的敌人,承文又何来‘对不住’三字?”

皇帝笑道:“绾绾所言甚是。”

我问道:“承文如今想怎么应对?”

皇帝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后方道:“到了元日,绾绾你便以身子抱恙为由留在福宫里。大荣的江山我会守住,且我要让沈卿输的心服口服。”皇帝停了停,又道:“绾绾不必担忧。无论结果如何,我定能护你周全。”

皇帝离开我的福宫后,我顿觉整个人累极了,背后冷汗涔涔的。我想起皇帝的态度,心立即凉飕飕的。我又坐了好一会,之后才差了宫人备热水。沐浴过后,我仍旧心事重重。

我顾不得外头寒风凛冽,依旧推开了窗子,夜空里月大如盘,周围隐隐可见数点寒星,我想起十三天后朝堂里会有一番翻云覆雨,心里头甚是惆怅。

翌日,常宁果真如她所言一早便进了宫,直接去了皇帝的寝宫里。常宁的作风我是见识过的,即便对方是皇帝,常宁也少有口下留情,估摸皇帝今日的心情不会很好。

不久后,我听周围的宫人说,皇 帝和常宁今日吵了一架,前所未有的凶,最后的结果是常宁负气离开了皇宫。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是我的不好,便又出了宫直奔公主府。

我并没让人通报常宁,自个儿便带着雁儿走了进去,还没进大厅,很不巧又遇到了常宁和驸马两人正吵得激烈。我生怕常宁动了胎气,也顾不得什么了,就猛地推开了门。

不料我一开门,只见眼前一花,一只花瓶便直直地扔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就往左边一偏。花瓶没有砸到我,却是砸到了武功不错的雁儿。

雁儿的侧脸流了不少血,我惊得失色,常宁和驸马的争吵也停了下来。我赶紧让下人去把侯在公主府的太医唤了过来,太医诊了诊,确定雁儿并无大碍面上也不会留下疤痕时,我方松了一口气。

常宁甚是愧疚,驸马也低着头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斥了驸马几句便罢了。常宁的家事我始终不能管太多。之后,常宁和我说了今日皇帝的表现,我心有戚戚,委实没有想到皇帝这回竟是执拗到了这个地步。

常宁又说:“绾绾,过几日我再劝劝承文。其实,除去身份以及年龄的差距,你为一国之后,我也是乐见其成的。”

我心一凉,不知皇帝今早究竟和常宁说了些什么,竟是让常宁如此迅速地改变了。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对的,常宁始终是皇帝的亲阿姊,终究是比我亲一些的,她要站在皇帝那边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道:“身份和年龄,这两道坎无论如何我也是跨不过的。常宁,你有孕在身还是别进宫了,吵架不利于养胎。这事,我会解决。”顿了顿,我又说:“雁儿伤成如此也不便和我回宫了,她现在便先在你这养伤吧,待她养好伤后你再让她回来。”

常宁颔首,道:“嗯,我不会亏待她的。”

临回宫前,我去看了看雁儿,雁儿身体底子好,不像我得个风寒也会晕,她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见我进来就立刻睁开了眼。

我走了过去,对她说:“好好养伤。”

她点了点头。

我又道:“十二天之后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只要我在,你便在,不会有人伤你。”

雁儿又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她,心里开始有些后悔了。我做的事情一直没有瞒着雁儿,雁儿的身手好,我以后估摸能用得着。且承了我的恩,我信得过她。是以很多事情我都是当着雁儿的面做的。

我道:“我吩咐你的事情,你还记得不?”方才那花瓶如此砸来,也不知有没有伤到了脑子。

雁儿点头。

我也点头,“记得就好,在这里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尽管和常宁说。”

我准备离开,此时雁儿却是坐了起来,她伸出手扯住了我的衣袖,她低声说道:“太后,你什么时候去看看木头将军?”

我一愣,低头瞅了瞅雁儿,她神色含愁。我心底一惊,莫不是雁儿喜欢宁恒?

此时,她又开口:“我在宫里见过木头将军几次,每回木头将军看到我都会问我太后的近况,且还嘱咐我不能和太后说。木头将军上回从含光湖里上来后,知晓我是来找太后你的白玉坠时,顾不得浑身湿淋淋的,又和我一起在含光湖附近找了许久。最后有宫人看到白玉坠飘在含光湖上时,木头将军毫不犹豫的又跳了回湖,他上来的时候,把太后您的白玉坠握得紧紧的,送到我手里时,白玉坠是温的。当时多冷呀,即便木头将军身子再好,在冰冷的湖水里折腾了这么久,再铁的身子也会弄出病来。”

雁儿的眼眶红红的,她接着道:“可是木头将军仍旧带病上朝,陛下允了他假他也要来上,别人不知晓原因。可是我知道!木头将军就期望能在宫里见你一眼,远远的一眼也好。”她摇了摇我的手,“太后,反正你都出来了,将军府离公主府就几条街道,你就去看看他吧。”

我真是不知这白玉坠竟是宁恒跳湖找回来的,说是没有感动是假的,可是皇帝的执拗却也是一直都在的。雁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我真的去见了宁恒,皇帝不知会做出些什么。况且以宁恒的忠诚,估摸他会拒我于门外。

可是望着雁儿红通通的双眼,我于心不忍,点了点头。

出了公主府后,我上了马车,驾车的宫人问我是否要回宫时,耳垂上的白玉坠微微有些凉,我叹了声,道:“回宫罢。”

第四十章

十二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皇帝依旧每日定时来我的福宫向我请安,话语间的绵绵情意愈发明显,我躲不过唯好装傻听不懂。这十二天里,我偶尔会想起宁恒,也曾起过去议事殿附近转转的念头,只不过最终仍是作罢。感情这回事,既是说断那便断得彻彻底底。

我再次见到宁恒是在除夜。

依照习俗,除夜需驱傩,数百人乃至千人由乐吏率领,手执耗牛尾拂子,在宫中随大队跳来跑去,以此逐除疫鬼,迎接新年。

皇帝和我一起到了看台上,朝臣向我们行礼时,我望向了宁恒,宁恒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皇帝道了声免礼,朝臣起身时,沈轻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对我轻轻地笑了笑。

我想着明日谋反在即,沈轻言许会身首异处,面上便再也笑不出来。我收回目光,和皇帝一道坐在看台的最前方,底下驱傩已是开始,无比热闹。

一切一如往常,皇帝也是笑眯眯的,唯独我心事重重。

我手持琉璃七宝杯,浅酌着葡萄酒,焰火升至空中时,我将杯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我酒量甚浅,几杯葡萄酒后我便有了醉意,皇帝拿走我手中的琉璃七宝杯,温声道:“绾绾别喝太多了,酒伤身。”

当着众多朝中重臣,皇帝竟是唤我的小字,我心里头不禁颤了颤。

之后我生怕皇帝要在众臣前表现他情意款款的一面,遂捏了个措词,早早地离席了。如歌扶着我上了步辇,不料步辇刚行了些路便有人拦住了。

步辇停了下来,如歌轻声道:“太后娘娘,宁大将军求见。”

我褰帘望去,果真是宁恒。宁恒在此时来见我,委实能说是件奇事。我心中好奇宁恒会是因何事而求见,遂吩咐宫人在此处候着便施施然下了步辇。

宁恒向我行礼,规规矩矩的大臣之礼。我心想那些互啃的时光真真是一去不复返了,我和宁恒会走到这个地步,我委实不曾想过。

我心中惘然,面上却是淡笑道:“宁卿起来罢。”

宁恒站直了身子,他没有望我,只是低着头,道:“太后,可否寻处僻静地?”

我道了声“好”,环顾了下四周,恰好前方有座梅园,我便和宁恒步行了过去。说起来我也是第一回在夜晚进梅园里,梅园里栽了千百棵梅树,白日里经过梅园时,端的是香气袭人。如今夜晚至梅园,溶溶月色之下,枝上梅花盛开,暗香漂浮,比之白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我和宁恒在挂有宫灯的梅树下止了脚步,我开口道:“就此处罢,宁卿有何要事?”

我直直地看着宁恒,可宁恒依旧没有望我,他的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只听他低声道:“前些日子,微臣奉陛下旨意暗中彻查沈家,不料却是查出了沈相与乱党勾结,欲行谋反之事。”

宁恒顿了顿,我见他拳头握了握,又道:“微臣还查到了这其中牵扯到了…太后。”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看来宁恒去查沈家,之后查出了沈轻言要谋反一事,顺带又查出了我是同谋,但是却不知晓我早已经和皇帝达成了共识。

我忽起逗弄他的心思,便颤颤地问:“牵扯到哀家什么?”

宁恒总算愿意抬头看我了,他道:“微臣查到太后也在其中。”

我惨淡一笑,“宁卿在说些什么胡话。”

宁恒定定地道:“沈相定不可能谋反成功的,倘若太后此事被陛下知晓了…”

听到此处,我打断了宁恒的话,我颇是惊讶地道:“你没同陛下说?”

宁恒望了望我,点下了头。他道:“太后如今也不曾做出些什么错事来。只要太后愿意现在退出,微臣可以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疑心太后。倘若当真有乱臣贼子供出太后,太后只需一口咬定不知晓此事。”

如此看来,皇帝也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般信任宁恒。不过宁恒愿意为我而隐瞒皇帝,却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轻声道:“宁恒,倘若我真的反了陛下,你会亲手杀了我吗?”

宁恒没有答我。